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混沌地走上汉白玉台基,任由白璟安领着走进他身后堂皇的建筑。在此之前白璟安已经屏退了所有的宫人,与身边人久别重逢,他不希望被闲杂人打搅。
白璟安的寝宫是位于整个大殷后宫正北的德阳宫。由德阳前殿、未央殿、广明殿等一共十三所宫殿组成,红墙白瓦,斗拱金黄,日出日落之时,琉璃瓦与天空的光华相互辉映,气势磅礴,宛如天神群聚于此。但在白璟安常用作休息的广明殿内室,又是另一种气质。
盛夏溽暑,室内却是清凉的,紫檀木桌案和琴桌沉稳坐卧,琴桌之上的不是筝或琴,而是一个烧制精巧的玉壶春瓶,瓶内几朵将开未开的荷花亭亭玉立。屋内不见焚香用的香具,却有淡淡的清香。这并不像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的房间,更像是未出阁公主的闺房。
“以后你就住在此处吧。这里是孤平日里最喜欢来的地方,东西你可以动,但我不喜欢乱糟糟的。”白璟安对他说,语气不容置疑。
长平回过神来,没有惶惑,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他要做的只是没有条件的服从。他接受过比这更为不耻的事情。西梁王需要一个能替他心爱的王子去战场送死的人,于是找到了他。后来他们把他用完了,就一脚踹开了。
“夜已经很深了。你去睡吧。”白璟安一边对他说着,一边将他穿的那身轻薄的丝绸外衣脱下来随手抛在贵妃塌上。“寝衣孤命人放在内室了,你应当也不需要孤亲手替你更衣吧?”
听到亲手更衣这四个字的时候长平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白璟安只慵懒地靠在椅子上,看眼前人因为僵硬而变得笨拙的样子,内心窃笑。
长平躺在白璟安的床榻上,床榻柔软舒适是他从未体验过的,软烟罗纱帐放下后,烛光暗淡了不少。白璟安翻书的声音和起身走动的声音窸窸窣窣,长久以来的疲惫像河水一样任他在其中沉沉浮浮。长平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待他从时来光顾的噩梦中惊醒的时候,正好与白璟安四目相对。
长平犹如受惊的野兔一样向后退去,白璟安褪下身上披着的大氅,兀自躺到了这张属于他的榻上。长平心中仿若有万人擂鼓,他盯紧闭目养神的年轻人,生怕他忽然做出什么出格之事。白璟安或许察觉幽暗中有双眼睛在注视自己,他张开眼睛,随手将身上的被子盖在了长平的身上。长平被里一层外一层裹得像个粽子。白璟安朝他靠近了一些,将右手搭在他身上,两人隔着一层被子挨着,长平能闻见白璟安身上特殊的熏香,这味道不为讨好,介于药草与花之间,似有若无,让人觉得一下子放松下来。
“你知不知道,这样,也许我会忍不住杀了你?”长平开口。
“你会吗?”白璟安顿了顿,道:“你欠了我那么多人情。我觉得你不会。”
白璟安说对了,又好像不对。他会不会。长平自己也在问自己。这个人最让他恐惧的地方就在于他好像拥有描摹人心的能力,连长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什么模样,但白璟安把它画了出来,拿到了他面前。
“孤刚刚批完臣子们的奏章,马上就又是早朝了。有卿在此,孤都不想去早朝听那些迂腐之人的迂腐之言了。”
白璟安的话里带着调笑,长平闭着眼睛只当没听到,不知又过了多久,白璟安起身了,偌大的宫殿里又只剩下了长平一人。第二日天光大亮,蝉鸣声将他唤醒,这后半夜无梦,难得睡了个好觉。
长平更衣后,发现昨日带他来此的老内监在门口恭候多时了,见他醒来,立刻让身边的小内监去传膳了。
“公子醒了。”老内监向他行了半礼,想必即使是他也不知道应该向眼前这个既非侍君又非嫔妃的“战利品”行什么礼。“咱家李福,皇上特意嘱咐咱家在此照看公子。以后公子膳食上觉得有什么不合口的地方,或者这些伺候的人有哪里惹公子不顺心都可以来和咱家说。”
长平苦笑道:“此身能有什么要求,不过苟活于世而已。”
李福听他此言也不再多言,只让人将早膳在外间摆放妥善。
今日的早膳比他被关在广陵宫的时候相比菜色更多且做工更复杂。除了每日必有的鱼羹外,还多了几道时令点心,如放在荷叶上的浅粉的芙蓉糕、入口即化的糖霜冰冻,以及一盘剥了皮的晶莹剔透的葡萄。葡萄,甘而不饴,脆而不酸,冷而不寒,兴许是昨晚惊吓太多,长平口干舌燥,多食了几颗,他无意中看见李福与身后的小太监使了眼色,想必明日又能见到这盘葡萄了。
长平不知为何,但白璟安从昨晚后不再让侍卫阻拦他出入了。突如其来的小范围自由并没让他觉得有任何愉快。长平认真想过,假如,哪怕是万中取一的可能他再获自由,他会去哪里。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到他和阿卓的故乡,找到愿意替他收拾身后事的人——然后自尽,就像阿卓当年听到他被西梁王杀了的时候那样。
像平常人那样娶妻生子渔樵江渚已是不可能的,像末路贵族那样为先王自尽?但追随西梁王并非他的理想。果真一步错步步错。这个世上唯一让他记挂的人已经因为他走了,也该给这个错误一个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