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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江南的雨总是这样多情,淅淅沥沥,呢喃缠绵。
我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湿漉漉的的青石小巷里。手被一团柔软温热的小手掌紧紧握着。伞下有个小人,抬起瓷娃娃般可爱无暇的小脸问我:"娘亲,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
其实我也不知道去哪。
就不如回去吧。
回到最初的地方。
回到最初的相遇。
(一)
冷月街这个名字并不吉利,可能因这个名字的缘故,所以在上京城这一繁华地带,只有这一条街上冷冷清清。
我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在街道上走了好久好久,终因体力不支而摔倒在地。
地面很冷,很坚硬,被风吹过的水洼到处都结了冰,露出很锋利的棱角,所以我的手掌刚一着地面,立刻有股钻心地疼痛传遍全身。
不远处有脚步声。
我猜可能又是哪个可恶的小乞丐以抢夺地盘的名义欺负我了,这年岁,他们身为弱者,却把作恶多端,欺软怕硬,豪取强夺的魔鬼秉性发挥到了极致。
我闭上了眼,无所谓了,反正是个死,老天已让我多活了一个月,便是让我尝尽这人间险恶,然后从容赴死吧?
可是没有,脚步声在离我半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来人只是幽幽叹了口气,便缓缓蹲下来看着我,慢悠悠开口道:"又是个可怜人。"
说话的是个女子,声音婉约动听,像梦中的呢喃,听不真切,却如小调般温暖悠扬。
她把我带回了住所。扔给我一件看起来略显贵却有些旧的衣裳。
"去洗洗穿上吧!"
我震惊地看着她,这时我才在灯光下看仔细了我的救命恩人。
只见她一身绫罗绸缎,大约三十来岁光景,满面的脂粉气掩盖住了她原本算是清秀的脸庞,所以,看不出她的美,反觉得俗气。
我总觉得有点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怎么?"她用眼睛瞥了瞥我,没好气道,"你这臭乞丐还瞧不上老娘?对,你猜的没错,老娘就是冷香楼的秦娘,瞧不上就给老娘滚蛋。"
我低下头,心内凄然,我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她?虽然我娘从小就教育我,要离冷月街的冷香楼远一点。
当时我年纪小,尚不知晓为什么,还一个劲的问,娘却有些不耐烦,只怪我多事。后来,我亲眼见过爹陪几位大人去过几次后。就在想,这地方既然不好,为何爹会去?
直到成年以后,才羞于提起这事。可是……世事难料。
我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我竟然会亲自去冷香楼,把自己浸泡在她们的浴缸里,穿她们穿过的衣服,还……还变成了这里的姑娘。
(二)
"你可想好了,入了我们这行,就再也回不了头了。"秦娘还是拿她那双媚眼幽幽的盯着洗干净并已穿戴整齐的我看了好半天,不禁啧啧称赞。
"姑娘,你可是逃难的七仙女?"
我并非怕死,为自己找一个苟延残喘的地方。只是自从亲眼见过那只老狐狸经常光顾这里,心内便有了主意。死,容易,如果能和仇人一起下地狱,挺好。
秦娘围着我转了几圈,不禁自顾吃吃笑了几声。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我不管你以前是谁,到了冷香楼,你就必须和从前断个干净了。"
"我知道。"这是我几日来开口说的最艰涩的一句话,刚一出口,便觉口干舌燥,声音暗哑。
冷香楼的老板娘,传说中虽身在风尘却是个面冷心热,乐善好施,广结善缘的江湖侠女,所以她敢收留我,并且答应我既往不问,也该是个不怕事的主。
酒香不怕巷子深。
大家很快就知道冷香楼来了个花魁娘子媚香,不但美若天仙而且才华横溢,琴棋书画,丝竹歌舞无不精通。
冷月街从以往的凄清空落变成而今的繁华若市,也只用了短短数日而已。
不知是这花魁娘子名不其实还是冷香楼的一种营销手段,尽管门口被客人们挤的水泄不通。但是却连花魁的半截衣角都没见着。
我安静地坐于房内,手持一本诗书,心闲如静水。
秦娘却有些坐不住,她抱着手臂斜倚在门框上,拿眼睨我,语气虽柔却透着焦急:"我说姑奶奶,外面都快为您打起来了,您就算是尊真菩萨,也该显一显灵,露一露脸了。"
我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说道:"妈妈莫急,待我抚上一曲再说吧。"
我落坐于琴旁,十指纤纤,莹白如玉,冷香楼的玉肌膏真是养人,才几日,我的一双手已恢复如初,身体也如涅槃重生般复原,我仿佛还是那个官宦人家的大小姐,从来都没有变,从来都不知财米油盐贵,人间疾苦难。
殊不料是一朝春华,一朝秋残,由彼之时,及此之势。
心事重重间已将一曲《高山流水》弹的浑然天成丝丝入扣。
楼下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
敏锐的心弦却在一瞬间被拨动,我总是有办法在那一群叫好声里捕捉到那个人的气息,我故作镇定的站起来,这是他第三次来了,而每一次光临,秦娘都如获至宝,激动万分,像是已经掉进了金库里。
她私下找我商量过,只要拿下这个大人物,她不但会分一半赏钱给我,而且会让冷香楼三分之一的股利给我。
我听了只轻蔑一笑:"他是何方神圣,让妈妈如此用心良苦。"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曹兴,当日你害我全家被满门诛杀,今日落在我手里,定叫你死无全尸。
秦娘朝我使了使眼色便下楼去了,不久楼下就传来她足可魅惑众生的声音:"哎呀,曹大官人,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我冷哼一声,曹大官人?堂堂相国,隔三差五便踏入这烟花柳地,为老不尊。
我对镜自嘲,沦落此地,我又比他干净到哪里去,我这招自是伤敌一千自伤八百。不,可能还带上个秦娘,她何其无辜。
我罩上面纱,与抹额上一颗纯净如玉的珍珠同色,两相辉映之间,若隐若现的撩拨才最为致命。
几日的辛苦排练,我已不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我学会了如何摆蒲柳腰,带着谄媚笑,举手投足间,自带风韵。
"快看,花魁娘子出来了!"
"天啦,真的是美若天仙!"
"只是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把面纱摘了,摘了,老子花了五百两一睹真容,秦娘,你就让老子看个假面美人?"
秦娘把脸上全堆满了笑,一副生意人的谄媚:"各位,花魁娘子还是个姑娘家,所以有点不太好意思……"
"还是个雏儿?我出一千两,要小娘子今夜陪老子洞房,哈哈……"满面油光的富家公子戏谑道。
对于这样的浑话,我多少还是不受用的,但是我的对面就坐着那个人,他的一举一动皆在我的视线里,老家伙擅会伪装,此刻的他神色如常,只一手端着茶瓷,时不时低头吹着茶叶,只是余光一刻都没离开过我。
我的目标是他,秦娘的目标也是他,纵然有多少套路也只为他。
在一轮又一轮的拍价以后,花魁的初夜终是尘埃落定,曹大官人胜出。我看见他满脸堆砌的褶子里一层一层荡漾的笑意,便会联想到我亲拿刀刃剜出他心脏之时,他是不是,也笑得那么畅快。
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有些僵硬,有些发抖,也有些激动,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快我竟然能接近目标,老天爷竟这么快让我报仇。
"慢着!"
就在我被簇拥着一步步走下楼梯之时,门口忽然有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慵懒和漫不经心。
抬眼看时只见缓步而来者是个年轻公子,约摸二十来岁光景,一身月白长衫,身姿挺拔,眸光柔和,容颜如画。
我愣了愣,那一个瞬间,竟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这位小娘子,本公子已经内定了!"只见他依旧一副慵懒的模样坐定后,手里自把玩起一把折扇,那玉质的扇骨衬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一时间竟与白玉分不清了。
我与秦娘瞬间对望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与惊诧。
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到底何方神圣,我俩竟都浑然不知。
"曹大人,承让。"他拱手一揖,淡漠一笑。
曹兴的脸上刹时一阵白一阵红,额头不禁微微出了汗。一声曹大人也让在场的所有宾客懵了一圈。
曹大官人和曹大人不过相差一个字,却像差了条命般让他惶恐。
我朝民风纯良,在朝为官者是绝对不被允许进出我们这种烟柳之地的。
"失礼失礼,告辞!"曹兴有点狼狈的向他连连作揖,然后几乎逃窜着离开了。
秦娘的脸色几乎蜡黄,可来者是客,她只得挂着假笑迎上去:"这位公子……"
"来人。"公子一合折扇,伸出手掌,随从小厮即刻在他手上放上一锭金子。
"这个,够不够买你这座冷香楼?"
"够,够的。"秦娘像没见过世面一样双手摸着那锭金子,眼睛像长在上面一样。
"公子要什么都有,您就算把我们这的姑娘全都买走了,管够,管够,嘿嘿……"
"呵。"只见他轻蔑地嗤笑一声,忽然只抬头牢牢看定我,唇角微扬,似笑非笑,拿起手中的扇柄,朝我指了指。
"我不要你的其他姑娘,我,只,要——她。"
我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我确定我并不认识这个人,却确确实实的知道了他破坏了我的计划,这个浪荡子,我绝不轻饶了他!
(三)
宾客散尽,红烛轻摇。一轮明月挂在天边。我揭开面上的轻纱,落坐于琴旁,心内却一片凄然。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口的秦娘嬉笑着把那人往里推了一把。并低声嘱咐我:"媚香,公子贪杯了,你可细心点伺候。"
袖子里那把冰凉的匕首忽然滑了出来,等秦娘一走,我立刻闪身到他身边,锋利的刀刃只抵在了他的下颚处:"不许动,动一下要了你的命。"
烛光暗淡,我只看到他眸若星辰,熠熠生辉,而对于我的举动,却并未露出半丝怯弱,还是那抹淡笑,连醉酒都是装出来的。
此人深藏不露,可能真是冲我而来。
"沈宛如,尚书令的千金,如今沦落至此,真是让人无限唏嘘。"
我的手抖了一抖,握着刀柄的力道不禁又紧了几分:"你……到底何人?"
他唇边的笑意更浓,伸出两根手指,一点一点的将脖颈间的刀刃移开,自顾自落坐于桌旁,给自己斟了一盅茶。
"蠢,竟然想用献身的方法手刃仇人,真有损你一世才女的英明。"
忽有一种阴谋败露后的羞愤感,不管对方是敌是友,既然撞了我的枪,我便不能让他活了。想到此处,我再次挥动了手中的匕首,却在离他后颈不到一寸的地方被他一把捏住了手腕,他只轻轻一带,我便向前栽进他的怀里。俊美的容颜忽然一寸一寸在我眼前放大,变得无比清晰。眸中尽是柔光,唇角也露出促狭的笑意。
我怔了一怔,直到感觉面颊渐渐发烫了才有所警觉的反手掴了他一巴掌:"混蛋!"
乘他不备,我迅速地逃离到门口。
"等等……"他的声音慢慢从背后包围过来,"我可以帮你,沈大小姐。"
"我凭什么信你?"
我背对着他,却明显感觉他在笑话我:"你还有什么招?色诱?你觉得曹丞相被我拆穿身份后,还会来光顾吗?"
我闭上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问:"条件?"
身后传来一声轻微叹息,几不可闻。却听见茶水再次落入杯中的声音,那声"你"字与水声同时响起时,我怀疑听错了。
"你说什么?"
"你没听错,就是你。"
"我……"我缓缓后退数步,果然,还是卖身,区别只是,卖给这个人,还是卖给天下人。
"好,只要公子帮我报仇,手刃了曹贼,事成之后,我沈宛如为奴为婢,做牛做马,为君所使。"
他拿瓷器的手顿了一顿,洁白的指尖似乎颤抖了一下,最后只轻轻放下茶盏,淡淡道了一声:"一言为定……"
(四)
大火在我周围肆虐,火光把天都照亮了!
那帮强盗,那帮盗匪!
爹瘫坐在地上,眼神木然,对负手而立的曹兴道:"丞相大人,皇上让您彻查府邸,没有让您烧杀抢虐、公报私仇吧?"
"大胆,敢跟丞相大人如此说话。来人啊,绑了!"
曹兴的眼中露出野兽般邪佞的光芒,瞅着地上一堆账目,随意判定这是我爹参与谋反的罪证。
"皇上有旨,杀……"
他这一句话,我全家上下一百来口人命全部丧生火海。娘把我塞进一处暗阁内,还没来及把弟弟送进来,便看见她被官兵拖走,被凌辱,被虐杀,还有我弟弟,他才三岁……
我一身冷汗的从床上惊坐起来,那团大火,日日夜夜焚毁和折磨着我的身心,让我痛不欲生,如堕地狱。
"做梦了?"
眼前依旧是那位白衣的公子,墨发束冠,端着一把谦谦君子的骨相。
他还坐在原来的地方,桌上却另换了一壶醒酒茶。
他就这样坐了一夜吗?可我怎么就……睡着了?
他忽然站起来缓慢走到我床边,我有些胆怯的往床里面瑟缩。
他眯起好看的眼睛,唇角带着淡淡笑意,缓缓弯下身子道:"迷香。"
我立刻明白过来,秦娘多少还是防着我的。怕我得罪了她的贵客罢。
"走了。"他展开折扇扇了两下,回头又看了我一眼,"保护好自己,等我消息。"
他就这样走了?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又一次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可是,我明明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却愿意相信他。
他刚走出去没多久,秦娘便一脸欢喜的进来对我笑道:"姑娘真是好手段,这下咱们可发财了,当初我怎么说你来着?逃难的七仙女?现在看来,你是玉皇大帝,是王母娘娘。"
"什么……什么意思?"我有些迷糊。
"你说你有贺公子这样的故交,为何不早说?"
"贺……贺公子是何人?"
秦娘意味深长的瞟了我几眼,顿时收敛起满脸笑容:"姑娘就不用连我都瞒了,别人不认识,我秦娘走江湖的眼睛可不是摆设,贺少卿,硕亲王世子,可惜前儿听说因为受尚书府沈家的牵连,整个硕亲王府的人都被禁足了。"
原来是他。
贺少卿。
我原是见过的。
是哪一日呢?是我十岁那年,娘带我去佛堂进香,偶遇硕亲王妃,两个妇人相谈甚欢,两个娃娃在一旁大眼瞪小眼。
许是投缘,王妃过来牵起我的手,摸着我的发髻,满脸慈爱道:"哟,这小丫头长得可真俊俏,长大了给我做儿媳可好?"
我看见对面的少年顿时羞红了脸,用力踢了踢脚下的石头,愤然道:"娘,我不要媳妇!"说着便跑开了。
是我十五岁那年到国子监去迎接下学的哥哥,同遇到了在那里读书的他,他长高了不少,褪去了青涩,增添了许多儒雅的书卷气。
调皮的太子殿下远远看见我过来,便用胳膊肘捅了捅正埋手写字的他:"少卿,快看快看,你媳妇来了!"
他果还像五年前那样气急败坏,一直追着太子打,追了老远老远……
眼角不知不自觉间竟有些湿润,那些陈年往事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情,却又似乎刚刚发生在昨日……
"媚香,你怎么哭了?"秦娘疑惑的看了我一眼,忽然又意味深长的憋着笑低头凑到我耳旁道,"第一次,难免……"
我:……
(五)
三日后……
我与往日一样,坐在房内抚琴,楼下还是宾客满座,大家的叫嚣和咒骂声交织在一起,搅乱了我的琴音。
"谈什么劳什子琴,让她下来陪老子喝一杯。"
"她今儿要是不陪老子喝酒,老子就砸了你这破窑子。"
我的手指不禁停了一停,有些僵硬,指尖发凉,心里更凉,我还在这浪费什么时间,对着一群须眉浊物……对牛弹琴?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身后有人轻轻鼓掌,然后叹息一声,"姑娘这曲《秋风词》弹得虽好,但是太过幽怨,怪不得他们要拆你的台。"
我还没回过神,他却已坐在我对面锦塌上,还是一身月白袍子,安静地用乌黑的眼珠盯着我,而这一次,我才完完全全认出了他。
"贺公子……"我淡淡叫了他一句。
他没有吃惊,只低头笑了笑,一只手握住扇柄,一下一下敲打在另一只手掌里,指白如玉,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柔和温润起来。
"你终于认出我了?"
"我们的协议取消,你走吧!"我收了琴,冷漠的站起身背对着他。
"为什么?姑娘这是信不过我?"
我默默攥紧身侧的手,淡漠道:"公子还是请回吧,你我之间还是划清界限比较好。"
"宛如……你可在怪我?当日我去找过你……我……"
"世子殿下!"我转过脸,表情凝重,声音却微微发颤,"你的放浪不羁早已传遍了京师,要不是父母之命,你觉得,我沈宛如会同意与你结亲?"
"你现在来找我,左不过是来笑话我罢了,请收回你的虚情假意,这里没有沈宛如,只有媚香,冷香楼的花魁娘子。"
房间里霎那间变得安静极了,安静到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没有规律。
"你……你真的从来就没想过要嫁给我?"他乌黑的眼眸有些黯然,声音里透着清凉。
"是……"我强迫自己忍住眼底酸楚的泪水,一字一顿道,"贺公子,我叫媚香,一个风尘女子,如果公子不是嫖客,媚香我还是不愿意跟你有任何牵扯。"
这一句"嫖客",委实有些过分,话刚出口我竟也觉得后悔。
果然,只见他豁然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我靠近,原本温润如水的眸子里也盛满了隐忍的怒意。
我有些害怕,连连后退,想抓住什么防身,却伸手只摸到桌上的一卷书,只得以书指着他道:"你……你别乱来啊,我……我也是有两下子的……啊……"
我扔掉手中的书,两只手下意识的蒙住眼睛,却发现原来我已被逼退到了墙角,无处可逃。
忽然,他俯身压过来,双手抵在我耳侧的墙壁之上,俊美的脸庞渐渐靠近,近到我能闻出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脸蛋却轰的一下,变得灼热,马上紧闭眼睛偏过头去。
"嫖客?就你这表现?恐怕这冷香楼明日便关门大吉了!"他冷哼道。
表现?
不知道为何,心里忽然有些赌气。
是,我如今只是个青楼卖唱的女子,还是他重金买下的女人,我只是件商品罢了,就算是商品,也不能被你如此轻视。
想到此处,只得缓缓睁开眼,四目相对间,我竟然发现自己有些莫名紧张起来。干脆眼睛一闭,心一横,谄媚般笑着朝他靠近了几分,双手从他胸前的衣襟上划过顺势往下搂住了他的腰。
谁知,我这一举动反而更惹恼了他,只见他眸中的怒意更甚。伸手捏住我的下巴,手力渐渐收紧,快把我骨头都捏碎了!
"沈宛如……你怎么变得如此轻贱?"他眼眶发红,愤怒的像一只野兽。
不满意?不是吧,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这男人还真是莫名其妙!
要知道,为这么一套动作我可费了不少功夫,初学时,因为僵硬和笨拙,不知道被秦娘骂了多少遍,自认为这次做的够纯熟自然了,还想怎样?
于是,我便轻轻咳嗽两声,用自认为最娇媚的嗓音继续撩拨他。
"公子呀……你……唔……"谁知我的话还未说完,他便低下头吻住了我,他的吻如疾风骤雨、攻城掠地般在我的唇上吮吸辗转,几乎令我无法呼吸,下意识试图想推开他,却又被他扣住十指箍在身侧,我渐渐动弹不得,只任由他为所欲为,可他似乎并不满足于此,干脆放开我的身体,双手只捧住了我的脸,更加肆无忌惮的侵略着我的双唇 。
我瞪大了眼,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有那么几秒,头都是晕乎乎的。心跳快要停止了,整个胸腔都在震动,不行了,我快承受不住了。于是眼泪就不知觉的簌簌而下。
温热的泪水很快打湿了他的手指,他猛然间清醒过来,慌乱的后退一步放开我,眉宇间都是懊恼的神色。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你走……我不想再看见你……"我靠着墙壁缓缓滑落在地,羞愤和委屈让我满脸泪水、无地自容。可是,明明这里只是个声色场所,而我也有义务这么做,这还有什么好委屈的?
可是,可是我就是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
(六)
我抱膝蜷缩在墙角,一直坐到月上柳梢。脑海中却时不时闪过一些记忆的残碎片——
那是个春光明媚的四月天,柳絮拂动,落英满地。
我正襟危坐于院中正翻看一卷诗书,丫头翠儿一溜烟儿跑来,差点一头撞在书案上,轻轻喘息,语无伦次。
我放下书,嗔怪道:"有事慢慢说,有狗追你啊?"
翠儿微微红了脸,故意眨了眨眼:"小姐难道不想见见那个人?"
"哪个人?"我漫不经心地又拿起了书。
"未来姑爷啊,硕王府那位,我刚才看见他正在集市上买字画,你还别说,咱们姑爷真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呢!"
我一听,不禁脸上一红:"不见,不熟,不认识!"
"哦。"翠儿撅起小嘴,藏着笑意,只默默为我沏茶。
我依旧盯着书卷看,可书上的每一个字却再难入心中。
……
楼下依旧热闹,推杯换盏的声音络绎不绝,姑娘们莺莺燕燕,客人们调笑如常。如果真的有人间天堂,或许这里就是了。
正想着,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光线照进来,秦娘笑嘻嘻的走到我身边,一见我如此,有点愕然:"姑娘这是怎么了?不舒服?"
我轻轻嗯了一声,合上眼睛。
"这……这楼下快要为姑娘打起来了,姑娘可否露个脸,就……就露个脸,可好?"
我睁开眼睛,茫然的盯着晃荡在房间墙壁上的光影,摇摇曳曳、漂浮不定。
"就……就当卖我秦娘个面子?"
少不得还是爬起来梳妆,对镜一看,只见满脸泪痕,双颊通红。秦娘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何事,还以为是贺少卿欺负了我,只是装作不知。哦,对,贺少卿本来就欺负了我的。
简单的补了妆容,僵硬的任由秦娘推搡着下了楼梯。刚一抬头间,却又看见了他,我还以为他已离开冷香楼了。谁知竟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闷酒。
夜风阵阵透窗而入,卷起他雪白的衣袍,满头乌黑如缎的发也随风起起落落,在月色下呈现出幽暗的光泽来。一双冰冷的眸子此刻却微微乏了红,像是七分醉了。
"呃,大家尽兴喝,尽兴喝啊,让我们媚香姑娘给大家唱个小曲助助兴可好?"
"好……"
台下一片喝彩声。
见我杵着不动,面露难色,秦娘只好推我到台前,低低在我耳旁道:"别坏了老娘的兴致,要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我木愣愣的站在台上,目光还死死锁着角落里那个独自斟酒独自醉的人。
嘁,明明是他惹了我,却搞得我得罪了他一样。
深吸了口气,收回视线,我独自按下紊乱的心绪。清了清喉咙,一开嗓门后整个屋子便安静了下来。
是啊。
据坊间流传,原尚书令的千金小姐,不禁容貌倾城绝世, 诗词书画具是一绝,特别是弹的一手好琴,谱的一首好曲。
但是绝对没有人知道。
这位大小姐只有唱歌——要人命!
我闭上眼睛,不顾别人死活地唱下去,不久,就有人悄悄走到我身后,狠狠地掐了我胳膊一把,耳旁是秦娘温柔如刀般的声音:"祖奶奶,你再这样唱下去,老娘我就要破产了!"
咦,是啊,果然很静啊,好安静啊,为何如此安静啊?
我尴尬的抬头才发现硕大的厅堂里,大家还是整整齐齐的坐着,个个伸长着脖子目瞪口呆,酒水瓜果洒了一地,倒像是被孙猴子定住一样,鸦雀无声。
"抱……抱歉哈。"我脸上有些挂不住,目光无意间又暼到了那个角落,只见窗外微风阵阵,月影婆娑,暮色阑珊里,那人已不知去向。
我没出息的几步追了出去,只听见身后一连串刚活过来般的声音响起。
"呕……老子白花花的银子花出去,你就让老子听鬼叫?"
"不是说这花魁才满天下吗?秦娘你是否要给老子一个解释?"
"散了散了,还花魁,整一个花瓶……"
"呃……各位各位,都别走啊……回来啊……媚香……你也快给老娘滚回来啊……"
我顾不得身后的那锅沸粥,一直追到门口,只见外面皓月当空,照的幽深的一条巷子,湿漉漉的路面上,一辆华贵的马车正踏着月色暗影,缓缓离去。
心头不由得一沉,一股憋屈气愤加难过的复杂心情涌上来。
正出神,却感到背后有人靠近,刚想回头,后脑勺一痛,眼前一片黑暗后,昏了过去。
(七)
醒来发现是一个陌生的房间,房间幽静雅致,弥漫奇香。
不用想,我被人暗算了!
可是谁呢?
正思索间,门开了,在见到来人的那一刻时,顿感浑身的血液都凝固起来了。
来人中等身材,四五十年纪,鬓角的发丝略染白霜。身着象牙色文官官服,头戴冠帽,腰间缀着一枚金色腰牌,搓着一双手,满脸淫笑。
"小美人,老夫这几日可想死你了……"
这个人,化成灰我都认得。
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我已手刃了他千百遍,而今日,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老贼,就算是拼了命,我也要让你下地狱。
我佯装受宠若惊,起身下床拜倒:"曹大人……"
老淫棍弯腰搀扶起我,手却不老实的游走在我的腰间。
心里的仇恨压制了即刻把他撕碎的冲动。我缓缓抓住了他不安分的手,轻声细语道:"大人,大人,请稍安勿躁。"
可是老家伙根本装作听不见,一把打横抱起我,萦绕在我鼻尖的气息带着淫乱与腥臭几乎熏的我作呕,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脑海里不断涌现着梦中的大火。
"也许,这是天意,天意让我复仇,天意让这老贼命丧我手……。"
我紧紧的攥住头上簪子,就在他分神之际迅速拔了下来。
"大人……"门外忽然传来侍卫迟疑的敲门声。
"什么事?"曹兴败兴的把我放倒在床上,气恼地朝门口吼道。
"硕……硕亲王世子求见……"
又是他……
(八)
马车晃晃悠悠行驶在官道上,我与对面那人皆默默坐着,他不语,我也绝口不作一声,尴尬的气氛在我们之间流动,空气渐渐凝固,凝固到我有些呼吸不畅。
"停车。"我冷冷道。
车夫拉住缰绳,马车缓缓停了来,我掀帘而起,却被一只大手一把拉住。
"你要去哪儿?"昏暗的光线里,一对冰冷幽深的眸子静静的盯着我看。
"你……你放开我……"我使劲想挣开他,他却一个用力把我拉回怀里,随着我挣扎的力度,将我搂得更紧,像是要把我揉进他身体里。我听见他沉闷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他朝着外面的车夫愤怒的吼道:"谁让你停车的?"
车夫不敢怠慢,马车又缓缓在夜色中行驶起来。
"贺少卿,你到底想怎样?"我微微喘息着,听见来他胸腔剧烈的震动,一下又一下,没有规则。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有多危险。"
"呵。"黑暗里他看不到我唇边勾起的苦涩以及眼中泛起的泪花,"贺公子,你管的有些宽了,你我不过萍水相逢而已。"
"好……好……"他不怒反笑,车厢内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我只看见他像是染了一层冰霜的眼眸里正发出深冷的光泽,他伸出一只手捏住我的下颚,力道大的几乎要把我捏碎,"那你听好了,本世子已经把你买下来了,你如今只是我的一个奴婢,生死也只能由本世子来定,听懂了吗?媚香姑娘?"
马车在一处偏僻的院门前停下,贺少卿依旧没有放开我,他抱起我直接跳下了车,任凭我在他怀里,挣扎,哭闹,捶打……
院门前站着几个宫装的丫头,见我们过来,都纷纷屈膝行礼。
他进屋把我放在床上,就头也不回的离开。月光下,他的背影瘦削而挺拔,长发如墨般散落在白衣上,整个人看上去温润极了,不像是个霸道而不讲理的主。
我刚追出去几步,门就被关的死死的,任凭我如何拳打脚踢也无济于事。
"贺少卿,你这个混蛋……你……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我与姑娘之间的合约依然有效,但介于姑娘喜欢擅自行动,为了不破坏你我的计划,所以在下只好如此。"
门外贺少卿的声音如这暗夜里的风声,浑厚而冗长,却隐隐约约越飘越远。
(九)
这是一间被精心布置过的房间,不华丽,但是清雅。靠窗摆了一架精致雕工的古琴,稀有的木质,散发着淡淡香气,墙角边有一张书桌,书桌上摆满了各种笔墨书砚。让整个房间看上去都那么的清新闲适。这一切陈设竟都与我往日在府中的闺房并无二致,除了震惊以外更添一层哀伤,眼中不知不觉已蓄满了泪水。
正想着,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只见一个穿着粉色衣衫的小丫头走了进来。
起初她低着头慢慢靠近我,待她一抬头,那满眼的泪便如断了线的珍珠般往下落,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
"小姐,翠儿终于见到您了!"
"翠儿?"我惊愕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伸手搀扶起她,那眼泪却再也止不住了,"你怎么在这里?你没有死,你还活着?"
时隔几个月,我们相拥而泣,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她浑身是血倒在火光里的模样,没想到,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那日,夫人让奴婢抱着小少爷跑,奴婢没用,摔了一跤。小少爷被官兵抓走了,奴婢被人从后背刺了一剑,原本也以为死定了,可是醒来,醒来便看见了姑爷……"翠儿看了看我,觉察出我的神情不太好看,连忙改口,"是……贺公子,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只听底下的丫头偷偷议论,说贺公子把已成废墟般的尚书府翻了个遍,没有找到小姐,反而从死人堆里寻到了一息尚存的我……小姐,贺公子对你……"
"好了好了好了……"我拉过她的手,大悲大痛仿佛都已过去,余下的也空剩坚强,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不要再哭哭啼啼了,上天要我们两个活下来,也不希望我们整日泡在悲伤里,翠儿,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翠儿摇了摇头,把眼泪甩的满脸都是:"走不掉的,贺公子已经派人把院子前前后后围了个水泄不通,他说小姐身份很容易暴露,到时候不但复不了仇,还会白白牺牲,死的不值得,希望小姐权衡利弊,好好想一想。"
我一个巴掌狠狠砸在书案上,红烛摇曳间银烛台倾倒,洒了满桌子的红腊。案上的书籍、笔筒、镇纸、石砚哗啦啦地倾倒一地,发出杂乱的声响。
贺少卿,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我讨厌在这样无止境的等待中虚耗,那漫漫长夜,我熬的够腻够久了,那夜夜烈火焚身的痛,你可曾感同身受过?你不懂我,所以,只会用你自以为是方式来解决问题,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牙齿被咬的咯咯作响,手掌已微微红肿起来。翠儿捧起我的手,一边吹气一边朝门外喊人帮忙。
她不知道,这点痛算的了什么?我早已经不是什么金贵的千金之躯。
(十)
在这不知是何处的地方过了一日又一日,翠儿每日忙忙碌碌,脸上依旧挂着笑,可是,我得看出来,她装得何其累,难看极了。
贺少卿很少来。
即使来了也只在外间的书房坐一坐,喝杯茶,看会书,只一会就走。
一天夜里,我被窗外呼啸的风声吵醒,猛地睁开眼睛只能看见窗棂兀兀动摇,风声步步紧逼,每一片撞击窗棂的树影都张牙舞爪,看起来十分鬼魅,心在突突跳动,我张了张嘴巴想叫翠儿可是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忽然有个黑影在眼前晃动,我大惊失色间,后背已瞬间被汗水浸透,喉咙里的声音再一次苏醒,刚"啊"了一声嘴巴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捂住了。男子低哑的嗓音刚一出口就让我的心微微一凝。
"别出声……是我。"
与此同时,我听见远远的街道上,脚步杂乱,人声鼎沸,到处是官兵的叫嚣和百姓的呼喊声。
"有刺客……有刺客……挨家挨户给我搜……"
我蜷缩在贺少卿怀中,渐渐平静下来,等外面没了动静后他才放开我,然后一声闷哼,他在我身后缓缓倒了下去。
翠儿听见我的惊呼,赶紧跑进房间,再看向贺少卿,微弱的光线里只见他一身夜行衣,脸色惨白,胸口和小腿处都有剑伤,正不断往外冒着血,人已然昏厥了过去。
原来,外面要抓的刺客竟是他。
这是王府别院,官兵不敢贸然靠近,我们也不敢公然请太医,只好打发小丫头夜间偷偷去请大夫,所以他康复的很慢,昏迷了四五日后才醒。
望着陷入昏迷中的男人,我第一次产生了恐慌。大夫说,伤在要害处,只差一点点便断送了性命。
"你真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那相府岂是你想闯便能闯的?"我边舀着汤药边默默滴下泪来。这几日经翠儿在外打听才知,有个笨蛋夜闯丞相府书房,九死一生里竟逃走了,不知所踪。
正慌神间感觉面上目光灼热,抬头却发现他已睁开了迷雾般的双眸盯着我看,毫无血色的唇边勾出了一抹淡淡笑意。
"哭什么,放心,本世子是不会让你当寡妇的。"
"你……"
我放下药碗,背过身去,面上虽有怒色,心里的甜蜜却缓缓涌上来,一直涌到唇角。
"宛如……"他伸手拉了拉我的衣角,声音嘶哑却温柔如水,"你笑起来真……美!"
"我何时笑了?"我转过脸,随即看到他促狭的目光,虚弱的面容上绽放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你……"
混蛋,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捉弄我。可是,我真的笑了吗?我用手摸了摸脸蛋,果然在发烫。
他满足的闭上了眼睛,安安静静的睡着了,窗外的阳光暖暖的照进来,照在他浓墨的发上,仿佛镀了一层光圈。长睫微颤,眼角也似乎隐含着笑意。
(十一)
我与贺少卿不知从何时开始熟络起来。
是那日我在门前托腮看花落满天,一回头便看见他拄着拐杖,蹒跚下床。
是那日我在灯下看书,他一瘸一拐的悄然到我身后,为我披上一件雪白大氅。
是那日他说带我去房顶看月亮,更深露重里,我撑不住困意倒在他肩上,为了让我睡的安稳,他一动不动坐到天亮。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是,上天总归是公平的,它不会把所有美好全部倾注到一个人身上,贺少卿那么好,似乎是我倾尽所有的苦而到得的那么一丝甜。
可这丝甜,也似乎转瞬即逝。
这不,他的伤势刚刚好转,就听闻硕王府遭遇变故,硕亲王朝中失势,被曹相弹劾,几乎下狱。
"他的目标是我。"少卿轻摇折扇,神情肃目。半晌眯起眸子,淡然一笑,握了握我的手,"不过,老家伙是狗急了跳墙,引我出来。"
"少卿……"
"宛如,你信我吗?"贺少卿面色微敛,正色道。
我郑重的点了点头。
"我已在他府中查获了诸多反叛的证据,你沈家的仇,我亲王府的账,这回本世子要跟他好好算一算。"
我总归是信他的,可到底还是不放心,只拿泪蒙蒙的一双眼睛看他,他浅浅一笑,露出洁白牙齿,伸手把我揽入怀中:"说好了,事成,我回来娶你过门,可好?"
我闻着他衣服上的淡淡的薄荷香,感觉幸福由远及近,伸手可及。
那个晨曦,我目送贺少卿翻身上马,白衣少年,黑发如瀑,手指灵巧的舞动着扇子,朝我款款而笑,神态自若间,不像去面对一场生死角逐,倒像是误入凡间的桃源谪仙。
直到他的身影渐渐隐入晨曦的最后一道光线里,我才恍然间清醒过来,是的,贺少卿就像我的一个梦,而梦,总归有醒来的时候。
(十二)
我以为他只去个三五日,谁知这一等就是两个月。
那日,我与翠儿正于窗前对弈,忽听门外有轻缓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在敲门,轻重三下,礼数周全。
翠儿嘴唇带笑,放下摇摆不定的棋子,开心道:"肯定是姑爷回来啦!"
可是在看到翠儿开门后的神色后,我也落实了内心的猜想,来者果然不是少卿,而是一位打扮雍容华贵的夫人。
在见到她的那个瞬间,脑海里还残存的记忆就这样拼拼合合,最后汇成一幕幕画卷。
"哟,这小丫头俊俏的很,长大了给我当儿媳可好?"
"那就说定啦,沈夫人,你我结为儿女亲家,从此我会视宛如如己出,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她用温柔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脸,我抬头,看到她绝世的姿容,震惊无比,这世上竟然有这样美的女人,即使凡间的胭脂水粉也掩盖不了她清纯出尘的气质。
一晃十年过去了,她却似乎没怎么变,只是多了几分庄重与沉稳。
我起身,恭敬下拜道:"参见王妃……"
她伸手及时搀扶我,抬眼间已见她眸中似有泪光闪烁:"我的儿……你还记得我?"
我的眼中也顿时微微酸涩,只哽咽着点了点头。
她拉住我的手一同坐到塌前,目光变得柔和:"我记得刚见你时,你还只是个俊俏的小丫头,这一晃十年过去,小丫头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可是没想到沈家竟然遭此劫难……"
说着,王妃端起帕子揉了揉眼角,继续道:"宛如,我与你娘自幼相识,是无话不谈的好知己,你放心,她的孩子我一定视如己出,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翠儿此刻正端来茶盏,笑着为我和硕王妃斟茶。
王妃的眸子在茶水的雾气里显得飘渺而旎旖:"要不……我就认你做干女儿,你随我回亲王府如何……"
只听"砰"的一声茶盅落地而碎,我的心也被重重一震,随着那茶水倾泻一地。
翠儿慌了手脚,跪下磕头道:"奴婢该死,奴婢开始,王妃恕罪。"
随行的丫头拿目光狠狠剜了一眼伏在地上浑身颤抖的翠儿,眼底尽是嫌弃。
"王妃。"我连忙收拾起情绪,亲自拿帕子帮她擦拭溅在她手背的茶水。
"无妨。"她推开身边丫鬟,只拉住我的手,"宛如,你意下如何?"
很显然,她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一定要我表一个态。
"我……"我低下头,感觉脸上阵阵发烫。我,该怎么办?
"王妃……"就在我恍惚之际,原本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翠儿忽然开口,"小姐与世子殿下是有婚约的,小姐又怎么能……"
"住嘴!"我低声呵斥,"出去跪着,一直跪到酉时,晚饭也不许吃。"
"是。"翠儿眼泪簌簌的退下。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静到能听见一根针落地的声响,半晌,我立起身,跪倒在地:"王妃,宛如自知身份卑微,不配与世子在一起,可是,我……我是真的爱少卿,我相信您也是爱他的,求您……求您成全我们。"
王妃继续拿帕子拭眼泪,仿若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却幽幽讲起了故事。
"少卿很小的时候就很听我的话,也很懂事,惹人喜欢, 长大后更是出类拔萃,没让我操一点心,但是,自从遇见了你,他,就变了!"
"他多次不顾身份的去偷偷看你,无论你是从前的沈小姐,还是如今的……媚香……"
说到此处,王妃哀痛的闭上眼睛,两颗清泪滑落脸颊:"我这个儿子啊,什么都好,就是认死理,他认定是你,就是你了,沈府出事那日,他不顾劝阻和惩戒,把尚书府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只来得及救出小公子沈离一人,总算为沈家留了后,可硕王府却因此遭受牵连,被禁足了整整一个月……"
我震惊到无以复加,心里即痛又喜,即惊又惧,浑身颤抖到几乎昏厥。
"沈离没死?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硕王妃缓缓蹲下身来与我平视,目光如炬,声音里半是乞求半是胁迫:"放心,沈离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如果你想见他,我可以随时安排。但,少卿却危险的很,看在他为你沈家赴汤蹈火的份上,沈小姐可否忘了仇恨,也放了他?"
"少卿他怎么了?"我喃喃道。
"他为了你夜闯丞相府的事你不会不知道吧,曹丞相正因此为把柄告发他,奈何……"说着王妃低头瞥了我一眼叹道,"奈何曹府小姐喜欢他,唉,我老咯,你们年轻人的事真是看不透,所以也不想看透,但,对不起沈小姐……老身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沈小姐是个聪明人,可以好好想一想。"
我不知道硕王妃是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记得屋外风声瑟瑟,树影倾斜,照在屋内的地板上,不停摇曳。一晃已暮色暗沉,屋里开始漆黑一片。
疑是梦里,我漫看满天落花,伸手去接,却发现少卿手持折扇站在不远处,白衣黑发,眉眼温和,如同阳光般温暖人心。我立马朝他飞奔而去,可是,他却如风一般腾空消失不见。
"少卿……"我惊声坐了起来,却发现房间一灯如豆,翠儿正坐在我塌前默默落泪。
"小姐,你可算醒过来了。"
"硕王妃的话,小姐不必在意,我想姑爷一定不会那么想的,他一定会来找小姐的……"
不必在意?沈离还在他们手上,不知生死。
"翠儿。"我语气淡淡道,"我们收拾一下东西,即刻就走。"
(十三)
窗外风声呜咽,月影淡淡,几片枯叶潜入屋内,与地上惨白的月色融合成一体。
不知不觉已入冬了吧?
我裹紧狐裘氅衣,把脸深深的藏进斗篷里,刚打开门,便看见一袭白衣倚在门旁的男子。他眼眸低垂,形容憔悴,就连王冠上垂下的缕缕发丝间都占满了酒气。
"啊,姑爷,你……"
翠儿已经改不了口,而这句称呼现在听在我耳中却甚是刺耳。
我紧抿着唇,脑海中五味杂陈,思绪如麻。可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贺少卿就扔掉手中的酒壶上前一步把我紧紧拥入怀中。
"我失败了,宛如,我真没用……我不知道那是个局,对不起,对不起…可是你不要离开我……宛如……你不要走……"
他的眼泪掉落下来,砸在我的手背上,也落在了我的心头。
我抬起眼,看见他棱角清晰的下颚线,熟悉的眉眼,以及微微颤动的睫毛,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触他深深皱起的眉。
真是,恍如隔世啊,贺少卿,你是不是上辈子欠我的?如果是,那这辈子你也还清了。
我露出微笑,双手滑过他的面颊,踮起脚尖,将自己的唇轻轻地覆上他的。
"现在,该我来还你的恩情了……"
我闭上眼睛,感受到他唇间的凉意与冷凛,如冰雪,似寒霜,可是很快,冰雪便消融了,暖意自唇间袭来,我们就像寒风中的两片落叶,回旋,婉转,想要抓住彼此身体里的那一丝丝暖意,却频频失足,双双堕落……
丑时三刻,被风吹灭的红烛重又被我点亮,烛焰微微摇晃着,一明一暗的打在男子脸上,睡梦中的他眉色微动,细润如脂的额头上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似有不忍之事。
离别在即,他也有所感应吧?
我坐于灯下,泪染墨香。一念之差动情一场,我所能给的,只有这一刻的缱绻罢了。从此以后,愿君再觅良人,岁岁朝朝,长乐安康。
滴下的泪如开满宣纸的水墨花,我捻笔留书,字迹娟秀,是想把每一个字,都刻进我的余生里——
无情不似多情苦,
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
只有相思无尽处。
只有相思,无尽处……
(十四)
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颠簸,从暮色苍茫里一直驰向天光微亮。
"小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翠儿忍不住问。
"江南。"我低声道。
"可是……那里好远哦,我们什么时候再回京城?"
我身子软软地靠在晃动的车壁之上,感受着寒风透过车帘肆虐过脸颊带来的刺痛,没有再回答翠儿的话。
(番外)
大楚国元历三年,听雨轩茶寮。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朝北方作揖道:"当今圣上,年少有为,励精图治,那是爱民如子……"
"好!"
台下一群看客,根本无心听戏,只是一顿溜须拍马,却也总有几个"异类"混迹其中。
就比如说钱婆婆,已年过六十,据她自己说,她乃前朝宫里太后殿里侍奉的,新皇登基后,被遣返回乡,老无所依,只在这小小茶寮里做个洒扫婆子。
此刻,她边心不在焉的边泡茶边嘀咕:"嘁,什么年少有为,还不是犯上作乱的贼子。"
"喂,你……你这个老婆子,怎么满嘴不干净……"翠儿扔了手中茶碗,愤愤不平道。茶水溅了一桌子,把一旁玩弹珠的璟儿吓得一哆嗦。
翠儿才笑嘻嘻地摸着璟儿的小脑袋说道:"小璟乖,姨娘不是说你,嘻嘻……"翠儿一边抱过璟儿,一边伸手勾了勾手指。待那钱婆婆靠近,便在她的手心放了二两银子。努努嘴道:"说实话,俺也不爱听台上冠冕堂皇的皇家段子,不如,你爆料一下?"
我放下茶盏冷冷哼了一声,表示不满。
翠儿眉眼都是笑,无视我的存在,用胳膊肘碰了碰那钱婆。
钱婆婆也来了兴致,从桌上抓了把瓜子,咯嘣嘣的嗑了起来。
"要说当今万岁爷呀,原是硕亲王的世子,当年也是风流京师的一号人物,模样也俊,就是手段有点毒,要说啥来着,人心不狠地位不稳,那么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竟然用尽一切卑劣的手段登上了帝位……"
"什么卑劣的手段?说来听听……"翠儿震惊到下巴都快掉了。
钱婆婆把脸凑过来,深深的皱纹里似乎藏满了秘密:"就是曹丞相咯,据说他娶了丞相之女,利用了曹相在朝中的势力,成功上位以后却一夜之间变脸,联合反曹势力一举端了曹家满门啊……啧啧啧……"
"那……那曹姑娘呢?应该温婉大方、母仪天下吧?"问到重点处,翠儿不自觉间把璟儿都搂紧了些。
"别提了,姑娘,你不会不知道咱们这位爷中宫虚悬吧?"
"啊?"
"唉,不说了,听说皇上以前有个结发妻子流落民间,谁知道是不是编出来的,那位曹姑娘也是惨,嫁过去一具躯壳而已,不说咯……"
说着她抓起一旁的水壶,无意间抬头瞥了我一眼,又瞥一眼,眉宇间皆是震惊。
"娘亲……"璟儿被翠儿勒的不舒服,挣扎着伸出两只小手要我抱,我接过璟儿再看那婆子,脸色又恢复如常。
我忍不住问:"婆婆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钱婆婆笑着摇了摇头道:"瞧着像,倒是吓老身一跳。"
我与翠儿对视一眼具是不敢再说话。
"这满大街都贴着小姐的画像,若不是小姐乔装还带着璟儿,估计是瞒也瞒不住的!"
待那婆子走远,翠儿凑到我身边悄悄道。
"其实,璟儿也是他的儿子,小姐为何不让他知晓呢?"
"他不是已经有了曹姑娘吗?"我淡笑道。
"你没听那婆子说……"
"不管怎样,我不想璟儿过那样的生活,一入宫门深似海,而我与他,也早已成为了过去……"
我起身牵起璟儿的手,转身走了出去,外面正飘着细雨,绵绵的,落在人的脸上也酥酥痒痒,璟儿扬起小脸,咯咯的笑。
"娘亲,我们要去哪里?"半晌,他忽然歪过小脑袋问我。
"去……嗯……去姑苏街的明月楼买桂花糕?"
"好啊……"璟儿拍着小手雀跃道。
与此同时,在上京城的冷月街上,一位锦衣玉袍的公子右手同样牵着一个少年,那少年约摸十岁左右,明眸皓齿,一脸稚气。
"陛……陛下……"
"朕说了,无人之时,叫姐夫……"锦衣公子一脸正色道,"啊,对了阿离,你想吃点什么吗?"
沈离没有回答,只是嘟着小嘴,摇了摇头。
"可是,我姐姐她现在到底在哪啊?"
锦衣公子的目光渐渐变得深邃起来,随即闭上眼睛,一抹哀痛还是很快弥漫了他的眼角眉梢。
"不管她在哪里,哪怕天涯海角,朕都会把她找回来……"他喃喃自语道。
沈离偷偷看向皇上,动了动唇角。还是不敢叫出口,只低低唤他:"皇上,我想吃桂花糕了,我姐姐也最爱吃!"
锦衣公子这才舒展开眉头,淡淡一笑道:"好,咱们就去冷月街吃最好吃的桂花糕!"
春日里,雨丝缠绵而落,染绿了芭蕉,润湿了杏花。
那日——
北国风光无垠。
江南鸟语花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