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师是我见过最鸡贼的老师了,他是我小学四年级到六年级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有一次体育课,班上有个同学打篮球脚崴了,疼得直哭,那时候我们学校的办学条件很差,连个像样的医务室都没有。幸好崴脚的同学家离得不远,班主任就叫上我和体育委员一起把他背回家。
体育委员块头大,先背的,虽说只背了几百米,但也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我在中途接了班,背了几百米,眼看着差几步路就到同学家了。刘老师叫停了我,他说剩下的路他来背,那时候我没反应过来,指着眼前的院子连忙说,老师,不用换人,几步路就到了,我能背。刘老师的态度坚决,拉住了我,就在门口换了人。我们进了受伤同学的家里,他爸妈正好在家,了解情况后给刘老师端茶送水,一个劲地感谢,完全忽视了我和体育委员的存在。
体育委员给我使了个眼色,低声跟我说,我们的刘老师可真鸡贼,只背了最后几米,功劳就全成他的啦。这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
说实话,我对刘老师还是很喜爱的,讲课认真有趣,教学水平明显高于当时教我们的其他老师,并且多才多艺,写得一手好字,会弹钢琴,会唱歌,和他40多岁中年大叔的严肃形象形成了巨大反差。当然了,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我喜爱他,只是因为他也刚好偏爱我而已,让我当班长,三好生,学校的课间操播音员。喜欢对自己好的人,应该是每个小孩的天性吧。
突然提起小学的旧事,是源于一位新入职的同事,刚从学校毕业,在我这做了几天客服,接触了一些麻烦事,不太顺心。他感叹,社会果然人心复杂,还是在学校好,大家都没有心机,单纯美好。我听后,迟疑了一会,心想,在学校的日子真的有那么单纯美好吗?
继续说回我的刘老师。那时候我管班费,小学毕业考前,还有一些班费没用完,不到200块,刘老师的意思是用这些班费给老师们买点小礼物。那天我和刘老师放学后到附近的超市挑选,总的要买5份,我看来看去不懂该买什么。后来刘老师逛了一圈,说买四个暖水瓶,一个烧水壶吧。四个暖水壶大概100块,一个烧水壶100块,这样班费就都花完了。我记得刘老师当初是这么说的,老师爱喝茶,烧水壶就送我,其它老师你就送暖水壶吧。
我隐隐约约感觉这样不太好,但还是按刘老师的意思办了。应该这么说,这些和刘老师相处的细节,让我从小就对人的多面性有所体会。在我心里,他是一个教书很棒,对学生很关心的好老师,但身上也有鸡贼和爱占便宜的小毛病。尽管小时候这些细节对我冲击很大,但是现在自己长大了,想想也就那么回事,学校不是乌托邦,它只是一个杀伤力减弱的小型社会。
任何成人社会里有的毛病,学校里都有——鄙视链,歧视,欺负弱小,只不过这些都以小孩子不懂事为借口淡化了。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在厦门另外一所民办小学读书。本来那年我应该读四年级,但是学校四年级的学生没招够,开不了班,只好留级一年多读了一次三年级。这所学校的办学条件很差,服装商场改装的教室,楼下就是菜市场,操场和村里的篮球场共用。如果只是硬件上的简陋,其实也不足挂齿,重要的是教学资源的稀缺。
网上总有人调侃,你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吧。这句话对我们班的同学来说,还真不是段子,而是活生生的例子。我们那时候的数学老师姓方,兼任班主任和体育老师,但我总感觉体育老师才是他的本业,无论是身材,特长,以及体育方面的专业知识,闪光点明显都盖过他作为一名数学老师的光彩。
方老师很年轻,那时候应该20来岁,个子不高,但是篮球打得非常好,后来稍微长大后看了NBA我才知道怎么形容他的球技,类似于艾弗森那种,灵活,强壮,观赏性高。我们班男生都喜欢在放学后看他和别的大人打篮球。他是绝对的主力,一般他在哪个队,那个队就能赢。不知道是方老师运动量太大,还是鞋子质量不好,他的两双篮球鞋大脚指的地方都破了个挺大的洞,可以看到他的袜子,有时候跑得快了,脚指还会露出来。这样的球鞋他穿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常常听到和他一起打球的人调侃他,让他赶紧买双新鞋。有一次对方有个人因为防守动作太大和方老师起了点冲突,被拉开后那个人鄙夷地说了句,连双鞋都买不起,就不要打球了,好好去打工吧。
方老师那时候肯定很窘迫,自己的学生在场外看着,脚下露出大脚指的球鞋显得特别突兀,时刻提醒他,在这个城市里自己低人一等。我能体会他当时的感受。
离我们学校不远,有一所本地的公办小学,一到六年级都有,学生数量很多。我和几个同学每天回家都会经过他们学校门口,那时候厦门还没现在这么包容,本地人歧视外地人的现象很严重,本地孩子欺负外地孩子更是家常便饭,经济水平上的差距使他们更大有恃无恐,反之,这种差距使我们内心更加自卑与懦弱。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不时就会有一群人围着你,恐吓,侮辱,拳打脚踢。也不是没有反抗过,也曾占据过优势,但每次胜利后的报复只会更严重,他们总能叫到初中,高中的哥哥来帮忙。后来我们干脆放学后留在学校玩,有时候看方老师打球,有时候写写作业,等公办小学的孩子都回家,路上碰不到了,我们再回家。
直到有一次,方老师发现我们总是最晚离校,问我们原因。我们才把情况和他说了,我记得他当时是这么跟我们说的,明天我就找他们学校的领导反应这个情况,让他们好好管管自己的学生,你们不用怕。我们几个当时都很激动,内心无比崇拜方老师,那一刻他在我们心中,就像一位救世英雄。
当然了,一年后这所学校因为没有办学资质被关停后,我们才明白,方老师怎么可能去找对方学校的领导理论呢!那时候两个学校的老师之间,应该也存在歧视链吧。不过,方老师想到了其它办法。他跟我们说,我和对方学校的老师谈过这件事了,他们会教训那些欺负你们的学生。但是有些学生可能还是会不听话,以后你们绕道走,不远,多走几步路而已,放学我给你们带路。
现在回想起来,这个解决问题的方法虽然看起来有点憋屈,但无疑是最高效最直接的——如果你不能改变这个世界,那就只能改变自己适应它。
这个世界曾在某个阶段对我们特别友好吗?我们称大学是象牙塔,童年用的词是无忧无虑,少年时光都是情窦初开,青涩美好。到底是过去的时光真的美好,还是只要是过去的时光我们都误以为是美好的呢?这其中有一个认识上的陷阱,容易让我们迷失,以为现在自己身处的环境是最恶劣的。我告诉新来的同事,生活一直都是复杂的,需要你用心经营,人的多面性早在你孩提时期就应该有所体会。我们应该做到的是,不对生活充满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同时不对人性失去信心。
我的小学老师们都很难再见到了,他们有的可能连教师资格证都没有,有的在学校被关停后就改行了,那时候辗转换了三所小学,碰到过好老师,也碰到过误人子弟的。最想念的是刘老师和方老师,一个对我无比信任和重视,一个我们曾经感同身受互相理解。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做些什么,愿他们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