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粮

春末最后一缕风吹过,夏初的气味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天气不算炎热,微风吹动着平安宠物店门口的发财树,叶片的摩擦似乎也宣告着夏天的到来,在这个南方的四线小县城里,在这个城乡结合处,顾鹏不顾家人的反对,开了这家平安宠物店,经营着一些猫猫狗狗和宠物的日常用品。开店时朋友送的发财树,似乎并没有起到招财进宝的作用,倒是门店里的小猫小狗吸引着不少小朋友,纷纷跑到店面前,逗弄着橱窗里的小动物,人气挺高,挣钱很少,但也算落得一个清闲自在。

顾鹏推开玻璃门,手里提着一口袋结成团的猫砂,走了几步,将口袋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顾鹏看了一眼手表,早上八点,再去一旁的早餐店里,买了俩包子,然后端出一张小板凳,看着街上不算多的行人,开始了今天的生活。

吃完了手上的包子,顾鹏慢悠悠地起身,给屋里的一堆毛孩子准备今天的食物。挨个的倒了猫粮狗粮,打开冰柜,瞅了一眼里面剩下的肉食库存,琢磨着要不要下午骑摩托去两里外的屠宰场买一点下水回来给它们改善一下伙食,倒不是顾鹏不愿意给它们喂罐头,只是罐头对平安宠物店来说是偶尔才能开一次的特殊伙食,毕竟顿顿罐头,在这个四线小城市里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倒是屠宰场里的便宜下水,煮一煮也能保证毛孩子的营养健康。

顾鹏重新坐回了板凳上,端着一个保温杯,里面泡的是枸杞,风吹过,一切都是那么的祥和而又宁静,顾鹏闭上眼,背慢慢地靠在墙上,嘴里哼着一段段小曲,虽然他才26岁,但这种平静而又不愁温饱的生活,才是他最大的追求,正当他哼着起劲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他的耳边响起,“小娃儿,你看看这个救不救得活。”

顾鹏睁开眼,被伸在眼前的手吓了一跳,那是一只,极为破旧的手,是的,破旧、枯槁、指甲缝里填满了不知道是什么的黑色糊糊,散发出一股股恶臭,龟裂的痕迹从指尖延伸到手背,伤口结的痂脱了一半。顾鹏抽搐一下,缓过来看向眼前的这位老人,她的脖颈弯曲下垂,驼着背,头发用一块脏兮兮的蓝布包着,从里面露出来的头发结成一缕缕的条絮,不足一米六的身高驼着背看着更加的矮小,身上的衣物布满了油污与污垢,另一只手似乎拖着什么东西,脚下放着一个农村里常见的尿素化肥口袋,从口袋的破口处可以看见里面是一些瓶瓶罐罐。老人说完那句话之后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顾鹏面前,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塑,格外的刺眼。

明白眼前这位老人是一名拾荒者的身份后,顾鹏也算反应了过来,起身看向老人的另一只手,他也很好奇这位老人找到他问能不能救活的是什么玩意儿,“你说的救活是什么东西?”听到顾鹏开口,老人才动了一下,颤颤巍巍伸出了另一只手,同样破旧的手里,有一团黄色的小东西,顾鹏瞅了一眼,是一只橘猫崽子,瞅着样子,约莫才一周大小,正缩在老人的手里,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失去了生命迹象。未等顾鹏开口问这猫崽子的来历,老人便开了口:“我刚才在那边捡垃圾,在旁边看到了一窝崽子,一共三个,其他两个已经死了,大猫没看到,不晓得跑哪里去了,就这个刚才爪子还动了两下,我看你这里猫狗多,就送过来看看能不能救活。”老人似乎很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过话,一长串下来似乎有点接不上气,连喘了几口气,一阵风吹过,老人抖了一抖,看上去似乎更加佝偻了,然后又是一动不动,似乎又变成了一座雕塑。

顾鹏明白了事情起因之后,也没多想,便接过了老人手里的猫崽子,准备先看看它的情况,毕竟也是一条命,经过简单的检查后,这猫崽子太久没有吃东西了,而且在垃圾堆边,卫生条件不好,身上有不少伤口发炎了,开点消炎药应该就没啥大问题了。顾鹏将猫崽子放进一旁的恒温箱里,给老人接了一杯水,把她请进店里,老人还有点拘束,终于在顾鹏的劝导下喝了那杯水,然后走到一旁的恒温箱旁,看着里面的猫崽子,这会儿顾鹏开始犯了难,宠物用的阿莫西林消炎药,也是接近30块钱一盒,这只猫崽子又是乡镇里随处可见的土猫,赶集的时候最多五块钱一只,救治的意义真的不大,而且就算救活了,这猫的归属又何去何从呢?在宠物店里卖不出去,老人看这样子也没有能力饲养这只猫,顾鹏开始犯了难。

老人站在一旁的恒温箱边,看了一会儿,转过身,从衣服的内衬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塑料口袋包着的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用纱巾包着的叠的方方正正的手绢,打开手绢,里面是一张张纸币和几枚硬币,最大的面额是五块,最小的是一分的硬币。老人将一张张纸币码出来,用指头沾了一点唾沫,一张张的数,店里很安静,猫猫狗狗似乎也沉浸在纸币的摩擦声中,门口的风吹过,发财树的叶片也开始摩擦,发出擦擦擦的声音。

“小娃儿,一共23块8毛4,我身上就这些钱了,你看哈救不救的活。”老人终于数完了钱,将钱放在了恒温箱的玻璃上,然后又将手绢,纱布,布包和塑料口袋叠好放进了怀里,“我也喜欢这些小畜生,以前我孙子特别喜欢养这些东西。”老人收拾好了之后,再次开口,“你把它整好嘛,我看今年孙子回来我留给他养。”说完这一长串之后,老人又开始喘气,呼哧呼哧宛如破风箱一般的声音从那佝偻的胸膛里响起,然后又是沉默。顾鹏看得出来这老人对这小猫崽子着实喜欢,叹了一口气,将猫崽子取出来,上了一遍消炎药,从纸币里取出了两张一块钱,然后嘱咐老人,将猫崽子放在这里呆一周,一周之后再来取就行,费用也已经足够了。老人听完,双手合十不断地鞠躬,“谢谢哟谢谢哟,善心好人哟。”老人嘟囔着这些话,又将剩余的纸币拿起来,取出布包,一张张塞回去,叠起来,呼哧呼哧的声音又从胸膛里响起,老人的身影愈发的佝偻,然后慢悠悠地走出门,提起放在门口的尿素口袋,慢慢地朝郊外走去,风不时地吹动着老人的头巾和衣角,像是一尊缓慢移动的雕塑。



时间像是被风卷携走了似的,一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期间老人也来来回回的看了几次,在顾鹏与老人的交流中,得知老人姓郭,马上76岁了,古稀之年,孩子都外出打工了,一年也不见得回来一次,带了四年的孙子,也被接走了,然后就是三年没有一个电话一个回信,老人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显得十分的平静,似乎根本不在意他们究竟多久没有回来看望过她,可能在她的眼中,今天只不过是昨天的重复,时间的流逝带走了她的家人,也带走了她的感官。

顾鹏进屋里取出了已经康复的小猫崽子,这小家伙也算是对得起它的毛色,给啥吃啥,虽不能说膘肥体壮,但也算是脱离了骨瘦嶙峋,将猫崽子交给老人的时候,顾鹏特意嘱咐“猫这玩意儿,跟狗不一样,它不恋家的,你要养,得先把它栓牢,饿一两天,然后喂吃的,最后养熟了,再解开绳子。”顾鹏说罢,将绳子递给老人,然后回到屋里,拎出来一小包猫粮,“这玩意儿我库存多,也快要过期了,一周的量差不多,你每周来我这边一次嘛,收你一块钱一包,你看着给它喂嘛,小孩子也比较喜欢胖猫崽子。”老人听完顾鹏的话,脸上溢满了笑容,皱成一团,像一团菊花,她用手颤颤巍巍地接过绳子,小心翼翼地抱住小猫,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然后用指缝夹着破破烂烂的编织袋,往郊区走去,她佝偻着腰,像是藏着一整个世界。

如果问起来这个世界上最自由的东西是什么,顾鹏或许会回答是风,来无影去无踪,有时兀然地出现,又悄无声息地消失,无法用画笔描绘,又无法用器物捕捉,风的存在似乎就告知着人们,它本就自由,无人可以拘束。时间过得很快,老人保持着一周一次的频率来店里买猫粮,老人的身影越发的矮小,似乎风带走了她的某些东西,带走了她那破烂编织袋里的收获,顾鹏注意到老人近期的编织袋越发的空虚。从最开始带来猫崽子时的半满口袋,变成了如今的一两个空瓶子,老人每次展开布包的动作越发的缓慢,胸腔里的呼哧声音越发的明显。布包里最大的面额从五块变成了一块,顾鹏便将每次猫粮的价格下调到五毛,偶尔附赠一下快要过期的罐头,已经到了天气最炎热的时节,门外树旁的蝉鸣让人不免得心生烦躁,那小小的蝉宣泄着对生命的呐喊,哪怕它知道自己活不过这个夏季,风再一次吹过,发财树又发出擦擦擦的声音。



顾鹏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是在老人第七周没来的时候,老人一直很守时,每次都会在周一的下午五点准时来到店门口,然后跟顾鹏购买这一星期的猫粮,但今天直到六点半了,仍然没见到老人,屋外的蝉鸣并没有因为临近黄昏而停止歌唱,反而更加的聒噪,顾鹏心中不免升起了一丝担忧,他走进屋,提上了这一星期的猫粮,关上店门,准备去寻找这位老人。

但顾鹏刚走出门,便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老人一直没有告诉他自己的住址,顾鹏也只知道老人每次离去的方向,于是顾鹏深吸了一口气,朝着老人之前离去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顾鹏询问着过往行人,周遭住户,打听这一位拾荒老人的住址,这些人都对这位提着一口袋猫粮的年轻男子发出了疑问,“我哪里知道这个捡垃圾的住哪里?”“我每天在这条街上走,没注意到有这号人啊?”“不知道不知道。”·······这一系列的回答让顾鹏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一位拾荒空巢老人,又有多少人会去在乎和关注呢?家家户户开始有了炊烟,天边难得的出现了火烧云,一片明亮而又通透的红,渲染了整个天际,家家户户飘来的饭菜香味让走了不少路的顾鹏咽了一口唾沫。最后顾鹏靠着一位在门口淘米的大娘,打听到了这位老人的住址,“哎呦,你说的是哪个郭老婆子是不?哎呦喂,那个老婆子才阔怜哦!六七十岁了,还天天捡垃圾,屋头儿子不晓得好久都没回来了哦!三年?放屁哟!绝对不止三年哟!你往那个土堆堆走,再走个半里路,那个塌了一半的土房子就是她住的地方,苦命人哟!”大娘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将米篮子端回屋里,顾鹏听罢便顺着大娘所指的方向,往前走去,大概半里路左右,终于见到了那座倒塌了一半的房子。

那所房子,就像是一个周遭的一个另类,四周长满了野生的植物杂草,周边还有不少的荒坟和荒废了的土地,也是,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土地自然是没人耕种。这所破旧的房子,更像是一座大型的墓碑,摇摇欲坠。顾鹏走到门口,发现并没有听见猫的叫声,发现门口的那根拴猫绳也只剩下了一根绳子,绳子上已经落满了灰尘,房间里仍然有微弱的呼哧呼哧的声音,顾鹏心中顿感不妙。走进房门,堂屋已经倒塌,连带着后面的客厅与厨房,只剩下一间偏房,他迈进房门,里面只有一张用稻草和报纸铺出来的床,旁边立着一张只有三条腿的桌子,靠在墙上,维持着那不易的平衡,床边放着那只熟悉的编织口袋,床边散落着一堆堆猫粮口袋。桌上有两只饭碗,一只饭碗里装了半碗猫粮,一只饭碗装了半碗飘着浮尘的水。

顾鹏连忙走到老人身边,检查了老人仍然有呼吸,赶快将老人扶起来,将随身携带的保温杯里的枸杞水喂给老人喝,然后拨打了120急救电话,之后看老人缓过神来,开始询问起老人的情况。老人喝了枸杞水之后,状态也好转了不少,看见来人是顾鹏,也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小伙子,添麻烦了给你哟。”老人张嘴说出这句话,呼哧呼哧的声音从胸腔发来,像是破了口子的风箱,“你说的对哟,小伙子,我没有听你的话,我觉得猫拴着还是太可怜了,我到家里了之后还是没有拴绳子,结果第二天就跑了。老了不中用了哟,我孙子回来之后咋个办哟。”顾鹏听完后,更是心中大惊,如果说猫在第二天就跑了,那这么多的猫粮,罐头,是被谁吃了?那两只碗,究竟是猫的饭碗,还是眼前这位老人的饭碗?老人看见顾鹏盯着桌子上的两只碗,头几乎都埋到了肚子处,腰越发的佝偻,“老了,不中用了,捡不到瓶子了,猫走了之后,我寻思着这些也是吃的,不浪费嘛,兑一点水吃也一样的。”老人嗫嚅地说完这些话,顾鹏也沉默了,手里的猫粮袋子掉在地上,猫粮也散落了一地,夕阳慢慢的落下,房间里渐渐黑了下来,无声的沉默中,似乎响起了若有若无的哭泣。

后来啊,120急救车来了,将老人送去了医院,检查出来老人长期吃猫粮,营养极度不良,油盐摄入不足,身体也出现了很多的毛病,神经系统出现了问题,视力也受到了影响,老人没有度过那个夏天,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孙子,在她走之前也没有出现过。

老人走的那天,顾鹏被医院联系着去见了老人最后一面,老人将身上的那个布包交给了他,“我孙子回来后啊,你卖给他一只猫崽子嘛,他特别喜欢。”说完这句话,老人就没了声息,没有电影里那种轰轰烈烈,就一瞬间,没了声响,顾鹏处理完事情之后,回到店里,打开了那个布包,里面最大的面额是一块,最小的面额是一分,加起来不多不少,一共五块钱,在农村刚好买一只猫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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