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一起去喝点,今天不用加班。”
“我还有事,先走了。”
同事面露不悦,但片刻后仍给予理解的表情。
我们在茂名南路告别,车流很快吞没了他的身影。我在原地沉默搓手,瞟了眼此刻暗去的天色,灰吞吞的,像一件陈旧的大衣。
越来越冷了。
我只身来到歌咖啡。老位置还没有被人占据,一个靠窗的偏僻位置。我点了杯热美式,发了会儿呆。打开笔记本,连接好midi键盘,在logic上敲出一段有点怪异的45拍鼓点。加载贝森朵夫大钢琴,输入昨晚梦中记录下来的一段旋律(隐隐约约)。
写歌,或说任何创作活动,于我而言无异于一种情绪的整理,一种无节制的发泄,虽然偶尔会期待全凭直觉的音符能带来启发(就像期待一场突然的停电),但只是期待,没有落地感的期待。
“或者说逃避。”某个异常的地点,另一种声音说。
灯光是很深很深的蜡黄(很深,很深),类似凝固的颜料,打在人来人往的廊道上,打在廊梯阴影中沉默的挂画上,打在忧伤的陶瓷杯上,若不是盈盈动动的窃窃私语,一切均有着错落的凝固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心中的寥落才会如涨潮般铺陈开去,直至完全挣脱。脑海中开始静静回荡一些往事的声音(无疾而终)。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概好几个月,闲暇的时间一个人辗转于上海的大街小巷,一切活动均秘而不宣。
“你在密谋什么吗?”朋友看我满怀心事的样子,时而如此发问。
“无计划。”我回答。
一转眼就是国庆(与以往的日子没什么不同),我整理了一箱子录音设备,提前一天乘上去往陕北榆林的火车,和“漂流瓶计划”的小伙伴们会师。“漂流瓶计划”我习惯称其为闹着玩计划,实质上仍是写歌,稍有不同的一点在于,是几个人凑在一起写歌,而非个人创作。各自发挥,不求完美无缺,只要一个过程,仅此而已。此次漂流瓶计划成员有苏米和孟德,都是典型的lofi音乐人,我们将一同在榆林度过六七天的时光,试图碰撞出几首作品。
抵达时已然深夜,早早入睡,陕北冷冽的天气让我微感意外,大炕房却睡不习惯,只得半夜披了件衣服,打开电脑编曲,天边微微亮堂起来的拂晓时刻,正好编完了一首久久没有完成的钢伴。第二天中午我和苏米谋面。她那时穿着一件咖啡色风衣,戴顶黑色的船长帽,左手提着沉甸甸的琴架,右手提溜着一把泰勒旅行吉他。她见到我便说:你和印象中没什么出入。我点头。去吃午饭的路上,她告诉我,刚刚参加完朋友的婚礼。我告诉她我的吉他固弦锥忘带了,而她的吉他打品严重。她说,不如我问问本地琴行的朋友,看是否有合适的配件。我想,会不会太麻烦,但她已拨响了电话。不久后一个被她称呼为马老板的中年男人开车来接我们,我跟苏米带着刚刚点的外卖一起去了琴行。透过车窗,我看到建筑隐约于质地漠然的阳光中,但身边苏米和马老板其乐融融的交谈又提醒我这是崭新的一天。不知不觉,我又开始让回忆占据,一些炽烈无比但早已虚渺不明的人和事,在拂来的风中好似再次拥有了足够的生动。
“我喜欢只身前往陌生的城市。”六七个小时过去后,我和苏米,苏米的姐姐已坐在小酒馆中,我如此说。思绪反复流连于武汉黎黄陂路的夏天,阳光浓烈的街道,古老的林荫路,一切经过的行人都恍如隔世。时间向冬天奔去,在魔界咖啡馆二楼,我安静看书(应该是波拉尼奥那本《地球最后的夜晚》)。冬天散发一种唯美的零落欲,仿佛窗外每一片舞动的雪花都沉浸于自身悠扬的消失中。朋友在弹琴,吉他的声音断断续续,间杂着孟买猫窸窸窣窣跳上板凳的声音。冷空气从窗缝渗进来,我下意识将围巾束紧。
“伤感的日子应该唱歌。”朋友说。
“应该唱歌。”我回答。
“应该和我们一起唱歌。”
“嗯。应该和你们一起唱歌。”
唱些什么呢?当我莫名其妙拿起吉他的时候,总如此想。但在某些时刻,唱些什么或许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音符中藏满着直觉,那些忧伤的精灵,以及天真的诡计,漏洞百出的秘密逃逸,我们可以称之为幼稚的一切,在某刻重新被 我们彼此的心雕刻。此刻我多像一个不懂节制表达的醉汉。我对朋友说,我已经醉态斑斑,实则滴酒未沾。
“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抬头,目光中的雾消散了,视野里,苏米的轮廓从模糊到清晰,她正坐在对面一脸玩味地盯着我。然后,就像所有的音轨接连被打开,琴声,唱歌声,喧嚣声,杯盏声,鼓点声,所有声音的细节构成时空的触感,时空再次轰然前进了。
“没什么。”我摇头。
“你可真够傻的。”
“why?”
“你经常一个人傻笑吗?”
“时而。”
“是想起了谁?”
“故人。”我回答。
“我时常渴望自己过一种正常的生活。”我说(自语一般)。
“何为正常的生活?在你眼中。”
“某种规律的,秘而不宣的生活。比如,简单的人际,节制的交流,涓涓的心。比如,每晚早早入睡,邂逅踏实的梦—像沉甸甸的果子。比如,早上去赶集,喧嚣、热闹的清晨,回来的路上穿过宽宽窄窄的胡同,分外僻静,阳光一缕缕斜射然后倾洒,从树梢间,从偶然里。比如,在一个僻静而低调的咖啡馆,写作,看书,一切书,不仅仅是文学,或仅仅满足好奇心的书。看书便是生活。从下午到夜晚,从夏天到冬天,从时间悠扬的分秒间,到忘记时间。同任何人都不必紧绑,同任何迷雾都不必相连,仅剩怀念,怀念彼此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