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结束后，我是唯一还清醒着的。因为我不能喝酒。

这是本届博士毕业散伙饭。每一届的博士毕业都是欢天喜地的，感恩终于脱离苦海。整个实验室都喜气洋洋的。推杯交盏，觥筹交错之间，我默默地喝着橙汁，偶尔偷瞄坐在主桌的周明。

周明预计明年博士毕业，而我今年就离开实验室了。作为一个小小的本科生，是没有资格坐在主桌的。周明是李导师的爱徒，硬是延期了两年才同意让他毕业。他坐在李导师的身边，乐呵呵地替他挡酒。

我心事重重地又喝了一杯橙汁。离开实验室意味着不能天天看到周明了，我每天假装兢兢业业往实验室跑，就是为了能见周明一眼，对，就是路过博士生办公室偷偷往里面瞟一眼。有人说，周明很高冷。只喜欢和聪明的人聊天。我就默默放弃了“假装偶遇搭讪”的戏码。连本科论文都写不好，在他眼里，肯定是属于“蠢死了”那一类。

看着眼前的热闹非凡，想想宴席过后的冷落，心里掠过一丝荒凉。

既然有缘遇到周明，也是应该怀着感恩的心和他道别。轮到本科生给李导师敬酒，七八个本科生把李导师包围得水泄不通，我故意站在他身后。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挨着周明。李导师起身回礼，和我们一一碰杯，满脸笑意。我看到周明又黑又亮的短发，竟然忍不住想摸一摸。

周明的奥迪后排塞了三位喝多的师兄们。他自己有些步履踉跄地爬上了副驾驶。他转头和我说，辛苦了，小师妹。

作为“临时代驾”的我，几乎是受宠若惊地连连说道：没事，没事。

晚上的三环难得的通畅。

周明闭目养神，仿佛已经睡着了。他的侧脸真是好看。我稳住心神，认真开车。

后排的王乐遥师兄已经开始胡言乱语，嘴里含含糊糊地嚷嚷着什么，我听不太清。突然，他大吼一声：老子终于毕业了！老子要去表白！

我心里暗暗好笑。风流倜傥的王师兄，从来不缺爱慕他的女生，居然已经心有所属了。

吼完那一声，王师兄又开始喃喃自语，他的声音很快被身旁陈俊杰师兄的鼾声掩盖了。

安全送了三位师兄回到宿舍楼下，我分别打电话给他们室友下来接人，终于把他们都送走了。此时已经晚上11点多了。我正要给周明师兄的室友打电话，他突然开口道：如果不麻烦的话，能送我回家吗？

月光皎洁。

我好不容易按住狂跳的心情，故作镇定地说：不麻烦。你把地址告诉我，我开导航。

周明缓缓报出一个地址，我输入地图开始导航。离学校不远，10分钟车程。瞬间，有个念头划过脑海，这是我和他独处的10分钟。

周明仿佛缓过来了，他微微眯着眼睛，冲着我笑了。我的心猛然一颤。

一路无语。我的手心都是汗。驾考都没那么紧张过。

等红灯的时候，我开窗透气，我知道自己的脸肯定红透了。还好趁着夜色，他看不到。在实验室的一年里，他从来没有注意过我。

他没有开口，没有要和我聊天的意思。我也知趣地沉默。我只是个临时代驾。

北京的夏天，晚上的风微微驱赶了白天的燥热。

这是个高档小区，我按照路标将车停到了地下车库。由于紧张，磨磨蹭蹭了好久才顺利倒车入库，功德圆满！

周明说，谢谢你。小师妹。他好像又笑了。

我笑了笑，刚要开口，支架上的手机突然一亮，是王乐遥师兄的电话。我正犹豫要不要接，周明师兄一反疲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掉了电话。

我错愕地看着他的反应。他淡定地看着我，不疾不徐地掏出手机打电话。

我坐着也不是，走也不行。整个人如坐针毡。

只听周明说道：乐遥，你好好休息。不要乱打电话。

不知道王师兄在那头说了些什么，只见周明眉头一紧。我大感不妙，抓过支架上的手机准备闪人。

我最怕周明皱眉，这是他帮我改论文时最常见的表情。我的论文每次都是全线飘红。修改得体无完肤。

周明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瞥了我一眼，眼神犀利无比。我顿时吓得噤若寒蝉，老老实实坐着。这股蛮力，哪里是喝醉人会有的！

周明又道：我非常认真。你输定了。从始至终，赛场上只有我一个人。你连入场券都没有摸到。

说完，他不等王师兄回应，就径直挂了电话。

“赛场”？我心里暗自琢磨，夏季校运会吗？男子3千米？

我不敢问，假装没听到他们的谈话。

周明转头问我：工作定了？

我说：差不多了。

周明说：回老家吗？

我叹了口气道：嗯，留北京太累了。回到父母身边可以啃老。

周明顿了顿，说道：你那家公司要博士吗？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我扭头，瞪大眼看着周明，太不可思议了。周明是什么意思？他要放弃北京去我的公司？

周明居然笑了，他说：我要求不高。他们要博士吗？

我仿佛咬到了舌头，结结巴巴道：师兄，你别开玩笑了。你在北京多好，多少人想留北京……

周明摸了一下头发，说：你说的对，留北京好。你也留北京好吗？就辛苦一年。

我的智商早已欠费，脑子里全是浆糊。周明师兄今天太反常了。他的言行彻底颠覆了我对他的认知。为什么就辛苦一年？一年后就不辛苦了？我就能升职加薪，过上高级白领的生活了？

周明的手颤抖了一下，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侧目看他，没有反抗。他目视前方，缓缓说道：一年后，我就毕业了。我们一起工作养家，你就不会很辛苦了。

这算什么表白，一点都不浪漫好吗？！

我心里却乐开了花，犹如在黑夜里漫天开放的烟火。我死死咬着牙，抿着唇，强忍着没笑出来。

周明没有看到我的表情，他又说道：你只有10秒钟考虑，你要考虑清楚。

我有些忐忑，试探地问：师兄，你没喝醉吗？如果我不同意呢？

周明缓缓转过头，直视我的眼睛。他目光如炬，一点醉意都没有。我们的眼神在狭小的车厢内交织。五秒钟后，我败下阵来，咬着唇低头看裙摆。

周明叹了口气道：第一，我没醉。我的酒量很好。第二，如果你同意，你马上原地脱单。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再问你一次。

我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周明也笑了，他说：乐遥也喜欢你，他打电话估计是要和你表白。被我掐断了。你再考虑一下。

我惊讶道：王师兄？他有那么多人喜欢，怎么会……

周明撇撇嘴道：满汉全席吃多了，偶尔也会想吃清粥小菜。

我心里暗骂周明闷骚，却假装认真思索起来，嘴里喃喃道：王师兄有房有车，英俊潇洒，确实是……

周明一下子就打断我的话，伸手想掐我的脸，手荡在空中，没有落下：嘿！我只是假装大度让你考虑一下，你还真考虑上了是吗？！我告诉你，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你跟我留北京，要么我跟你去无锡。你不用想太多……

从来没见过如此气急败坏的周明。他既高冷又温和，做事井井有条，说话不疾不徐。我幸福地可以原地爆炸。一时冲动，我探头，用唇封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

他身上有淡淡的柠檬香，唇齿间，居然是薄荷的味道。

周明脸红了。他眼神迷离，把我按在怀里用力吻着。

随后，周明发了一条朋友圈：表白比发论文难多了！配图是一张去年冬天的微博截图：未来的女朋友，生日快乐。（那天是我的生日，周明买了一款手链，熬到凌晨发了一条微博。）

如今，我满脸嫌弃地吐槽那款“直男审美”的手链，却美滋滋地戴着不肯脱。

之后，他告诉我，散伙饭期间，他已经推演了好几次表白的场景。临走前，嚼了一片口香糖。嗯，是的。接吻本来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只是，他低估了我对他的感觉。

他第一次那么感激读博延期，这样，他遇到了神经大条的我。

生活的精彩在于永恒的未知。不知道何时何地，会遇见谁，爱上谁，错过谁。总有一个人会在努力寻找你，或许会很久，或许会迷失在路边的风景。但我们终将在约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遇到彼此。无需千言万语，仅仅一个眼神，一句简单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