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爷爷去世差不多八年了。

之前很多个瞬间都有过写他的念头,可终究是笔头太过沉重,那些关于他的点滴记忆,像碎片一样汹涌杂乱,也不知道胡乱写了些什么,又改又删,还是不成样子,最后逃不过确认删除。电子稿就是比手写稿便捷,写完不满意删了便踪迹全无,哪里像手写的文字,即便不满意,它也纹丝不动的留在那儿。

上午看了一部讲爷爷和孙子的电影,没有字幕,八十七分钟,差不多有六十分钟我是关掉弹幕的,九十年代的电影大多是良心之作。这个世界上,失去一个疼爱我的人,应该是一件真正会遗憾的事情吧。

我对爷爷的记忆如今都是一些片段,那些片段留下来的感受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是又温情又愧疚的。

我想,爷爷最疼的人一定是我。

爷爷以前养过牛,一年要养一头。我印象中是春天插完秧以后,他总是在天气好的时候牵着他的牛儿去山间放牛,有时候是上午,有时候是下午。穿着他那件爷爷蓝色已经洗的发白的中山装,脖子后面的衣领有一个长条的洞,一根根絮状的线头像布娃娃毛茸茸的头发,还有两个方方正正的大口袋,他经常穿这件衣服,很破旧,摸起来却很软,很舒服。

到了夏天的傍晚,我就会开始期待爷爷牵着他的牛出现在屋旁的枇杷树下,很早之前我家屋子旁边是有很多果树的,枇杷树,桃树,柚子树,枣树,还有一株一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矮株阔叶会开白色花的植物,真是个乐园。爷爷会把牛儿栓在枇杷树下,给它捉牛蜱的时候便叫我来看,大颗大颗的黑色牛蜱,它们的皮肤很有韧性,要用石头砸,直到砸出红色的血,可怜的牛儿的血,使劲的揉搓才能把这些吸血鬼们弄死,那时候不觉得血腥,反而很有成就感,很过瘾。这是一桩趣事,而我更喜欢的是爷爷的大口袋,看着口袋鼓鼓的还沾有水渍,我就知道爷爷又摘了很多野草莓,伸手就去抓,爷爷总是会捏捏我的脸蛋宠溺的说:“好吃鬼!”我一边把果子从他口袋里拿出来,一边往自己口袋里装,我的口袋太小,爷爷就把他的中山装脱下来让我拿着去吃。爷爷忙的时候我就在房间看动画片,美滋滋的吃着野草莓,等我吃完就把衣服拿给爷爷,爷爷已经翘个二郎腿坐在门口,我可喜欢坐在他的腿上“骑马”,那时候六岁多,懵懵懂懂,觉得真是快乐啊。

第一天上学前班,在村里的小学,是爷爷送我去的。我不喜欢妈妈给我准备的那个黑色单肩包,又丑又臭,是爸爸以前工作用的,包里装着几本彩色图画的书,爷爷牵着闷闷不乐的我,不记得他一路上对我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走了好久好久,路很破,坑坑洼洼,很长很长的路,比以前在外婆家上幼儿园的路远多了。到了学校爷爷给了我两毛钱,让我不要哭,好好上学,下课来接我。后来,妈妈不让爷爷接送了,爸妈从来都没管过我,即便是下暴雨,也只有爷爷挽着裤腿,披着斗笠来给我送伞。

爷爷的脾气很臭,有些大男子主义,奶奶总是忍受着爷爷,而妈妈和爷爷也合不来,一言不合就吵得不可开交。爷爷唯独对我不一样了,自从我上学以后,爷爷每天都五点钟起早床煮饭,以前是用木甑蒸饭,先放水煮滚米,然后捞到甑里,再把甑放到放好水的锅里蒸。那时候我也起的很早,我喜欢喝汤米水,白白的像牛奶,爷爷会给我盛出一大碗,撒些白糖,甜滋滋的很美味。从学前班到五年级,一开始是爷爷和奶奶一起煮早饭,后来就变成了爷爷煮早饭。

第一次拿试卷回家给家长签字,爸妈外出打工,我让爷爷给我签字,他特别郑重其事,带着我去找邻居家太爷爷,专门去问人家要怎么签字,每想到这件事就心酸,一个没多少文化的老头儿,连签字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最后他漂漂亮亮的在那张试卷上写下了他的名字,那张九十分的试卷也值得他逢人就夸孙女好会读书。

一年级的语文书散架了,厚厚的一本书零零散散,我让爷爷去借订书机,我要订起来,左邻右舍问了一圈没找到,爷爷说:“不怕,我给你缝起来。”锥子、钉子、白色的粗线、锤子。嗯,他就是用这些工具,像纳鞋底那样,一针一线的给我穿好那本语文书,无比坚固的书。如果是现在,这样装帧的书真是复古呢,很有格调。

自从奶奶去世之后,爷爷变得更加没有生气,每天除了睡觉,吃饭,就是一个人坐在客厅翘着二郎腿发发呆,了无生趣。在我上高中以后,爷爷就瘫痪了,连下床坐坐都变得尤为罕见。差不多高二那年,我从县城的学校回家,爷爷喊我去他房间,他从枕头底下摸索出一个小荷包,记不得具体他说的什么,大意就是感觉自己命不久矣,也没什么东西留给我,这些钱也不想给我弟弟,让我留着买点想要的东西。我看了看,一千多块,也不知道他存了多久,推推搡搡,最后还是给我了,我和他都泪眼婆娑。

爷爷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直到我上大学,大一第一个寒假回家,爷爷的房间异味很重,他让我帮他洗洗擦鼻涕的手绢,看着那条让人犯恶心的手绢,心里真是酸楚,洗完的那盆污水和臭水沟里的水别无二致。我给他装来一盆热水洗脸,老人的皮肤真是可怕,像苍老的松树皮,坚硬黝黑,皱纹像刻成的沟壑,皮包骨的手脚,洗脸水同样成了浑浊的颜色。我闻到一股腐臭的味道,我爸说他的左侧臀部已经溃烂,可以看到白骨。

爷爷是2015年清明节过后没多久去世的,那几天南昌下着很大的暴雨,还下了罕见的大冰雹。起初家人告诉我的时候我不相信,以为是想骗我回家,回家那天是爷爷的葬礼。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当时分明不是痛失亲人的难过。

后来隔了很久之后,大概大部分人已经忘记爷爷了,而我才开始反应过来,原来我已经失去了一个那么疼爱我的人,这样的后知后觉真是令人羞愧。

仔细想想,童年的温情大概全部都来自爷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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