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叫苍树,如你所见,是一个寻常的难民。
但我现在的处境并不寻常。
放眼望去,漫天飞沙走石,荒原上草木稀疏,人畜难觅。这具疲惫的身体,在荒原上游荡了数日,终于支撑不住,“扑通”瘫倒在地。痛觉已经麻木,睡意却愈加明显,视线变得模糊,意识也缓缓远去。
“淡月,哥哥对不起你啊……”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破败的草屋里,旁边摆着半碗稀粥,淡淡的米香让我打了一个激灵,三两口就将稀粥灌进了肚皮。
不远处的人影走了过来,我不舍地递过空碗,含糊道:“谢谢……”
人影在面前停下,我才看清是一名年轻的女子,她面无表情地接过碗,冷冷说道:“能给你吃的,只有这半碗粥,天亮了就请自便吧。”
因为连年战乱,州郡北部游民的惨淡生活,我大概都清楚,亡命奔波自不用说,最怕的是食粮奇缺,常常有上顿没有下顿。
就因为我喝了这碗粥,女子晚上颗粒未进,侍奉母亲喝下另外半碗粥,便准备歇息睡下了。
“从这里往北边走,运气好的话能碰上水草和人家。”女子熟练地铺好床铺,又分了小拨干草给我作被褥。
“谢谢。”我感激地接过干草,“为什么要往北走,我听说南边更富庶。”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南边仗打得厉害,你去了只是送死。天色不早了,明日我还要出门采药。”女子不太想说话,躺下之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北州郡天寒地冻,我将身子蜷作一团,很久才合上眼睛。
半夜,女子的母亲忽然开始呻吟,将我从浅梦中惊醒了。我摸索到她身边,发现她满脸痛苦,似乎受着严重的病痛。
我便念起止痛的咒法,没想到女子突然从旁扑了上来,“你在干什么!”
“我……”我被她吓了一跳,一时不知从何解释。母亲的呻吟声忽然加重,她咬牙将我一瞪,“啪”的一巴掌扇过来,打得我有些失神。
随后,她急急忙找出草药,开始生火熬药。
我默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重新念起止痛咒法。没多会,她转头看见,怒气冲冲地赶了过来,正要发作,却发现母亲脸上的痛苦正在缓和。
“你……你是巫师?”女子惊讶问道。
我摇了摇头,“我只会一点疗养术。”
一阵折腾之后,女子的母亲服药睡下,女子和我并肩靠坐在墙边。
“我叫水鸢,你叫什么。”“苍树。”“你有这本事,为什么会如此落魄?”
我没有回答。
水鸢又说道:“如果你愿意帮我娘治病,我可以让你住下来。”
“你家没有多少粮食了。”
“看你傻傻的,这些地方倒是挺明白的。”水鸢瞟了我一眼,“粮食确实所剩无几,不过你可以吃我那份。”
“那你呢。”“不用你操心。”
我们沉默了一阵。我问道:“你的母亲病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带着她。”
“你说什么?”水鸢惊讶地转过脸。
我坦然应道:“你一个人,活下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水鸢抿了抿嘴,静默少时,双手抱住小腿,脑袋半埋进膝中,“战乱年代,生死都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我一个人肯定活不下去。”
“为什么?”
“很简单啊,在这种乱世中,如果不知道活下去的意义,很快就会死掉的。”水鸢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南方有很多人信奉鬼神,到了北方,信者就少了很多。娘以前告诉我,信鬼也好,信神也好,到头来都是一样。无非是寻一份活下去的希望。”
天明时,我和水鸢在门口道别,水鸢递过来一本破烂的书卷,说道:“这是祖辈传下来的剑谱,我留着也没用,不如送给你吧。”
我有些迟疑,“我……并不会用剑。”
水鸢咧了咧嘴,“那就丢掉。”
我接过书卷,揣进了怀里,“谢谢。有缘再见。”
沿着古丽江一路南下,路边的荒草越来越盛,偶尔可以望见车马行人,缓缓向着北方行进。如果运气不好,碰上悍马强盗,就只能跳入江中,等待盗匪绝尘而去。那些拖家带口的车马队伍,几乎每天都会遭受盗匪的侵扰。宛如一场鹰兔追逐,不厌其烦地在荒原上演。
行了一两日,我来到伽罗城外数十里地。这是州郡最北的一座大城,天色将暗,我准备先行休息,却发现远处亮起了火光。北州郡的夜晚寒气刺骨,我没作犹豫,起身就朝着火光赶去。
那是一个二十余人的车马队伍,青年男壮约莫五六人,老幼妇孺居多。一行人见到衣衫褴褛的我靠近,还以为碰见孤魂野鬼,吓得不轻。
简单几句问话后,众人同意让我借宿一晚。
大家围着火堆,互相传着干粮和饮水,到我跟前的时候,都默声跳过了过去。我摸了摸发瘪的肚皮,一句话也没有说。
休息的时候,众人团绕着火堆而眠。我躺在最外圈,借着若有若无的暖热,昏昏沉沉将要入睡。不知什么时候,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孩摸了过来,递来一小块青稞饼和半袋子清水。
“嘘,小声点。”小女孩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让大人们听见了。”
“干嘛要这样做啊。”男孩小声问女孩,似乎不太情愿,“我们又不认识他。”
“有什么关系,反正也不差这一点点干粮。”女孩说道,“你快点吃吧,感觉你好多天都没有吃饭啦。”
“这可是我跟姐姐偷偷省下来的。”男孩说道,“看你可怜才给你的。”
我接过干粮和清水,胡乱扔进嘴里,吃完之后,双手合十向二人低头道谢。女孩很开心地回了一礼,问道,“这是南边的礼节吧,我见过的。”
“姐姐,快走吧,一会该被发现了。”男孩见我吃完,拉起女孩匆匆离开了。我目送他们穿过人堆,进了内圈,便也躺下睡去。
翌日,我和车马队告别,继续南行。来到伽罗城外,却被守城的卫兵拦下了。
卫兵说近来伽罗城戒严,禁止平民进出。我没有办法,只好继续南行。
离开没多会,背后传来一阵迅疾的马蹄声,我回过头去,看见一匹高头大马飞至跟前,来不及躲避,我就被撞倒在地,滑出数丈远的距离。
马儿一声长嘶,在城门口停了下来。
“城主夫人!”守城的卫兵纷纷上前拜见。
马上的女子灰衣紧袖,外披一件血红色棉袍,手执长鞭,四下扫了一眼,冷声问道:“北阳城的使者为何还没到?”
“回夫人,南边一直没有传来消息。”
“……倒在那边的人是谁。”女子挥鞭指向我。
“不知哪里来的难民,想要入城。”“把他带过来,我要问他话。”
卫兵得令,架起我的双臂,拖到了女子跟前。
“我问你,你从哪里来。”女子居高俯视,眼神里透着冷漠。
我没有回答。卫兵立刻一脚踹了上来,“夫人问你话呢!”
“呜……”我身子一阵紧缩,“从……北方。”
“来时有没有看见一队车马,人数在二十左右。”
回答稍有迟疑,卫兵就拳脚相加,我只能老实地点了点头。
“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北方……沿着古丽江。”
“果然。”女子冷声笑了笑,单手将我丢上了马背,“你跟我去一趟,如果找到了,我有重赏,如果找不到——”女子甩起鞭子,打了个厉响,“我让你死无全尸。”
说完,女子领着几名骑兵,驱马朝着北方赶去。
追了不到三个时辰,便远远看见了车马队伍,女子高声笑道:“符徒氏,你们往哪里走!”
听到这个声音,前方的车马一下子慌乱起来,众人扬鞭驱驰,可哪里赶得上轻装快马,不多时就被追上,围了个水泄不通。
“白苏!”车队中领头的男子愤然喝道,“我们已经把家财尽数交出,你们还要怎样,连妻儿老小都不肯放过吗?”
马上的女子听到这话,笑得更刺耳了,“是吗,可我怎么没有看见通灵宝玉呢。”女子在车队周围缓步踱着,“我要检查你们车里的东西。”
“白苏……”男子有些忍无可忍,“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很过分吗,”白苏玩弄着手中的长鞭,“不知道是哪个伪君子,最先言而无信呢。”
“……你当真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是又如何。”白苏的声音忽然狠厉起来,离手的长鞭“嗖”地飞向男子,却被男子一把攥住,挣脱不得。
“好,”白苏将笑不笑,“你这是在向水冶氏宣战。”
“你——”男子额头的青筋暴起,手攥长鞭的力道却小了下去。
白苏见状,趁势将长鞭拉了回去,高喝道,“那我就接受你的宣战了!全部上,不要留一个活口!”白苏话音刚落,长鞭凌空一扫,缠住了一名老妇的脖子,嘶啦一声,淋漓的鲜血喷薄而出,溅红了一地。
“白苏!我跟你拼了!”男子怒号一声,从腰间拔出长刀,扑向马上的女子。
其他卫兵一拥而上,冲入人群之中,拔出腰刀便是一阵乱砍。胜负很快落定,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地上躺的再无活人,只有男子半跪在地,单手撑刀,奄奄一息地看着马上的女子。
“符徒氏今日遭受灭门之灾,只怪你当初一时贪念。”鞭影扫过男子的脖子,扑通一声,男子倒在地上,再没了喘息。
“收拾好东西,回城。”女子漠然扫过遍地的横尸,淡淡说道。这时,一个卫兵忽然报道:“水冶夫人,马车下面有人!”
“哦?还有漏网之鱼,拉出来。”
卫兵得令,从马车下拖出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推到了白苏的面前。
“原来是你们俩。”白苏恍然回过神,“真是机敏,差点就骗过你白苏阿姨了。”
“呸!”男孩往白苏脸上啐了一口唾沫,“今日亡族之仇,我一定会报的!”
“那可由不得你了。”白苏脸色疾速转阴,抹掉脸上的口水,冲旁边的卫兵使了个眼色,卫兵当即抡起腰刀,毫不犹豫地砍了下去。
男孩还未来得及哀号,便一头栽倒在地,没了声息。旁边的女孩颤栗得说不出话,无力撑起娇弱的身子,跪倒在男孩身旁,嚎啕大哭起来。
“夫人,她要不要……”卫兵向白苏请示道。
“本想留下两个活口的,哪知道小毛孩子不识抬举。也罢,天要亡符徒氏,那就由水冶家代劳好了。”白苏如此授意道。
卫兵得令,拎着腰刀来到女孩的身边。预见到自己命运的女孩渐渐停止了哭泣,绝望地抬起头,却无意间和我相视了。
“是你……原来是你……”女孩的身子再次颤抖起来,眼神中充斥着愤怒,冤屈,还有说不尽的悔恨。
白苏见状,会心笑道,“原来是相识。你退下,我改变主意了。”
遣退卫兵后,女子对我说道,“我交给你一个好差事,你要是做了,我有重赏,要是不做,顷刻丧命。”
说罢,白苏令卫兵送来一柄腰刀,递到我的面前。
“你面前是最锋利的腰刀,敌人却不过是手无寸铁的丫头,真是求之不得的好差事,”白苏笑得很欢快,“干净地解决掉,你就能过上好日子。”
我没有接刀,也不敢看小女孩,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小女孩却坚强地站起身,一步一步靠近,将手伸向了腰刀。
“就是你,害死了我们全家……”小女孩颤颤巍巍地举起腰刀,愤恨地瞪着我,“昨天晚上,我们那么好心地收留你,你却……”
这出乎意料的一幕让白苏欣喜异常,周围的卫兵也开始起哄,“杀了他,杀了他!”
“我要你血债血偿!”女孩高喝一声,吓得我闭上了眼睛,可是料想中的痛苦并未到来,响起的竟是白苏的惨叫声:“啊——贱种!”
我猛然睁开眼睛,却看到卫兵横刀砍在小女孩的后背上。鲜血飞溅,纷纷扬扬落在小女孩满足的笑脸上,身子重重倒下,扬起数不尽的尘埃。
白苏痛苦地捂着小腿,却拦不住如水而泻的鲜血,成片洒在小女孩的眼前,染红了她最后的视野。
“夫人受了重伤,快回城!”人群非常慌乱,我也滚落在地,马匹的嘶啼声交错在一起,混在漫天的沙尘中,一点点远去殆尽。
我拖着酸痛的身子,爬到了小女孩身边,她的瞳孔已经消失了光泽,我绝望地闭上眼,开始念起咒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