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大唐奇女子到杨、梅二妃就像是结点,安史之乱以后,很多有故事的美女几乎都被埋没。可事实并不这样绝对,薛涛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初闻薛涛,源于她与元稹虐心的苦恋,想那一方溢满爱意的红笺,如何能留住一个多情郎漂泊不定的脚步。待读过薛涛的诗作,我才恍然发觉,柔情缱绻的小情爱本不是她精神的全部寄托,这娇弱的身躯竟藏着几分男子气概。只因生来就是女儿家,而盛唐气派一去不返,雄心壮志终换了红妆。一生凄楚,毁誉参半,墨香犹存,浣花溪边的倩影已再难寻觅。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中国有句老话,“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薛涛一定不曾料想,随口吟出的两句诗,会成为自己一生的谶语。
那年长安,梧桐树下,学识渊博的薛郧触景生情,诗兴大发,“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当他满怀期望地看向身旁刚满八岁的女儿薛涛,岂料,传入耳畔的稚嫩童声却让他蹙眉难舒。“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南来北往,送往迎来,莫不是烟花柳巷的写照,哪里是一个官家千金应说的话?可他不知,他这个天赋异禀的掌上明珠只是错托了女身,若从一位少年郎口中念出,恐怕又要做“戎马天涯,志在四方”的解释了吧。
薛涛终究敌不过上天的捉弄。为人耿直的薛郧因直言规谏得罪权贵,举家贬至巴蜀。远离繁华京城地,跋山涉水悲凉身。这一段路途何等难捱,年幼的薛涛从父亲的目光中觅到了从未有过的失落。等不到召回长安的圣旨,几年后,薛郧在出使南诏途中感染瘴疠而亡,留下孤儿寡母一筹莫展。彼时薛涛芳龄十四,无长兄帮扶,无亲友相助,唯一所剩便是这副昳丽容颜与满腹才华。她是苦苦挣扎过的,可在温饱面前,自命清高又有何用?当日子真的走到死胡同,正值十六岁花季的闺阁小姐还是应验了儿时的戏言,入了乐籍,沦为歌妓。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从此逢场作戏、强颜欢笑,一袭红衣掩尽辛酸。
尽管坠入风尘,薛涛原有的出众才情不但没有埋没,反倒成为她脱颖而出的魅力利器。她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蕙质兰心,达官显贵们不惜花重金,也要一睹芳容。而在唐代,文人与商女往来密切,是一种司空见惯的潮流现象。薛涛的周围自然也环绕着诸多青年才俊。今天广为后世所熟知的几位诗界大咖,如白居易、刘禹锡、杜牧等,都与她有过不浅的交情。
有时,他们与薛涛题诗作画、饮茶赏花;有时,他们或与薛涛畅谈国家大事、共叹时运不济。那一幅幅画面何等风雅动人,可交情归交情,如何都称不上爱情。没有人给过薛涛真心,也没有人走进过她的内心。这位迫切渴求理解的妙龄女子,到了文人墨客眼中,不过是心情烦闷时聊以慰藉的对象,亦如豢养在牢笼的金丝雀,纵然羽翼丰满、风华无限,倾其一生也只是扮演着供人观赏的玩物罢了。私以为,这正是薛涛多舛命运的开端。
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
遇见韦皋,是薛涛生命中一个不容忽略的转折点。
韦皋其人,出身于唐朝重要的士族“京兆韦氏”,年纪轻轻已是执掌帅印的大将军。贞元元年,年近四十的韦皋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某日宴会,十七岁的薛涛被邀来助兴,韦皋命她当场赋诗一首,薛涛接过纸笔,便不慌不忙地写道,“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此作一出,满堂喝彩,韦皋也不禁被诗中那份不逊男儿的豪情所折服,与薛涛的缘分就此结下。
有关两人的关系定位一直颇受争议。我想,其中应掺杂多重情感,有知音间的相惜,有爱侣间的温存,有兄妹间的关切,也有类似父女之情的牵挂。但无论如何,韦皋终其一生未给过薛涛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她既不是他的妻,也不是他的妾,说是友人,终归尊卑有别。
在成为大帅府的红人后,聪慧的薛涛时常协助韦皋处理案牍,久而久之,展露出撰写公文的才能。韦皋大感惊喜,想举荐薛涛为“校书”。可由于“校书”只有进士出身的男子才有资格担当,历来尚未有女子肩负其职,提名一事只得作罢。而“女校书”之名却在民间流传开来,当时的读书人甚至以薛涛能为自己的诗作点评为荣。但薛涛并不感到快乐,得不到爱情,事业也受到挫败,一切都不是想要的幸福。
渐渐地,薛涛的性格发生了变化。不少人在评价这一时期的她时,用到“恃才傲物”一词。最突出的事例莫过于,一些官员试图贿赂薛涛求见韦皋,薛涛收下钱财,转身便全部上交。这无疑得罪不少人,也让韦皋与薛涛的感情产生裂痕。
韦皋当然知道,薛涛此举是在宣泄着小情绪。然而官场不同儿戏,容不得丝毫任性,加之她与几位名门公子交往频繁,让怒火中烧的韦皋开出一张极重的罚单——将其发配松洲。人烟稀少的松洲兵荒马乱、烽火四起,失去安宁的薛涛就像一只坠入地狱的孔雀,昔日的骄傲荡然无存。
此时此刻,薛涛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一无所有,平日富贵全依仗别人恩宠。她将心底的复杂情绪写进凄婉的《十离诗》,几经辗转传到韦皋手中。韦皋读罢,念及旧情召回故人。经此磨难,薛涛已学会收敛,二十岁时脱离乐籍,迁居浣花溪。此后,韦皋一路高升,断了与薛涛的联系。本以为恢复自由身的薛涛将安静地了度余生,殊不知,又一个男人闯进了她的世界。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移居浣花溪的日子轻松而又闲适,薛涛在修身养性之余,还创造出一项极为雅致的发明,这便是“薛涛笺”。
浣花溪自古就是制笺胜地。唐朝时诗歌盛行,大部分纸张多出于此。当时的人们通常用一张纸写一首律诗或绝句,若写小诗则显得浪费,且排版不够美观。薛涛见状,先让匠人调整了纸张大小,再将自己从当地采集的木芙蓉皮作为原料,加入芙蓉花汁,将小笺染成深红、粉红等颜色,用于书写缠绵情诗。薛涛传达爱慕之情的对象自然不是凡品,正是大才子元稹。
对元稹,我始终没有好感,一部《莺莺传》足以见证他的薄情寡义。而在他的猎艳史上,薛涛不过是匆匆过客。两人初见于元和四年三月,那时的薛涛历经沧桑,小她十岁的元稹正是意气风发的监察御史。说不清是谁吸引了谁,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薛涛在梓州一住就是三个月,情到浓时更以诗抒情,在《池上双鸟》中,她提笔曰:“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字里行间宛若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能让见多了风花雪月的薛涛痴迷,元稹的确是情场高手。
短暂的甜蜜过后,元稹因参劾东川节度使严砺,被严砺一派官僚构陷,调离四川。薛涛每日都在苦苦等待良人归来。元稹偶有来信,再无其他。一个薛涛算什么,在他的世界还有太多莺莺燕燕。正妻韦丛死后,他娶了小妾安仙嫔;安仙嫔死后,他续弦娶了裴淑;再后来,他又对才女刘采春万般倾心。这着实让我很难将元稹与那个写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深情诗人联系在一起。想来,薛涛对此也是深感绝望的。
其实,薛、元的分道扬镳早已注定。欲在官场大展宏图的元稹不是没想过薛涛,只是在权衡过利弊后,做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年龄是阻隔之一,社会地位才是重点,薛涛无依无靠,又是乐妓出身,不能给他的仕途带来助力。元稹的绝情就这样浇灭了薛涛对爱情最后的幻想,可她骨子里的自尊却没有被击垮。善于察言观色的她应该早已看出了元稹的疏离,但不曾撒泼谩骂、哭天抹泪,而是忍痛放手、悄然远去。
那以后,喜穿红衣的薛涛披上道袍,搬离浣花溪,在一座吟诗楼里安然老去。大和五年七月,五十三岁的元稹暴病逝世,元稹的友人白居易将消息告诉薛涛时,她沉默不语,无人知晓那一刻她是怎样的心情。翌年夏天,薛涛也离开人世。爱过,恨过,最后她留给世间的还是无言的痛。
曾有人推断,如果薛涛早生十年,或晚生十年,结局恐怕大不一样。可这不过是后人的主观臆想。倘若世俗偏见依旧存在,那么无论重来多少次,都只是一场悲剧的不断重演。
纵观薛涛波澜起伏的六十四载岁月,她始终身不由己,存活在压迫之下。为生计,她跌进了大染缸,再也洗不清一身“污秽”;为情爱,她奋不顾身,爱上的男人们都为了前途自私地将她抛弃。没人在意她的喜悲,没人读懂她的志向,更没人给过她一个充满光明的未来。如果当初可以选择,她还是那个养在深闺的娇小姐,凭借才貌双全的资本,何尝会走到这样凄凉寂寥的境地?
薛涛是不幸的,同时也是值得人尊敬的。滚滚红尘无一人能给予她想要的安逸,她却并未因外在环境自暴自弃。从不为别人的脸色放低尊严,也不为巴结迎合趋炎附势。当你我两情相悦,我奉上全部的真心;当你头也不回地要走;我就洒脱地松开手,还你无拘无束。这便是薛涛性情中的闪光点。一路走来的颠沛流离,让她尝尽世态炎凉;坎坷情路上的伤痕累累,让她看破人性嘴脸。你也许不喜欢薛涛,但你一定会记住她。这开在大唐的一枝落寞桃花,用毕生的眼泪染就厚厚的信笺,一场痴梦去无踪,不诉当年断离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