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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三十岁,转眼在这座宫墙内,已过了二十载。
我四岁那年,父母连名字都没有为我取,便相继离世。唯一肯照料我的亲人只剩膝下无子的叔叔和婶婶,他们在父亲的临终托付下,把懵懵懂懂的我接回了家。自我记事起,便是叔叔婶婶皱着眉头拉扯着我,他们也没为我取名字,不知是忘记了,还是刻意忽视这件事。他们只是冷淡地叫我小丫头,那语气在外人听来,很像是有钱人家的老爷夫人驱使自己的丫鬟。
我七岁那年,婶婶生下一个小弟弟,自此越加嫌弃我是个赔钱货。在小弟弟会走路之后,她终于瞒着叔叔偷把我卖进了宫里做杂役。其实一开始我是感激她的,因为她到底没为了更多的钱把我卖进青楼,但直到这个年纪,才意识到,孤身一人,飘零于世,为奴为伶,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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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带我的叶嬷嬷样子很凶,花白的头发挽成髻,眼神凌厉,跟我说起话却很温和,她听了我的身世,为我取了个名字叫飘飘,我主动提出不如跟她姓,从叶飘飘。
嬷嬷听了很开心,对我更加温和亲厚。 其实,我只是在刻意讨好她。在这偌大的宫墙内,只有依附别人才能生存。
嬷嬷很信任我,她熬了一辈子才当上杂役阁的管事,而我只用了十年。她之所以甘心为我的前程铺路,也是因为我答应帮她立牌位,而我则在她床前起誓,要以女儿的名义终生祭奠。 嬷嬷的牌位就立在她生前的房间,不同的是,我成了房间的主人。
这一年,我二十岁,却仍只是个走不出杂役阁的奴婢。适逢朝局动荡,被倚重的皇子只有五皇子和七皇子。于是,想要寻找依附的我选择做一枚棋,一枚为我带来权势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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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的繁华纷乱中,我一眼便认出了他,甚至觉得他的容貌比五皇子送来的画像上还要俊逸几分。五皇子承诺,只要听命于他,他便许我荣华富贵与自由。
烟花初绽时分,我按照五皇子的计划,走到了最热闹的桥头,果真看到他被一个蒙面人打落到了河里,而我要做的,就是不顾同行嬷嬷的阻拦,要比他的护卫更早跳下去救他。
一切如我们所料,上元灯会上,他是乔装出宫意外落难的七皇子,我是出宫过节慷慨相救的小宫女。如此水到渠成的安排,本是一场阴谋,却成了我跟他美好的初次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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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距离看,他的样子比五皇子好看多了,剑眉星目,身材高大,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拖他上岸。
他的护卫跟那几个蒙面人方才还缠斗在一起,这会儿都已脱身,护卫们充满戒备地一把推开我,将他们的皇子团团护住。
带头的蒙面人始终别有意味地盯着我,悄悄对我使了个眼色,转眼便混迹人群中,飞身离去。
七皇子拂了拂湿嗒嗒的鬓发,微笑着向我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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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愿得到了七皇子的信任,上了他回王府的马车。
听闻我的身世,他同情万分,便让我留在王府,做他的随身丫头,从此不必在宫墙下做那些劈柴洗衣的杂役。
他很信任我,总是跟我交心。他说他不喜权势,但奈何生在皇家。他志在云游四海,梦想着去草原策马看落日,去山林隐逸而居,而现在却只能囿于宫墙内尔虞我诈,他的母妃早逝,父皇也不理解他。
我听后总会很难过。原来,无论似我这般命如草芥,还是像他这般尊贵无比,一样逃不过,逃不过这半生不得自由的孤独落寞。
但他却太善良,太容易轻信旁人,对权力太不在意,这样的人怎能斗得过不择手段且城府极深的五皇子。
所以,我第一次萌生出不想为自己的私欲活,而是拼尽全力想帮他逃离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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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皇子还是会如约接到我传出去的消息:自落水后,七皇子患上了咳疾,三五个月后竟日日咳血,食不下咽。
皇上在半年后才得到禀报,闻后忧虑万分,遍寻名医,御赐了最细心的嬷嬷专程去京城中最好的药铺学习熬煮汤药,却也无法将其治愈。
一年后,七皇子还是肺痨身亡,由于久病在床,面容苦槁脱相,乍看竟无人识出。贴身伺候他的四名近卫怕被迁怒,竟暗夜出逃,从此远遁江湖,人间蒸发。
老皇帝听闻更加悲恸万分,自此缠绵病榻,五皇子如愿当上了储君,一切看起来都顺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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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到了宫里,但却没有回杂役阁,而是被终生禁足在冷宫。其实,我还是赌输了,权势、自由、爱情,一无所得。
无人知晓,为了救七皇子,我在寒冬的冰湖里学了月余的泅水,从此落下寒疾;一如无人知晓,上元节灯会落水前,我以寒霜毒浸衣,是要奉命进府毒杀七皇子。
或许五皇子真的以为,七皇子的咳疾是因为我在衣服上浸了寒霜毒。但,倘若我并未对他下毒呢?
也或许,我低估了皇家的每一个人。
他们追求的自由和权势都已收于囊中,我不过是两方博弈的一枚棋子而已。一旦成王败寇,胜负已分,便再无人理会。
唯一可笑的是,五皇子竟故作慈悲地留了我一条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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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渐起,落叶飘然,似余生的卑微凄婉。
我裹紧身上残破的狐裘,偎着明灭的炉火闭上了眼,梦里居然看到七皇子一袭素袍向我走来,唤着我的名字,邀我同赏漫山的梨花胜雪。
梦境又陡变成当年的王府灵堂,五皇子扣着我的手质问我,棺材里的人到底是不是老七。我点头,他神色阴沉,随行的护卫掰开我的嘴强塞了一粒哑药给我。
五皇子拂袖离去前,附在我耳侧阴森森地说道:“留着你的命好好想想,就凭你这样卑贱的人,怎么配背叛我?”
风又起了,落叶早满阶,而这座囚禁我的宫墙,依旧高高矗立。远处宫殿的瓦片在这隆冬季节里也染上了寒意,远远望去,只觉繁华如烟云,满目尽荒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