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村的牛轧糖

    在8月台风的陪衬下,9月的台北显得安静而温润。

饭后散步。布子说,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卖糖村牛轧糖的地方。

    我牵起布子的手,她的手有些僵硬,我看了一下她,她并没有在意。半月形的短发正好遮住了她的面庞,形成一个柔然的弯度,就像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我们沿着一列粗犷的相思树组成的街道,向敦化南路走去。空气中弥漫着一阵薄薄的甜味,结婚四年,我们都不曾这样彼此安好地向着前方一个小目标而散步。

   四年间,她往返台北与重庆之间,忙于公司在台北办事处的筹备;我盘旋与各类席间酒会,忙于日益繁杂的各类不痛不痒的事宜。

   我们彼此的见面,就像重庆的雨一样,一年四季都会降落,可从不会每天都发生;有时,星星点点的笼罩了整个山城,第二天就是烈日当空;有时,缠缠绵绵地拖沓半个月,空气和墙角处是鱼腥的味道。

  一天晚上,我收到了她的微信,她怀孕了。

   我没有立刻兴奋起来。我正在同两个客户喝酒,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不得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还要装作很兴奋的样子。

慢慢的,我开始兴奋起来。孩子对于我,就像一件意外而来的外套,披在布子消瘦的肩头,沾满了我的味道,附在她身上,随着她漂洋过海,就像我有时渴望陪着她一样。在电话中,布子也没有表露出太多的兴奋,有点像满怀热情地逛了一次街,遇见一双钟情的鞋子,试穿之后卡脚,不得不放弃。

告诉你一个消息,我怀孕了。

   我和布子是在一次松散的聚会上认识的,那是一群豆友心血来潮约定的一个聚会。聚会松散到极致,零零洒洒的一个接着一个来,于是在很长时间,她显得格外突出,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两个恪守时间的陌生人,对视向坐。

   他们估计也不会来了。

   那是我们对话的开始,接着便相视而笑。

   在大家的相互吹捧下,我不经意间听到了关于她很多的信息:单身,处女座,医药销售,爱好旅游和读书,是这个城市里为数众多的文艺女青年之一。

   但是她文艺得恰到好处,不会做超过自己承受范围的文艺体验,即便很刺激、很文艺;她也不会人云亦云,在更多的人对所谓的“文艺”冷嘲热讽时候,她参加各种各样的近郊游、讲座、读书会,该干嘛就干嘛,忙的不亦乐乎。这是她吸引我的地方。

   我们开始像普通朋友一样约会:看电影、逛展览、去旅游……

   甚至,她陪我去相亲。

  优优,一个大眼睛、身材挑拨的女生。

  她是脱颖而出那一类,这是我和布子私下难得达成的共识。

  我没有告诉布子,优优是我众多相亲对象中最满意的一个。

  我还没有告诉布子,我开始同优优约会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告诉布子。

 “恋爱了?”布子在微博上私信我。

“没有,最近忙的很。” 我回复。

  我面耳赤红。“忙”是最虚伪的借口。

  布子说的对,我恋爱了。我第一次无比确认这点,回想起以前的恋爱,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我无比喜欢优优了。我欣喜若狂。之前怀疑“一见钟情”的存在,这次我确信了。

   我频繁的约她,一起吃晚饭,一起看电影,一起逛街,一起逛书店……一个又一个晚上,我送她回家;一个又一个晚上,我提前半个小时跑到她家楼下,等着她出面。

约会之外,我无时无刻不在发着微博:

当不见阳光时,鲜花像泥土一样苍老;

而未见你之前,我如夜空般静待星辰。

我近似疯狂地感慨着每天多彩的生活,评论、私信……我痴癫般地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她的微博,直到每一个凌晨。我搜肠刮肚地想知道她的所有爱好,一个都不会放过,因为我知道,每一个爱好就是一次约会,就是一次机会,就是一次可能。我发现在爱情面前,自己是多么的无知,在惯常的“手段”用完后,我却不知所措。

   她显得很简单,对于约会总是一口答应,我安慰自己,这是她骨子中“善良”的自然流露;每次吃饭的时候,不经意间抬头总看到她投来清澈而冷静的目光,像一个久经百战的猎人,让我不寒而栗。

她喜欢喝酒。提起酒来,她总是两眼焕发神采,让我怀疑她不需要男友,而是随时需要酒瓶。

她还喜欢吃糖村的牛轧糖。

“读书的时候,一个台湾的男生每次开学回来,总会给我带很多牛轧糖,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塘村牛轧糖,很精致,很好吃,我觉得我最喜欢吃了。”

  秋季的雨一场接着一场,依旧消减不了重庆的热气,一棵棵岿然而立的黄桷树在雨水的浇涮下,升腾起一团团雾气,挂满了翠绿依旧的枝叶。

  布子和我相约在市图书馆。那段时间,我不喜欢餐馆,餐桌和酒杯总让我难以释怀。

“你像消失了一样,也瘦了。”

布子有点关心,她正翻看着不久前我介绍的渡边淳一《何处是归程》。眼前浮现出悠介和裕子私奔到东京的情景,与我和布子的此时此刻有某种难以名状的相似,有一点勇气和失落在里面。

“一个活动搞完了,歇息一下。”我回答的很自然,失意的男人撒谎总是很自然,“你也像消失了一样,不理我。”

  “我全力在减肥,不敢见人。”她满满地吸了一口果汁。

  “你是在恋爱吧。”我后悔问这句话,就像自问自答。

  “那是。”她合上书,认真地笑起来,一副甜蜜的样子。

“啊,那恭喜……听你说要去台湾出差,可以帮我捎一盒牛轧糖吗?千万要记住是糖村的。”

  “送给我的吗?”

“可以。”

“那我自己留着吃了。”她留下诡异的笑容。

她转身离开时,我才留意到,布子留起了披肩的长发,身穿着一件蓬松的粉色碎花裙,消失在茫茫雨雾中,我却没有细细地打量一番。

    最后一次见到优优是在一个“夜醒时分”的酒吧。

     7月17日,是我的生日,本来约好在一家餐厅吃饭,我习惯性地提前半个小时到了。

   等了很久,餐厅里的人门可罗雀,即便来了的客人也近乎陷入一种静止的睡眠当中,似乎更多的人也迟到了。

   她没有迟到,是压根没有来。再打了大概十多个电话之后,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告诉我,她在夜醒时分酒吧。

    我带着布子捎来的糖村牛轧糖,一步也不想向前走,但愠怒和好奇引导着我还是来了。

   拥挤的人们在酒吧昏暗而闪烁着各色灯照的舞池间或穿梭或扭动,伴随着刺耳的DJ,更多的人像河底的水草一样扭动着身体。

   在一个拐角处的卡座,蜷缩着一个身着黑衣、裸露着肩膀的女生,那是她。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很准确的判定是她,或许是因为她肩膀的某种线条?或许是因为让我相遇相见的某种熟悉的缘分?

   她意识到我来了,抬起头来看我,在光线的映衬下,我看到了她满面的泪水,我有点怜爱她了。

“我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可是我不能来。我知道你喜欢我,爱我,你很细心,费尽了各种惊喜、努力,我都看在眼里的,可是,我问过自己,我无法爱你,无法接受你。”

“所以,我只有这样,只有爽约,让你失望、绝望,这样是最好的。所以,就这样结束吧。你要问我是不是喜欢上别人?没有。当然,也不是你不够优秀。恋爱,是需要想象力的,可是和你在一起我想象不出来……”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原谅我,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你很好……我可能还没有忘记有些事有些人,对你不公平……我不确定以后会不会忘掉……你明白我的感觉吗?”

   她说完,我内心当中顿时沉落了一只黑色的怪兽,它的犄角刺进了我的心脏。

大学三年级,一个台湾的男生每次开学回来,总会给她带很多牛轧糖。她说了很多他们在一起的故事,大概都是男亲女爱的普通而甜蜜的恋爱情节。不久之后,她发现他和她闺蜜在一起。

时隔多年,也许,让她最难忘的原因是牛轧糖的柔软和恰当好处的甜味,融入了她对初恋的所有感触和付出,触物伤怀,而如果“物”和“怀”是同一性质的,如虫噬体的痛苦就会加深百倍。

    我终于不胜酒力,在颠倒、膨胀的世界眼前,看到她一个人挣扎着抽身离去,我却像坠入噩梦般,昏昏沉沉,无力的安静下去。

   进入店里,一群游客簇拥着前台,店员忙着收款、打包。我和布子找到两个空闲的位置坐了下来。

   一个女店员忙着走过来,看到怀孕的布子,轻声道歉,并拿了一份新鲜的牛轧糖先给我们品尝。一股久违的浓郁奶香味扑鼻而来。

  第一次吃牛轧糖却是在一个火锅店里,那个火锅店名字叫“优哉游哉”。我约布子出来吃火锅,一来感谢她千里迢迢帮忙买牛轧糖;二来顺手把牛轧糖给她,留在我那里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这个牛轧糖真是给我买的?我很喜欢吃!这么大费周折,你应该直接转钱给我,然后告诉我,台湾的糖村牛轧糖很好吃,我直接吃了就可以了。”

   我哑口无言。

  “那我以后可以经常买给你吃吗?”

  “当然可以,但是分明是我经常出差容易买到,所以,这句话应该这样说:我以后可以经常请你吃吗?”

接下来的日子,每当她到台湾,我总是认认真真地发一个红包,以示践诺;她在回来的时候,也总是第一时间请我吃一顿火锅,以示感谢。在热辣的火锅腾腾升起的油烟中,我一点点尝着牛轧糖的淡淡奶香味,我们陷入一种彼此无意识的仪式感,以此快乐,也再没有打破过。

自以为这种仪式感在婚礼上达到一个高潮,然后归于平静,没想到婚姻生活就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仪式感,更多的时候,仪式感超过了责任感,很多事情,“按照别人的套路,我不得不做”代替了“作为男人,我必须得这样做”,婚姻的核心更加趋于一种具象:盖在面庞上的一层纱,或是牵系着彼此的一根绳索。

我和布子间幽默和玩笑逐渐的减少,我担心有些玩笑,会让她无中生有,额外增加她的不知道哪里来的怀疑。几次碰壁后,我学的乖巧些,在为一些鸡毛蒜皮争执的不可开交的时候,我总是走过去搂住她,仪式性地吻一下她的额头。

“老婆,是我的不对。”

这像一句咒语。女人的愤怒立刻烟消云散。

  而孩子的到来打破了一切仪式。我开始担心她的起居,在她不在家的日子,每天晚上都会给她留言,催促她尽早的入睡;我担心她的饮食,仔细过问她的妊娠反应;我惦记着她的出行,盘算着她回家的日子……最后终于按捺不住,自己早早办好通行证,一个周末的早上,便开始了去往台北的行程。

窗外,玻璃上由少到多地占着水珠,逐渐地连成一条雨线,几条雨线交缠在一起,汇成了一条条扭曲的水流,急速地俯冲而下。

下雨了。围在前台的游客慌忙地结账,提起大包小包消失在雨雾中;有些旅客却淡定些,找地方坐下,打算雨小之后再走,前台的人群慢慢消散完毕。

先前那个店员,远远的微笑地走过来。

“让你们久等了,真对不起,需要牛轧糖吗?”

  我微笑地看着布子。

  “不好意思,不需要,打搅了”。

  布子一脸平静。

  “我想我要告诉你,我不喜欢吃牛轧糖,从来都不喜欢。原以为我喜欢你,我爱你,我可以承受这些,承受你喜欢而我不喜欢的东西。但是,我坚持了快五年了,你还是惦记牛轧糖,我坚持不下去了,坚持不了继续取悦你,取悦你的回忆……你告诉我,你喜欢吃牛轧糖吗?”

  我无言以对。

  布子说,帮我买牛轧糖的那天,从信义区回松山的路上,下起了一场急雨。

  她把盛放牛轧糖的礼品盒用衣服裹住,紧紧的揣在怀里,下了公交车,雨水淹没了眼睛,一时不知所去,她像一只无头苍蝇跑到一个店铺口,浑身已被打湿,迷路了。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记得办事处所在的松山。

  情急之下,她打通了办事处的电话,接电话的同事劝她等着打一个出租车就好了。在她绝望之时,一个叫做Andrew的同事,打电话过来,弄清楚她的位置后,便驱车过来找她。见到Andrew时,她浑身发抖。

 “我恨不得把盒子扔掉,为了成全一个自己在意的男孩子去追求一个女孩子,自己在陌生的台北雨中等了两个小时。但是,我还是决定要等你,等你和她分手,等你和我结婚……现在,我决定不等了。”

  “还有,谢谢你的每一次红包,我都用它给Andrew买了礼物。”

    布子很平静地说,像是述说其他人的故事。

    我内心跟着倾斜而下的雨水颤抖着,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情感是浮于表面的,就像覆盖着新娘的那一层薄纱,只是一种仪式当中的道具。

   “那孩子呢,布子……我现在所想的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爱你,布子,看在孩子的份上,给我一次机会吧。”

   “孩子?孩子算是我送给你的牛轧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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