长岛老桥,是我这次去长岛的动因。去看看这座60年代修建的连接北长山与南长山的老桥,它有多长?是孔桥还是实心桥?在来之前都是问号。
父亲是这座桥建设的指挥者之一。那时的长岛称为要塞,63年之后才设为长岛县。南长山与北长山是两个独立的岛,驻军和渔民出行都不方便,更主要的是处于军事需要,把两座岛连起来成为了一种战略决策。
桥是军民联合修建的,父亲带领的基建大队,从政治角度,父亲是党员;从领导能力,父亲的队伍已经转战了几个地方,选中父亲,也是经过几番挑选才决定的。
父亲在的时候,有过陪他来长岛走走的想法,只是一推,再推,觉得还有时间,还有时间等。到父亲走不动了,想法也彻底的消失了。
是侄女立了三等功,让我想到了父亲的三等功,父亲是因为建这座桥立的三等功。 便产生了来长岛的想法,并且背包就来了。事先没做功课,不知道长岛的市区在南长山。
下了轮渡,沿海边路去找宾馆住下后,才知道这是南长山, 宾馆距离老桥还有两公里多的路程, 而北长山就在桥边儿上。
第二天早饭后打车去老桥。 之所以叫老桥,是在老桥的旁边又修了一座新桥。 司机是个很健谈的小伙子,路上他指给我看了两个营房,哪个是侦察营,哪个是防化营,现在营房都没有驻军了。 他说老桥的水泥被海水掏空了,桥出现了裂缝塌陷。塌陷之后,地方不能单独修,因为底下有光缆,需要和部队共同的合作。所以先把桥的两头堵住了,不让跑车。去年八月就封了。14年修了新桥,但老桥一直使用的。
他还说刮西北风的日子,每次跑这个桥,都是从这一头全力往那一头冲,不然就被扑过来的浪打上来, 西北风的浪相当厉害。 听俺爹说,修这个桥的时候,开始是修了一条直的,被浪冲塌了,又改成现在这样带弧的了。
下了车 是一段东西向的通向石桥的柏油路,走在路上,远远的看着把北长山和南长山连接在一起的那座桥, 是我最近想象了无数遍的桥, 心情还比较平静的拍了张照片。
距离越来越近,脚踏上桥头的那一刻,眼泪夺眶而出,这是我之前没想到的。 流着泪走在水泥铺就的桥面上, 桥的右侧是广告板护栏,上面有宣传长岛的画面和文字。桥的左边有凸凹的石护拦, 桥下有石头护坡, 石头全被海浪冲刷的没有了棱角 ,石头护坡之上是水泥护坡,水泥被冲掉了,裸露出的还是石头。 我从桥的凹口跳到桥下, 看到了被海浪掏空的桥体空隙黑黝黝的, 看到好多根并列裸露着的黑色电缆线, 还看到了一截锈迹斑斑的铁管子。
这是一座实心的完全用石头堆起来的桥,石头从哪里来?是开山放炮从山上运过来?
60年前原始的施工方式,一人扶钢钎,一人轮大锤,打眼装炸药,放炮,把石头从石坑抬出来,用小车或板车拖到海边去,把石头投向海水,一浪冲过,那石头便没了踪影 。想象着父亲他们抬着石头到海边,抛下海里,看着石头被海浪冲走,无数次的投入,无数次的冲走,当时是什么样的神情和心情? 这是国防建设,不是家里盖房子, 再大的困难也得克服,再惨重的失败也需重来。
60年是三年自然灾害最严重的一年,我们在老家吃糠咽菜, 集市上的干地瓜叶五块钱一斤, 那时的五块钱是父亲1/8的工资。 重度的体力劳动,父亲他们是饿着肚子在硬撑。 父亲每月定粮27斤, 那年他32岁。 一天不到一斤粮, 父亲还省出了十斤还是20斤的全国粮票寄给我们。 记得母亲当时收到粮票就哭了, 边哭边说:干那么重的活儿,吃不饱还饿肚子省着,俺娘们儿在家饿的实在不行了可以躺着, 你是在那领着人干活呢,能说躺就躺着? 这粮票母亲一直藏在大柜抽屜里没舍得用,直到以后粮票作废,这全国粮票就成了一种念想。
迈步在一块一块的石头间, 思绪纷飞,画面一帧一帧的打开,心的闸门再也经不起折腾的打开来,也像大海的波涛一样汹涌澎湃奔流冲撞。 哗哗的泪水,压抑的抽泣,声音由小变大,直至胸腔大开放声号啕。 那一声长啕,是从胸腔里直冲出来奔向蓝天的, 是不管不顾,天海间只有自己,是对父亲的敬佩,也是对父亲的遗憾, 还有深深的自责。我走在桥上,才更深切的体会到,在父亲的心底,他是烙印着长岛这座桥的,可我那时体会不到。
32岁,一个男人最放光的年龄,用饥饿拌着战备的号角,把自己对党对国防建设的忠心,灌注在了这座桥上。 三等功的荣誉里,凝聚的不仅是汗水,是心血,还有对家乡妻儿老少的牵挂和愧疚。
那时,我80岁的太奶奶还在,老人家更是忍饥挨饿,父亲从外地回来第一件事儿就是去看太奶奶。 父亲早年没了母亲,太奶奶对父亲而言,是奶奶和母亲双重角色的兼有者。
大桥的建设是有工期的,记忆里父亲只回来过一次,是从长岛坐渔船到蓬莱,骑自行车回家的。 晚上走夜路迷了路,走了一晚上,傍天亮才找到了招远的姥姥家。 叫开门把姥姥惊着了, 父亲也累瘫在椅子里。
现在从青城到蓬莱的自驾路线是224km。在那吃不饱饭,重体力劳动的年头里,骑自行车回一趟老家, 途中又走迷了路, 其心情、体力可想而知。 如果对家没有十分的挂念,哪能如此的拼命?
父亲带回来的是长岛同性老乡给的虾头干儿, 说是虾头,在我的印象里全是虾的眼睛, 在一个葫芦瓢里有半瓢多, 还有点干虾仁。 这在我们胶东内陆,至少我们家是第一次看到。
父亲会干农活,秋天的休息日,他去帮老乡耧麦子, 人家都夸他的活做的好。 在岛上还有两家和我们同姓的, 也就喊成了一家子, 父亲带回来的虾头干,就是人家送的。
父亲从来不说他工作的事,我也没问过,直到现在我对父亲知之甚少。就像这座桥,现在有很多疑问:北长山这么多山头是在哪一座山取的石头?取完石头怎么运到海边?建桥的时候都遇到了什么?凶险怎么化解的? 修桥用水泥了吗?如果当年问父亲,他就是第一手的资料,现场见证人,现在无处问了。记得有一次父亲说打石头的时候小刘还不到20岁,有一个哑炮,等了好一会没响,小刘从趴着的地方爬起来去看看,结果在他跑过去的时候,炮响了,当场被炸死。部队派车接他母亲时只说病重,到了现场得知实情,当即晕倒,他是家中长子,没有父亲了。
我从桥下再此爬到桥上,正好看到了桥面的裂缝, 好几道。 偶尔有骑摩托的渔民走过, 北长山与南长山相邻的海面上还有散落的岛屿, 每一座岛屿都是飘在海上, 南长山和北长山,当年也和它们一样是飘在海上的。 是父亲他们用一块一块的石头,把南北长山连接起来。
此刻我站在桥上, 我走在父亲和他的战友们共同铺就的跨海桥上, 站在父亲最应该来走一趟的跨海桥上, 父亲,你在哪儿呢? 感觉自己瞬间崩溃。 大声的呼喊,父亲,你在哪儿呢? 大海波涌,天空碧透。 西南方的天空中一道白色龙样的云直立在半空,龙, 难道真的有灵感吗? 父亲是属龙的呀。 冥冥之中,父亲跟随我来到了长岛? 我朝着那云声嘶力竭的大喊:父亲,你的大桥!长岛的桥!
我走在长岛跨海的老桥上, 望向不远处新建的跨海大桥, 60年一甲子, 老桥,老了。 修桥的人大概也基本不在了。 老桥的故事还有人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