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无神论者,从来都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神的存在。我也不相信宿命论,什么“命中注定”之类的说法,在我看来完全就是胡扯。
可是,我的母亲最终还是疯了,完全按照十多年前那个算命瞎子说的那样,在她四十五岁的那一年毫无征兆地疯了,嘴里还尽是那死去多年的疯子一家的事情,那口吻和当年的女疯子一模一样。村里的人都说她是被女疯子附身了,而我还是不信。
一
弯弯曲曲的汉水从大巴山余脉踉踉跄跄地走出,就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样,步履蹒跚。低低矮矮的山丘瘦瘦的,些许的绿树点缀其间。这是城乡交接的地方,是一个容易被人遗忘的地方,小说家不留意它,画家也很少眷顾,它没有城市的浮华和喧嚣,也没有偏僻山村的粗犷与落后,它就像孩子众多的家庭里排行居中的那个,既没有被寄予厚望,又不会受到全部的宠爱;又如别人家的故事那般不易被人想起,即使被想起也不过是人们饭后茶余的谈资,谈谈也就罢了,之后也不会有记忆的痕迹。而我的童年就是发生在这样的一块土地上的,我始终想参与故事其中,可总是处身事外,只能远远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在当我看透这一切时,却也成了故事中人。
汉水不知道从何时起就流淌在这块大地,也不知要流到何时,没人去想它,更没有人去关心它。它似乎也像这块土地上的人们那般冷漠,只关心它自己的事情,别人家发生了什么似乎与它没有太大的关系。它是否也只是关心谁偷了它家的鸡谁打了它家的狗这样的事吧?或许它会因为谁在它家门前的道场里拉了一泡屎,把十八代祖宗连骂三个早晨都还不尽兴;或许它也会把它嫉恨了三年的王秃子家菜园的篱笆偷走,就因为它不知道谁偷了它自己家的;或许它会因为张瘸子被他大舅子打了一顿而嘲笑他,但它绝不会记起来他揍他酒鬼老爹的那回事……汉水不是这城边的人,它只是条河,一条从大巴山脉里流出养育了千千万万生命的河,它在意的事情最多也就是谁把它的水弄脏了,谁把它的河堤挖坏了。可是,它在意的这些这些事情会因为它的在乎而不再发生吗?不会。没人在乎它在乎的这些,就像人们同样不会在乎疯子一家的生活一样。于是,汉水也就学会了不在乎两岸的人们!
河对面的贾大锤昨晚做了个很奇怪的梦,他梦见了他死去多年的老爹,梦见了素未谋面的小疯子。
说起这个贾大锤,那可真是全村人的笑话——偷邻居家的大粪闪了自己的腰。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一大早,贾大锤像往常一样起床很早,洗漱完毕喝完了早茶他发现今天隔壁王老栓家还没有动静。奇了怪了,往常这个时候王老栓的婆娘早就起来倒好尿罐,房顶早就开始冒烟了的,今天是怎么了?他十分纳闷儿。
贾大锤问了自己的婆娘,原来昨晚王老栓和他的婆娘吵架了,婆娘一大早就回娘家了,说是要找他大舅子来揍他——谁都知道这王老栓最怕的人就是他的大舅子。婆娘都娶回来二三十年了还管不好,真窝囊!贾大锤恶狠狠地吐了口粘痰,背抄着手就出去了。
去菜地转悠了一圈回来,还没走进家门,贾大锤就嚷起来说:“这菜园得浇粪啊!不然过年球毛都没有。”
贾大锤的婆娘正拿铲子翻动着锅里的红薯:“茅房里的大粪你不是昨天挑到麦地里去了吗?”
“是啊,这没有大粪浇菜地咋办啊?”贾大锤很是为难的样子,“唉!这可咋办啊?”
“没有就不浇呗!你总不能能一天就屙出那么多的屎吧!”
“你娘了个脚,不浇你过年吃个屁,不浇过年你儿子回来把你剁了喂这个爷愁啊?”
婆娘不做声了,刚好红薯锅也开了,她就掀开锅准备和包谷糁了。
贾大锤继续他哭丧似的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贾大锤的老婆发现他没在了屋里,“估计又出去了吧!”她这样想,老头子脾气向来都很倔。
她开始收拾着屋里,扫了堂屋和院子,猪啊、鸡啊的畜牲也都喂了。孩子们出门在外,也就只剩下两个老家伙在家。老头子说了,畜生比人金贵,人晚点吃没事,畜牲喂晚了要是病了瘦了的就不好办了,卖了,没人要,杀了吧没什么油,农村人杀猪之类的牲畜主要想多捞点油水。收拾完屋里屋外,锅里的早饭也快熟了。这老家伙去哪儿了?
“哎呦!哎呦!”贾大锤扶着腰进了屋。
“咋啦?咋搞的?”婆娘赶忙去扶他,让他坐下。
“别问!”老汉黑丧着脸。
老婆碰了一鼻子灰,嘴里嘟囔了两句,涨红了脸想发火,却没有,只是把扶着他的手收了回来,狠狠滴看着他,而他却仍低着头龇牙咧嘴地地哼唧着。
忽然,隔壁王家有了动静,贾大锤便像打了鸡血一样地绷紧了身体,哼唧的声音霎时消失,连呼吸都轻微地没有一丝声响,那对硕大的耳朵像充了气一样地直立起来,仔细地听着外面的每一个动静。王老栓开门——王老栓踢踏着他的那双烂塑料拖鞋走在石板上——王老栓进了茅房在撒尿。
“撒尿?坏了!我的粪桶!”
“什么粪桶?”他婆娘看着他这一系列奇怪的动作十分纳闷,准备出门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哎哎哎!出去干嘛!干嘛呢!”
“咋了?”婆娘感到越来越奇怪了。
“回来就是了。”贾大锤无奈地低下了头,一手扶着腰,一手招着婆娘到他旁边。
“刚才我准备去隔壁儿挑两挑粪,他娘的火儿背,还没挑起来腰就闪了。粪桶还搁在了他家茅房那儿。”他豁出去似的一股脑儿说完。
“啊?那咋办?那挨千刀的已经起来了。”
“……”贾大锤的一只手支撑着脑袋,仿佛现在是头疼,而不是腰疼。看来少不了要被王老栓骂了,老两口如坐针毡,婆娘拿起来笤帚扫了两下又放下,拿起了鸡毛掸子掸了两下中堂柜上的观音娘娘,什么也没有掸下来,发觉不合适又放下了。他们现在似乎很期待王老栓早点开骂,可他就是没有一点儿动静。
就这样老两口战战兢兢了一上午,早饭也凉在了锅里,一上午他们如坐针毡,只是在等待接受王老栓开骂,可这始终就是没有发生。这王老栓怎么没骂呢?为什么不骂呢?这不像他的个性啊!难道是和他婆娘吵架吓破了胆?怎么可能呢,哄三岁的小孩子才像话。
透过门口看见王老栓扛了掘头下地里去了,贾大锤的婆娘赶快去隔壁茅房去了。但没过多久她就骂骂咧咧地回来了:“这短阳寿的真是改不了小偷小摸的贱毛病,咱家的粪桶是拿不回来了,他狗日的拿到他们屋里了,这是找不回来了!”
贾大锤狠狠地吐了口痰:“日他娘了个脚!”
贾大锤感觉像吃了大粪一样,说也说不出来,却有一身的大粪味,臭了自己又遭人厌恶。就这样贾大锤偷粪不成闪了腰,丢了粪桶成了全村人的笑柄。
贾大锤吃了哑巴亏却不敢吱声,王老栓和婆娘吵了一架白捡了一担粪桶,他婆娘回来了,他大舅子也没来揍他。而贾大锤的腰却一直疼着,怎么也治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晚上贾大锤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他那死了四十多年的老爹了。老爹活着的时候最看不起的就是他了,怎么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托梦给他,今天抽什么风托梦给他还给他说了治腰疼的办法,这让他感觉很奇怪。从小他得有哮喘病,一年到头都是“呼哧呼哧”地喘气,他们那儿称为呼噜包子——多少带有歧视的意思的,这有点想不通啊!
老爹在梦里告诉他,河对岸有个小女娃,七八岁的样子,她们一家都是疯疯癫癫的,就住在贾大锤所在村头那棵大柳树正对面,不偏不倚。他让他去找那小疯子,让她看看他的腰,给拍两下就会好的。
她拍下就能会好吗?贾大锤也不以为然。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和自己的婆娘说了这个梦,本不放在心上,就当个家常话似的随便说说,可是婆娘却十分关切,她相信这世界上存在神仙,这也是她为什么每天早晨在倒完尿罐后会拜一拜观音菩萨的原因吧。
“可别当玩笑话!死人是不会说瞎话的,你爹估计在那边看你受这罪体惜你呢!”
贾老汉笑着摆摆手说:“你是信神信多了吧?反正我是不信有这回事的。”
“听我的,明儿就过去。就是看不好我们就当过去玩玩。这次说什么都要听我的。”
“好!”老汉随便答应着,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大早,都还在睡着婆娘就把老汉叫醒了:“快起来!说了今儿的过河去看病的!快点!”
“不去!”他把头换了另一侧,准备继续眯会。
“起来!今儿的必须听我的。”婆娘准备把他拽起来。
“哎~哎~哎,我起来!起来!”他觉得今儿的是不依她不行了,,反正也是农闲的时候,就听她的吧。
老两口吃过早饭就乘坐渡船来到了村头大柳树正对的河对岸。可是过去之后并没有发现想象中的住家户的房子没有人住在这啊,只有两个像叫花子躲藏的窝棚和几大堆的垃圾,哪有什么可以给他治病的女娃子啊。
贾大锤双手扶着腰抱怨道:“看!我说鬼话信不得吧,哪有什么女娃子啊!害的老汉我忍着疼跟你白跑一趟。”
老伴没有说什么,她游移的目光似乎在搜寻那个并没出现的小女孩的影子,又像在反思她向来对于鬼神的迷信。
“别找了!没有的,回家吧!”
“别急!来都来了,肯定会有的。”老伴也有点开始相信今天不会遇到什么能治病的小女孩了。
正当她也觉得没有希望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远处有了动静,她扫视了一圈什么也没有发现。又仔细扫视了一圈,垃圾堆旁好像有一个人蹲在那儿,她把头偏了一下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一个小女孩儿在那撒尿!这不就是小娃,七八岁的小女娃吗!她有点激动地拉了拉旁边坐在地上抽旱烟的贾大锤,指着小女孩儿的方向说:“看!那不是咱要找的小女娃吗?看,她在那撒尿呢!”
小女娃看到有陌生人在指着她,吓得连裤子都还没来得急提起来就跑进窝棚里了。随后就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跑了出来,男人手里拿了个棒子,女人拿了个烂脸盆,看来这是要打架的节奏啊!
贾大锤和他的婆娘一看不对劲啊,这是要揍他们啊,这可怎么办啊?他们大概都有在三十多岁,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啊,自己这边老爷子老太婆的,虽然是二对二,可完全不是一个级别啊。怎么办啊?今儿的真是捅了疯子窝啊!
贾大锤一辈子什么都不行,遇到事情装孬种倒可以。他看情况不对,丢下自己的女人,拔腿就跑,可是腰疼的厉害,跑不动啊!跑不动也得跑,这可是疯子窝啊!他一只手扶着腰另一只手使劲地摆动,忸怩着身体,嫣然一副有七、八月身孕的孕妇模样。他婆娘看他跑了,也不知道怎么办,想都没想也就跟着跑了。她腿脚还算可以,一下子就把贾大锤甩在了身后。“别跑那么快啊!我跟不上啊!”他完全慌了,没想到这臭婆娘却跑到了自己的前面。
两个疯子一看这老头老太太怕他们,就更胆大了,追着他们也跑起来,边跑嘴里边叫着,好像放羊人放牧赶着羊群在广阔的草原似的,可是他们的羊只是这两个跑不动的老家伙啊!不一会儿,他们就追上了贾大锤他们。
“完了!今儿的真是要完了!我堂堂贾大锤今儿却要在这儿被两个疯子揍了,都怪你这臭婆娘,我说不来你偏要来!”贾大锤气的在心里直骂自己婆娘。
疯子们拦住了他们,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对他们棍棒相向、拳打脚踢,他们只是拿着棒子望着他们,并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大锤和他婆娘纳闷儿了,他们这是要干嘛呢?
“我们不是坏人呐。我们是来看病的!”婆娘说明了来意。
他们好像没有听到似的。
“我们真是来看病的,别打我们吧!看我们这么不经打。”贾大锤露出黄黑的门牙对他们一脸的谄笑,同时两手抱拳像磕头虫一样地对疯子们作揖。
疯子们还是没有理他们,大锤和婆娘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女疯子对着窝棚发出了他们听不懂的声音,后来他们对别人说的时候,他们把那种叫声说成神仙的土话。又过了一会儿,小女娃过来了,她貌似很气愤的样子,径直走到了贾大锤面前,使劲地打了他几下,刚好打在了他疼痛的腰上,他疼的龇牙咧嘴,但不敢出声。然后,小女娃就回窝棚了,女人和男人也回去了。
“走了!走了!今儿的真是晦气。都是你这老婆子非要过来。”贾大锤一脸的怨气,拍拍身上的灰尘和婆娘坐船回家了。
没过半个月他的腰疼竟然好了,这足以让大锤和他婆娘高兴了几个月,也早忘了在那疯子一家窝棚口的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