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大别山南麓的一个河谷,在商城县城往南三十公里处,此处三山相绕,一水迢迢,倍有情致。顺治年间这里设南乡天安里,两百多年后改为武下保。灌河向北流过,两岸群峰旖旎,草木欣然。百年前,每值雨季,水势沛然,上游的木材和船货顺流而下,催生了几个不大的渡口,老家就是其中一个。乡民们聚集在这里乘船到县城走亲访友或做些小本买卖,年复一年,在渔歌号子和浆声帆影中,祖先们在此建起了瓦舍商铺,井田菜畦,篱笆院落,有了商业集镇模样,人们之为打船店,后来谐音作达权店。民间有诗云:
日暮泊舟灌河旁,恰似江南鱼米乡。菱歌声入青峰里,石船不动水波长。
小时候灌河之上还有渡轮往来,八十年代末,省道S216线贯通后,张寨岭的天堑变通途,灌河上再也难见渡轮的身影。诗中的石船是达权店最北面的一个村子,得名于村里的一块船形巨石,据说它曾是古人的座驾,昔人于此登岸揽胜,不知所终,最后沧海桑田,当年停船的地方变成了陆地,船也变成了石头。人们传说它颇有灵性,能随风轻轻摇晃,如行水中一般。因为有了这个传说,老家在我儿时的脑海中便有了宇宙的况味。后来,我来到石船村,远见一块巨石立在小溪旁边,似有小舟模样,石头边有一颗乌桕树,在秋风中摇曳。
长辈们说达权店山若编钟,敦厚稳重,不卑不傲;水似云纹,沉静其表,襟待左右,有文兴富贵之像。风水之事虽曰缥缈,而老家的山势线条柔和,河流泽被两岸,虽无虎踞龙盘的帝王气势,亦多陌上悠然宁静之喜,而百年相续的重学传统也是有史可考的。
小二郎
老家四季分明,是典型的季风气候。宋时禅师有诗“春有白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少年时唯一的心头事就是上学了。达权店街中有小溪穿城而过,小溪东岸是幸福村,西岸是黄泥榜村,两村各有一所小学,形成竞争之势。很多幸福小学的孩子上学要河对岸经过,他们稍一组织,就冲着我们喊起来:“黄泥巴,腌鸭蛋,又好吃,又好看。”我的伙伴们听到后七嘴八舌的大声反击。有时舌战升级,同学们脱鞋涉河而去,对方没有“半渡击之”,而是望风而逃……伙伴们回忆此事,有同学笑着回忆,“幸福的小孩有一次过河叫阵,张同学左手一个,右手一个,轻松拧起像拧小鸡一样。”后来,两所小学合二为一,“战火”才算消弭。
春分之后,百草返青,最先开放的是兰草。兰草喜阴,常生在大山深处的灌木丛里。周末,同学们结伴到大河冲、英窝、金刚山等村的深山寻觅兰草的踪迹。开学了,每人的课桌上都插着兰草,香气四溢,犹如春色映带在教室的窗几之间。兰草虽然生得低调,却是王者之香,每个人的神经都被触动。繁春似锦,当然要朗诵春天的诗: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孩子的童心和春光一样生气盎然。一下课,孩子们就到土操场上“打灰包”、跳绳、玩弹弓、打陀螺,他们的小手插在口袋里,羞怯地问陌生同学,“喂,打灰包白?”“喂,带我一个好白?”短暂的十分钟很快过去,等到值班老师拉响上课铃声,他们掉头就向教室方向跑去,操场只剩下飞扬的灰尘。有几年,班主任带着我们去春游,一般都去学校南边的幸福水库或者西边的黑潭大桥,回来得写一篇游记。这些地方没有“奇伟鬼怪非常直观”,游记的内容往往是水有多深,山有多高,桥墩几个,桥面多长,写起来甚是无趣。最期待每周一的音乐课,文艺委员或别的同学教我们唱歌,女孩教唱过《我的祖国》、《新鸳鸯蝴蝶梦》、《摇太阳》,男生则教唱《童年》、《大花轿》、《东方商人》,每天预备铃声响起,校园里一片稚嫩洪亮的歌声,宛如天籁。
小学刚毕业,我就被母亲牢牢地按在家里预习初中教材,小刘也来一起看书。我们的母亲是好朋友,阿姨在外打工,嘱托母亲代为监管。他家在黄榜村的电池组,屋后就是灌河。我们经常一起去偷人家院子里的石榴,也经常带着自制的鱼竿到河边钓鱼。灌河的水清冽透彻,地头就能看到河底的鱼儿相戏,水草摇缀,他经常跳下去畅游一番,留下我这个旱鸭子在河边羡慕。有时我们并排躺在浅滩的草地上,享受着夏日清凉的河风,天色蔚蓝,白云徘徊,水牛悠闲地在水中甩着尾巴,林中的知了咿咿呀呀地唱着,我们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就这样一去不返了。
少年时
我从小就生长在初中的家属院内。初中校园面积不大,南边是一栋三层的教学楼,其余的砖瓦房是家属院,操场中间是一个很大的花坛,种了芭蕉、冬青、月季、白玉兰等,后来荆棘肆意生长,人不能入,这里就成了小鸟和虫儿的乐园。家属院长大的孩子们从小被那些念叨着“从小看大,三岁知老”的老师们评头论足,每个缺点都被无限放大,这种处境不堪回首。幸运的是我们依然能够无忧无虑地一起玩游戏、做作业。小余家率先安装有线电视,小伙伴们放学后都会围坐在她家的小客厅里看动画片,直到各自的家长登门认领为止。
初中大门往东穿过一个小巷就到了达权店街道。街道两边的商铺也是砖瓦房。街道正中的肖家杂货店完全不逊于桥边的供销社,文具学杂,柴米油盐,针线布匹一应俱全,店主也成了街上的第一批万元户。肖家杂货店门口有一个烧饼摊,烤出的烧饼又大又香,不过母亲总是禁止我吃烧饼,让我只有眼馋的份。桥头东面的赵家小笼包的味道也是极好,放如菊花,提如灯笼,一口下去,汤汁和肉馅一起滑入喉咙,让人回味无穷,一屉包子很快就消失在食客的味蕾中。
农忙时候,父母就会带我和弟弟雅灵到奶奶家干农活。奶奶家住高中后面,有三间瓦房,一间土坯前厅,一个小院,小院围墙西面是一座小山,草深林密,清净僻陋。爷爷当过村里的会计,能识字算数,记忆里他总是沉默寡言,手上总有一柄旱烟袋。奶奶打理着屋后的一片菜园,常年种着青菜、萝卜、葱蒜,夏天品种多些,有豇豆、丝瓜、黄瓜、茄子、豌豆等。菜园西边有一颗柿子树,长出的柿子只有鸡蛋大小,每年九月,我和雅灵、堂哥自民一起在柿子成熟之前将它们摘下,洗净放在罐子里,倒进清水,塞满一种叫“马料”的植物,半个月启封实用,清脆可口,甘之若饴。十月板栗成熟,我们拿着长竹竿往板栗树上一齐猛挥,刺球一般的板栗篷就冰雹一般落在山脚各处。
辞旧岁
小时候最期待的就是过年了。吃了腊八粥,年味也渐渐浓了起来。腊月二十三要祭祀灶神。奶奶在昏暗的灶台烟囱上贴着灶神爷爷和灶神奶奶的神像,神像前面立着一对童男童女,一个手里拿着“善”罐,一个拿着“恶”罐,家族一年的善恶都分别装进罐子里。据说这灶神爷爷本名张奎,曾是商纣王的守城大将,灶神奶奶是他的妻子高兰英,后来张奎夫妇兵败战死,我家祖先姜子牙怜其忠义,在封神榜上封他们为灶神,专司向上帝报告人间言行。神像两边是一副对联“在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这一天灶神要会天上述职,奶奶特意在灶台上摆放一盘麦芽糖作为贡品,说是灶神吃了糖就会多说好话。
腊月二十四就是小年了。早上叔侄伯婶们就汇聚到奶奶家堂屋的“家神”前祭祖,“家神”左边写着“天地君亲师位”,右边是“仁义礼智孝廉”,中间画着一位和蔼的叫不出名字的老神仙,供桌上摆满了水果和素肴。点燃“大地红”后,小孩子们依次跪在贡桌前,按照长辈的要求向祖先磕头许愿。小年之后,外出务工的叔叔堂兄们开始回乡。街上到处都是打工者的身影,忙活了一年,他们要趁此时机给家人买些年货,还要按照媒人的要求四处相亲,他们忙碌而幸福的表情不加掩饰地挂在脸上。
不知不觉,奶奶家里到处都是挂面、腊肉、鸡鸭、糍粑、丸子等各种年货。终于过年了,早上家人们贴年画、挂对联,父亲有时会拿起毛笔,蘸满墨,在红纸上写下几个隶书,“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字体拙朴,仿佛人世间的全部温馨和祝福都藏在了这两句话中。中午祭祀完毕,长辈上座,其余按年龄辈分依次坐定,火锅凉菜依次上桌,红烧肉块、清炖鸭汤、红焖牛肉、线粉鱼丸……五叔给晚辈们每人夹一块红烧肉,笑着说:“吃了就能做大块文章啦!”其他长辈也纷纷给我们夹菜,一会功夫肚子就撑得鼓了起来。到了夜里,大家包饺子,看春晚,直到午夜辞旧迎新的爆竹声响,大家才各自散去准备正月的拜年了。
到了元宵节,老家的习俗是“送灯”。所谓的“送灯”就是到先人的坟前插烛灯、烧火纸,燃放烟花爆竹。传说明太祖朱元璋回凤阳老家祭奠父母,只见一个个矮小的坟头淹没在枯草灌木间,无法辨认出自家父母的坟茔。他命人等到夜里在每个坟前点上蜡烛,然后请求上天降下一阵风,只留下父母坟前的烛光。上天应允,皇帝拜倒在那亮光的坟前,嚎啕不止。我家的祖坟很远,来到目的地的时候,天色都已昏暗,站在山顶上,只见圆月清寒,四下火光点点,此起彼伏的烟花从山谷窜出到夜空闪烁纷纷,在这带着硝烟的绚烂中,我心想这热闹的年节终于要谢幕了。
后来,爷爷奶奶陆续离世,他们的屋子无人居住,小菜园也杂草渐长。上高中时,我每天傍晚都会在院子旁边的山顶上背单词,俯首就能看见荒凉的小院,不经意间就回想起我和弟弟趴在院中板凳上做作业的场景,身旁是给我们扇扇子的奶奶,还有不远处抽着烟袋的爷爷。再后来,父母举家离开了达权店,去年我带着晚辈们到曾祖母的坟前送灯,借着火纸的熊熊火焰向院子望去,只见衰草离离,瓦房倾颓,已然陈迹。看着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脸,我心想,与老房一起远去的还有那一代在土地里辛勤刨食的长辈们的黯然身影。
在我的眼里,达权店是一个梦中的小镇。在梦中,我正值青春,重回这里时,相识已无少年。在幸福水库的大坝上放眼小镇的街巷,就像翻阅写满字迹的纸页:它提醒你曾追求的东西,你思索的东西,还有你求而不得的东西,而你虽然离开了小镇,却不过带着这些东西到了一个放大了若干倍的小镇。当你独自闭上眼睛的时候,脑海中就会浮现出群山之上,无边无际的天空,朵朵白云流动。偶然的机缘和风儿给了云朵形状,你已经在辨认出它们的轮廓:一艘帆船,一颗大树,树下躺着睡觉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