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暮帆江桥
南宋年间,位于西北边陲的一座小城——青州城,在满目戈壁中自成一番繁荣景象。
伏九炎夏,暑气正盛。胡小南双手环抱着一个大西瓜,美滋滋地往家走,心想着,自家姐姐整日在外奔波劳碌,回到家吃着这凉丝丝的西瓜,自是万千烦恼一时消。不过,这正午的太阳颇为晒人,胡小南摸摸西瓜皮,隐隐有变热的趋势,不行,得快点走了,这么想着脚底下立时加快了脚步。
走到倾雨楼前边,眼见这平时冷冷清清的门口,好些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一边伸头伸脑往里边瞧,一边窸窸窣窣的说着什么。难不成出了什么事?好奇心勾着小南一步步探到门口,一看,一喜:姐姐!
胡小北,青州城唯一的女讼师,也是最有名的讼师。此时并没有留意到弟弟,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站在自己对面的这个人身上。
“乱七,你若对我有什么意见,可在公堂上与我辩驳,私下里寻衅,可算不得英雄好汉!”
对面那人右手执剑,双手环于胸前,目光直视前方:“阿北姑娘,你平日里行事奸猾诡诈,在下确实对你有所不满,但今日打翻你的面乃是意外,并非在下故意滋事。”
“奸猾诡诈?我胡小北行得正,坐得端,不知乱捕头何出此言,无端坏我名声!”
乱七左嘴角上扬,轻溢出一声“哼”,继而启唇:“看来,阿北姑娘不仅奸猾诡诈,还是非不分,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自觉。”
胡小北一大早什么也没吃,好容易熬到中午,来倾雨楼吃碗面,却被这厮搅和,如今还要在这儿听他教训,实在是憋了一肚子气:“乱捕头,身为官差,凡事都要讲求证据,你说我奸猾诡诈,依据何在?”
乱七见她理直气壮,好似自己仗势欺人,细想想每次与她见面皆被她言语压制,当下也不管不顾:“在下在这小小的青州城做捕头,已有七八年了,自问负一方平安之责,日夜不敢有所倦怠。怎奈你从中作祟,我等辛苦捉拿罪犯,你却屡次罔顾律法,为其开脱,使我等心血功亏一篑。你也是生于斯,长于斯,如此作为,可有想过这里的乡亲父老。”
这一番话站在正义的立场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由不得人不信。
外围看热闹的群众已然有些沸腾,一位老者痛心道:“是啊,这姑娘,可不能这么样做人呐!”
胡小南心里不由一紧,暗骂这乱七仗势欺人,眼巴巴看姐姐如何应对。
胡小北做讼师有些时日,公堂上最是要沉着,这会儿自不会乱了阵仗。
“乱捕头素日寡言少语,想不到煽动起人心来却不含糊。什么叫以言伤人,姑娘我今个儿算是见识了。既然乱捕头言之凿凿,不如就说说本姑娘究竟如何罔顾律法?”
“我本不欲揭露太多,你却不见棺材不掉泪。远的不说,就说卢员外府上下人卢小二用刀砍死其府上三少爷之事。卢小二逃亡在外一年,才被我等抓回,数日前,石大人当堂审讯,欲判其斩首,你却于公堂之上巧言令色,为其辩驳,终只令其服刑三年,如此,不算罔顾律法?”
“法理不外乎人情,卢小二杀主一事另有隐情,罪不至死,此事我早已在公堂上说明。本姑娘作为讼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关乎卢小二私事,不便在此透露。你莫不是看中这一点,才以此中伤我,若如此,才是真真的小人行径!”
“你!”乱七此时恼羞成怒,才发觉自己险些铸成大错,卢小二之事确不宜叫外人知晓。
即便卢三少爷奸杀其妻在前,卢小二砍杀其主在后,杀人终归是杀。卢三少爷的罪自有官府来定,由不得卢小二判执。自己虽主张判处卢小二重刑,奈何石大人刚愎,又被胡小北巧言迷惑,非说什么“有因才有果”,卢小二怒其辱妻在前,恨其杀妻在后,急怒之下杀人乃人之常情,一点听不进自己的话,不然哪由得她在这儿牙尖嘴利。
也罢,卢小二不欲私事为人知晓,已出走他乡;卢员外也关照过官府,务必保守秘密,以免遗笑乡里,我堂堂七尺男儿,怎可言而无信。
“乱捕头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如果没有的话,本姑娘就先告辞了。”说完,走到柜台,拿出五个铜钱压在台上,“掌柜的见笑了,这是面钱,今日诸事不顺,小北日后再来。”
掌柜的眉开眼笑:“都是老街坊了,客气什么,下次还来啊。”
主角走了,众人没什么可看的,也陆续散去,独留乱七一个人站在大厅里,索然无趣。忽的肚子一阵咕咕咕响,才想起自己也是来吃饭的,冷着脸,啪一声将手中剑拍在桌上:“掌柜的,一碗云吞,二两牛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这边,胡小北出了倾雨楼,发现自家弟弟等在门外仿佛多时了,正好一起打道回家。
姐弟两个都是安静的性子,一路上竟一句话也没有。眼看快到家门口,胡小北才想起什么,随口问道:“阿南,最近怎不见你与学塾里好友一起出门游玩?”
胡小南双手抱紧怀中的西瓜,眼中闪过一丝诡异,转瞬即逝。
“哦,乡试在即,先生盯得紧了,我想在家静心读书。”
阿南一向是个乖巧的孩子,胡小北并没有多心,继续嘱咐道:“用功读书自是要紧,需注意劳逸结合,量力而为。”
“知道了,姐姐。”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已走到家门口,胡小北正欲开锁,忽听有人唤自己的名字。
“小北,小北,你咋还在这儿?”
胡小北抬头,眯眼,原来是隔壁的李大婶。
“李婶婶,何事如此惊慌?”
李大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唉,不是我,是城东的刘掌柜。”
刘掌柜,城东米店老板,为人悭吝。胡小北脑海中浮现一个矮胖胖、笑眯眯的身影。
“刘掌柜怎么了?”
“唉,也不是刘掌柜,是他那宝贝儿子,吊脖子自杀了!”
“自杀了!”
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刘掌柜膝下有一独子,名唤刘天一。这个刘天一生性骄纵跋扈,再加上刘掌柜溺爱非常,对自家小祖宗予取予求,更养成了刘天一无法无天的性子。年纪轻轻,就纠结一帮同龄的富家子弟到处欺凌弱小,而这个刘天一正是阿南的同窗。不过倒没听阿南提起过他,想来是没有什么交集。
胡小北不禁看了眼自家弟弟,见他双目圆睁,一副被吓到的样子,心中多了一些心疼与不忍。阿南年纪还小,不该经历这些,然命案事关重大,自己是一定要去的。胡小北一边将钥匙塞到弟弟手中,一边拍了拍他的左臂,算作安慰:“阿南,你好好待在家中休息,姐姐去去就回。”
胡小南糊里糊涂答一声“嗯”。
胡小北心系案子,转身与李大婶一起朝城东奔去,却忽略了身后,那一人似哭还笑。砰然坠地的西瓜,鲜红的内瓤散在地上,拖成一股长长的红线,像鲜血般触目惊心。还有那一句风中的低喃:“死了?”
到了刘府,果然,官差已经到了。
挤过重重人群,胡小北大概能看到中庭。乱七正在询问刘家下人,刘掌柜瘫坐在八仙椅上,想必是惊痛交加,还没缓过来。
乱七也是心烦得紧,黄历上怎么说的,“不宜出行”。一碗云吞吃了没几口,就有命案发生。“说说吧,你家少爷自杀前可有什么异常?”
“要说异常吧,小的倒没发觉,不过有一点,小的不知该不该讲?”
“啰嗦什么,说!”
“唉。是这样,咱们少爷打小就是由丫鬟服侍洗澡的,也就半个月前吧,突然就不让丫鬟服侍了,说嫌烦。老爷还高兴呢,说是少爷长大了,怕羞了。没成想就半个月的功夫,好好的人就去了,老爷心里苦啊!”
“行了,再罗里啰嗦砍了你!”
“诶,是是,小的闭口、闭口。”
乱七百思不得其解,刘天一确系自杀无疑,府里这么多下人,盘问了半天,也丝毫没有收获,如果是那个人,一定会有所发现吧。呸呸呸,那个丫头,只会逞口舌之利,能有什么破案的本事!
俗话说冤家路窄,乱七正是气闷之极,三步并作两步踏出了大门,这么一抬眼,就看见前一刻腹诽的对象就站在自己面前,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怎么,乱捕头不乐意见到本姑娘?”
“咳咳,没有,阿北姑娘误会了。”
“我记得在倾雨楼,乱捕头口口声声称自己负一方平安之重责,如今出了人命,乱捕头可有查出端倪?”
“额,乱某惭愧,暂时还没有。”
“尸体可有留下可疑痕迹?”
“阿北姑娘,你虽为讼师,亦不可干预官府办案,诶,你的意思是,验尸?”
“看来乱捕头神志还在。乱捕头没有其他吩咐的话,告辞不送。”
底下的人问得差不多了,过来请示,“头儿,还问不问?”
乱七没好气地嚷:“问什么问,叫仵作快速地圆润地给我滚过来。”
月明星稀,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投射在胡小北脸上,紧闭的双眸突然睁开,大约停止了几秒的时间,方缓和下来。
不知为何,今日总觉得心悸,好像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努力了好久,还是睡不着,罢了,去看看小南,毕竟还是个孩子,今日这事,别要吓坏了他。
小南的房间就在隔壁,小北顺着走廊走到窗下,听到里面传来若有似无的低吟。
是在说梦话吗?
“啊!”突然一声尖叫。
胡小北急忙推门而入,“阿南,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胡小南看向站在门口的姐姐,一道月光洒在她身上,那么皎洁,却让他无法再隐瞒:“阿姐,那个人,是我杀的!”
胡小北只觉五感俱丧,朦朦胧胧中问出一句:“你说什么?”
“我说,那个人,是我杀的。”胡小南吐出了心中最大的秘密,比想象中的轻松,同时,也远比想象中的,痛苦。
胡小北还没有接受自己听到的事,无谓地问着:“哪个人?”
“刘天一。刘掌柜的儿子,刘天一,是我杀的。”
胡小北终于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瞬间涌上来的阵阵心悸差点将她淹没,“为什么,”小北疼痛难掩,紧紧捂着胸口,“他不是你的同窗吗?”
“我才没有这样的禽兽同窗!”胡小南突然发怒,“是他自作自受,我没有做错,我没有做错,没有,没有……”少年愤怒的呻吟渐渐弱下去,却叫身边人的心痛更加难以自抑。
胡小北踉踉跄跄奔到床前,抱住自己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阿南,不怕,阿姐在。阿姐知道,阿南是个好孩子,一定是他欺负你,对不对?”
“他们,蒙住我的头,打我,一直打,打了好久、好久。阿姐,我好痛啊,我好痛……”
胡小北听着阿弟的哭喊,仿佛破碎的心被人一脚狠狠地碾过。“对不起,对不起,是阿姐不对,没有保护好你,是阿姐的错。”
姐弟二人的哭声响在寂静的深夜,院墙上一个黑影掠过,院中枝头上一只乌鸦声声哀鸣以和。
天刚朦朦亮,城门守卫一打开城门,一辆深褐色的马车就吱吱呀呀驶出了城门,车中坐着的正是胡家姐弟。
胡小北凝视熟睡中的弟弟。对不起,我救了许多人,却救不了自己的弟弟,我没办法再做一个讼师。我不能等到乱七来抓你,只能选择背井离乡,让你与我一起颠沛流离,我知道你愿意的,对不对?
乱七站在城墙头,望着远去的马车。你,终究是做出这样的选择;我终究是选择放你走。也许你说的对,有因才有果,一切都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昨日,仵作检出,刘天一之所以自杀皆是一种名叫“魅生”的幻药所致,服下此药后,身体会慢慢长出青斑,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刘天一不许丫鬟服侍他。刘天一骄纵且最爱面子,不欲他人知晓自己身体异样。服用此药十日后,会开始出现幻觉,最终会在幻觉中自杀而亡。而在刘天一出现异样前,正是抢了胡小南的点心来吃。
其实很早之前,就有流言传出刘天一用残忍毒辣的手法欺凌同学,只是外人总归觉得只是小孩子玩闹,不去理会。其中去年年末两名少年无故失踪就与刘天一有关,按照调查来的资料分析,这两名少年可能已经凶多吉少。
这世间的善恶本就不能用简单的标准来衡量,孰是孰非,孰善孰恶,还要人心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