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息

有一天回家晚了,楼道里一只邻居在喂养的野猫挡在我前面,就在这个时候,我闻到了一阵秋夜里吹来的味道,桂花迟暮的气息,像极了滚水冲开了桂花糖,冷却以后,甜腻的味道没有改,却加上了一味凉丝丝的气息,像是一味冰霜桂花糖糕。

大自然界有各种气味,有时候会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

小的时候读林清玄,说到人轮回的事情,他问,有没有一些瞬间会让你觉得明明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来过,但是我却能肯定自己来过这里,或者是某个动作,某段对话,明明是第一次做,第一次说,却像是记忆里的某次重复。

这个论述我当时看就觉得惊了,被说中了,从此就对轮回的事情不敢妄言。

小的时候,周末,不写作业也根本没有兴趣班,我一个人经常溜达到东河边(现在的斗富三桥这里),那边靠着旧房子有一处长着很多冬青树,冬青树上能抓到瓢虫,太阳底下这些小虫子很好抓,四星的,六星的瓢虫随便抓,但是七星瓢虫很少见,冬青树的叶子厚厚的,我把它摘下来,撕开来,闻里面的气味,冬青树的叶子气味很好形容,就是“冬天青”的味道。

早上我去叫我们巷子口的那个男同学打羽毛球,那个男同学矮矮的个子,头脸圆圆的,眼睛大,长睫毛,数学成绩好,写的字也很整齐干净,我还是很喜欢他的,每天早上我都去叫他跟我一起打羽毛球,就在东河边上,还有另外一个男同学,他住远一点,早上自己过来,我们三个打羽毛球,从天蒙蒙亮打到天亮了,然后从东河走回来,到街边的馄饨摊上一人吃一碗馄饨,七八个煎饺。

有时候我不想走,还想继续打羽毛球,可是那个男同学不肯,总是催促我,走吧不要打了,要上学了,我不高兴地一边走一边摘边上的树叶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树,四季也是常青的,叶子不大,从来没见过它的果子,我把树叶撕了,放在鼻子下面闻,奇怪的,那个树叶会有苹果的气味,而且是那种青绿色的苹果,没成熟的,就是苹果的味道,一点都不会错,也挺好闻的。

东河下面离水面还有一块地方,种满了那种开起来白色的小花,跳下去摘花对于我那个个头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是那些花开起来非常好看,整片整片的,绿色的杆子,每个杆子上盛开了一朵五六瓣花瓣的小白花。

过去我们家住在木头结构的平房里,周围都是这样的建筑,从来没有看到过大草坪,也没有看过书里描写的草原,成片成片的花朵。我的小学原来是个小庙,也没有操场,体育课要跑步我们都要到东河来,沿着东河跑步,因为就是街坊一样的地方,所以体育课跑步我们常常可以偷懒,跑一会儿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玩,甚至从其他房子中间穿来穿去,反正嘻嘻哈哈从来没有认真跑过步。所以初中刚入学的时候第一次要到操场上跑圈把我给累坏了。

于是我对那片白花特别感兴趣,一直想跳下去,闻一闻,摘一大把,像多萝西一样“抱着一捧白色的花,回家去。”但是那个台阶很高,我怕跳下去受伤,甚至会有种可怕的想法,如果不小心跳下去没有站稳,会不会直接滚过这片花,落到下面的东河里去。一边会想象自己摘到了白花,一边又想到掉进河里的场景,另外我会有个念头,怕跳下去摘到了花,但是又爬不上来,我从小体育就不好,腿短,学校里跳箱子从来就没有成功过,我常常想,小学的体育课,要跳远,跳高,25米的往返跑,每一项似乎都是为那些天生细长的人设立的,而扔铅球,扔沙包什么的,即便你做得再好,作为一个女同学,这简直是要被人嘲笑的把柄。

我不敢跳下去,因为我害怕爬不上来,手撑住台阶,再用脚去够,这个动作让一个矮胖的女孩子做,简直丑到要哭了,更何况如果一直够不上,一直要在那里涨红脸,用力,真是太难为情了。因此,每当那片白花盛开的时候,我只能揣着乱七八糟的想法,而从来不敢真的去闻一闻。

直到有一次和一群同学打闹玩,班里一个很高个的男同学,不知道是故意还是不小心,把我一把推下了这个高台阶,一瞬间我以为我要死了,事实是我后背着地,窝进了那片白色小花的花丛里,哦,那一刹那我都没有觉得后背有多疼痛,只觉得自己被花草所包裹了,也许因为这是我曾经向往过的一些神力,在我的后背稳稳地托住了我,我没有受伤,只是有一阵眼前发黑,后背却是软软的,像掉进一个怀抱,我终于在那个瞬间闻到白花的香气,就像我曾经想象过的一样,有一点点的青草香,还有一点点兰花一样的味道。

最后我忘了自己是怎么爬上那个台阶的,后面有没有找这个高个男同学算账,这些都忘记了,只记得我最后还是没有把白花摘下来,因为那些萦绕鼻端的气味,已经解开了我很久以来的疑惑。

时隔将近三十年,那些过去闻到的气味,童年,少女,成年后经历的种种,我从来不敢对轮回之事过于草率,原本这个世界,被我们所知道的,无非都是沧海一粟且微不足道的。

且愿这尘埃一样的人生,落下几处生动的气息,在孤独的时候,被不断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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