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好几部电影,偶然发现一个表演的通病,在角色进入复杂的情形,需要挑战极端的生理反应,演员无法用演技来诠释时,便避重就轻,索性呕吐了事。于是乎,呕吐掩人耳目,模糊地应付了原本需要精心琢磨的表演。看到有人被杀的,可以呕吐;看到了怪物,可以呕吐;遇到了车祸,可以呕吐;战争片,吐的是最多的......
一言不合就呕吐的演员,也许是好演员,但不是好的艺术家。我就没见过阿尔·帕西诺吐过。
优秀的演员,需要具备多方面的素质:可塑造性的外形,浑厚老辣的声线,深厚的学术内涵,敏感的感受力,丰富的生活经历,良好的心态,精通各种语言,甚至,对医学以及心理学也必须有所涉猎。
当然,明星和演员不一样,明星只要上乘的外形、挤眉弄眼的卖萌和广播体操一样的舞蹈就足够了。
表演学和生理学很难达到统一,倘若真的有《表演生理学》这门课,对一个演员在演技上的调整,应该是有参考意义的。但是,表演和生理反应,不能混为一谈,因为表演是表演,斯坦尼拉夫斯基强调的方法派,在当时之所以能轰动一时,是因为否定了舞台式模式化的表演,更加接近实际人的真实感受和生理反应,强调be,而不是become。你就是你所演绎的那个角色,而不是在演绎那个角色。马龙·白兰度一干人等,后来掀起了表演革命。一个人伤心,不一定会哭的,深沉的叹气也许是悲痛欲绝;王子爱上公主,不是非要大喊我爱你的,真爱有时是无言的。
然而,现在的电影催情手段太多,音乐啊,剪辑啊,镜头语言啊,光线啊,观众很难分辨到底是表演还是挤眉弄眼。一场雨+一首歌+一句我爱你,就可以让人哭得稀里哗啦。
但,艺术不是这样的。
不可否认,接近生理反应,并不是表演的诉求,表演更多的是感受力和表现力。但是,在表演上如果可以把生理因素考虑在内,无疑锦上添花。
以下是几部我印象中非常接近生理学且戏剧性十足的精彩表演。
1、惊吓。在大卫·林奇的电影《穆赫兰道》中,两个年轻人在咖啡馆里喝咖啡,年轻人描述自己梦境中一张恐怖的脸,两人随后走出咖啡馆,从街道上向一个转角靠近,当转角突然闪出那张恐怖的脸时,年轻人的表演可谓入骨三分。这个过程迅雷不及掩耳我无法获得清晰的截图,一个抽搐,紧闭双眼,张大嘴巴,摊到在地,没有哇哇乱叫,戏剧性上,成功营造出了心跳骤停级别的恐怖,令人难忘。
2、枪击。现实当中可以见到身中数枪还可以站起来高呼”万岁“的场景吗?中枪后不死是有可能的,但是子弹射入体内,在体内爆炸,弹片射入肌肉或内脏的打击,足以让身体失去继续站立并且挥舞的力量。我记得有两部电影中,对枪击的表现是触目惊心的。一部是布拉德·皮特《神枪手之死》,一部是侯孝贤《悲情城市》。
《神枪手之死》中杰西·詹姆斯(布拉德·皮特)之死。当子弹从手枪中射出来,击中杰西·詹姆斯的头部时,由于子弹的冲击力,詹姆斯的头重重地撞在墙上,打落了墙上的相框,然后身体失去重心,反弹出来,倒在地上。没有道别,没有俯拍,也没有壮烈的配乐,没有弹孔和昆汀·塔伦蒂诺式的血喷,当生命离开时,只剩下凌乱的肢体,但是英雄人物眨眼之间的惨死,留给观众的的悲凉效果是非常漫长的。这里的枪击,通过枪声+头砸相框+身体倒下的过程,真实,震撼地展现出来,而没有刻意去特写额头上的弹孔和血迹。
《悲情城市》中林文雄之死。一部电影的主角,很少在电影放到半路就死掉。希区柯克的《惊魂记》是一记,《悲情城市》是一记。林文雄在《悲情城市》中是台湾本土老大,当时社会鱼龙混杂,上海人在当地和林文雄手下起了冲突,当林文雄为了手下冲出走廊砍杀时,上海人掏出手枪,一记枪声,这部电影的主角没有一丝挣扎,踉跄倒地,身上连伤口/血迹也没有,没有生离死别,也没有”为什么你要杀我?"这样的狗血台词,而是坍塌性的结束,你能感受到生命在慢慢枯萎,烛光渐渐暗淡,然后良久的沉默,旁人的目送,一片灰烬,扼腕叹息。死亡本身就是猝不及防的,而生命本来也是脆弱的。侯孝贤让主角在中场就暴毙,也无非是要告诉观众,他所讲述的不是一个人的故事,而是整个时代的故事,一个人相对于一个时代,实在是太渺小了。值得一提的陈松勇因饰演林文雄一角,获得了第26届金马奖男主角。而陈松勇之后饰演的角色,要么地主土豪,要么肥腻大叔,和林文雄一角,简直是天壤之别,令人难以置信。
3、愤怒。愤怒应该是两种的。一种是以杰克·尼科尔森为代表的男性愤怒表,杰克·尼科尔森对愤怒的处理可谓千变万化,阴沉的愤怒,狂躁的暴怒,可爱的生气,冷静的震怒,雷霆大怒,他的表演张力十足,几乎就是美国式的咆哮代名词。但是东方人处理愤怒的方式是截然不同的,也更加细腻和深刻的。东方人话中有话,往往会把愤怒转为成其余的情绪,来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抑或,把其他的感情,转化为愤怒。比如,有的人愤怒,脸上却在笑,有的人不动声色,并不是所有的愤怒都是咬牙切齿。而银幕上所看到的愤怒,也许并不是真正的愤怒。记忆中有两部典型的片子经过了这样的处理,达到了强烈的艺术效果。一部是黑泽明的《我对青春无悔》,一部是大岛渚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我对青春无悔》,电影讲述京都大学教授之女的幸枝,和她的两个追求者系川和野毛。三人都曾参加反军国主义的斗争,但系川后来选择了一马平川的仕途,而野毛则暗中从事反战活动,直到被捕死在狱中。当野毛向幸枝谈论要和军国主义做斗争时,喜欢他的幸枝内心十分不满,但是她不动声色,一语不发,走到钢琴面前,重重地敲打出高亢的音调,野毛仍然在高谈阔论对军国主义的控诉,幸枝却置若罔闻,当野毛自觉无趣,拿起帽子,起身离开,琴声依旧未止,幸枝心乱如麻。当看惯了女生一生气便掌掴男生的桥段,再来看看黑泽明对愤怒的处理时,顿时五体投地。文学和电影本身是截然不同的艺术形式,文学唯一的表现形式是文字,而电影则依赖画面和声音,语言在电影中是非常苍白的。电影这样的性质,就造就了表演的形式是丰富多样的,是脱离台词也存在的,表演不等于念台词。而黑泽明对愤怒的诠释即是——愤怒有时是默不作声的。
一个人对你怒吼,鞭打,真的是愤怒么?也不一定的,当爱人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形体上所表现的一切,都是欲盖弥彰。倘若没有进入到角色的内心世界,《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同性恋题材)是一部根本看不懂的电影,因为电影中主角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对内心复杂,强烈情感的掩饰。爱之越深,鞭之越切。二战中日本战俘营的军官世野井对英国战俘杰克一见钟情,但是苦于武士道精神和日本社会伦理的束缚,他强烈的情感注定只能在夹缝中独生,自此,原本文质彬彬的世野井,一夜之间变得性格暴躁,反复无常。相反,作为反法西斯的战俘杰克,屡次违反军纪,世野井只手遮天,屡次用军法鞭打,关押来保护他。当杰克为了拯救同胞,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吻了世野井的脸颊时,世野井内心羞愧,幸福的同时,深知军法无情,这次他再无法包庇杰克了,手足无措,含泪昏倒在地。事后杰克被活埋,只露出头颅暴晒。当战争即将结束,世野井最后一次来看望杰克,割下杰克一缕头发,悲痛欲绝。故事之悲伤,情感之细腻,令人动容。世野井对杰克的爱就像寄生虫,寄生在他的丘脑中,挥之不去,当这种爱无法表现出来,痛苦及矛盾,他能做的只能是反复无常的的愤怒;而杰克的吻,进入了他内心的禁区,也拯救了他。
我相信真爱是无言的,一句“我爱你”,啃芒果,泪光,背景乐,保安增加一点阻碍就可以称为爱的话(《某任3》里的桥段),那电影艺术岂不是儿戏?我希望国产片能放弃这种不经思考的电影语言,两只眼睛只看到钱,而忽视冰山下真正的瑰宝。也希望有一天国产爱情片里的爱,能从嘴上消失,从内心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