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06期“习惯”专题活动。】
“喂您好,钱总,对,我刚下了飞机,估计得一个小时才能出去吧。”
女子的声音打在我的耳膜上,心不由“怦怦”跳起来,这声音那么像她。我转头去看那女子,长长的波浪卷发落下来,遮住了她的侧脸,只有一个小巧的鼻子高高翘着。她把头发往肩后捋,露出鹅蛋般的侧脸和洁白的脖颈,直到锁骨,那曲线美得像画里的人。正是从那样的脖子----那样的嗓子里飘出来那样柔和细腻的声音,仿佛温润的海水漫过脚背一般,让人心旌荡漾;又仿佛炎炎夏日里甜而不腻的绿豆汤,凉爽沁人心脾。
如果她就是她该多好啊!茫茫人海中,这种概率又能有多少呢?我无望地摇头。
半年前我还在韩国工作,那是一家大公司,我在那里做销售,米娅是我在中国的客户。其实两家公司同属一个集团,所以相互之间有天生的亲近感。我还记得第一次给米娅打电话时的情形。
“您好,我是林华采购部米娅,请问您是哪位?”温润的海水漫过脚背,甜而不腻的绿豆汤流进心田,我心里酥软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请问您是哪位?”甜甜的暖暖的春风从听筒里拂过来,挠着我的耳朵。
“额,哦,我是林华高精的郑浩,我……我们邮件联系过。” 我居然支支吾吾起来。
“哦,郑浩呀,您好啊。您有什么事吗?” 米娅问。
我差点忘了找她是为了什么了。说完事挂完电话,我不禁开始想象她的样子。我猜她一定长得很甜美,有着灿烂的笑容,即使不笑的时候,眼睛也会在笑。
我问前任负责人米娅怎么样。他说:“挺好的一个小姑娘啊,很漂亮,工作也很好。”
“小姑娘?”
“去年刚入职的,估计也就25岁的样子吧。”
微信头像是一片海,没有她,她也没有对我开放朋友圈。我想象不出来那样甜美的声音应该和怎样的脸才算得上相配。我本可以去见她的,但是遇到了新冠,几次计划都没能去成。
作为同一个集团的两家兄弟公司,我们互为彼此的最大——我们是米娅的最大供方,米娅是我们的最大客户。林华高精90%的量都由米娅来采购。于是我们几乎每天都有事情要找对方。
“郑浩,麻烦提供一下报价单。”
“郑浩,昨天出货的那个柜子,资料先给我吧,我们得尽快去清关。”
“郑浩,年度合同要更新了,麻烦看下有没有问题?”
“郑浩,我要做成本分析,你帮我看看这个分析里还差了什么吗?”
“郑浩,德国研发中心要采购样品,你看下能不能提供这个规格?”
“米娅,我要做下个季度的销售计划,麻烦提供一下你们的采购预测吧。”
“米娅,我们的货款什么时候付?”
“米娅,对不起,生产昨天出了点故障,交期要调整一下,你帮忙看看这样调整行不行?”
“米娅,我想了解一下中国的市场情况,能大概说一下我们竞争对手的情况吗?”
……
因为是兄弟公司,我们虽然是买方和卖方,工作起来却很像是自己人。跟米娅沟通总是轻松愉快,即使会有些问题,她也不会拿出甲方的架子来压我。我觉得自己应该是在买方市场下最幸福的销售了。
有的时候我们一天要通电话十多次以上,最多的一天有十五次。那天我们从早上开始,不停地通话,直到晚上十点。她没有在电话里嫌我麻烦,也没有责怪都是因为我们公司的错误才搞得她一整天都在打电话。但是那天晚上十点,我给她打电话时,米娅的声音里透着紧张,好像她没有想到我会在半夜给她打电话吧。
很快,我习惯了早上一到办公室就和她打电话。我一到座位上,打开电脑,翻开笔记本,泡好咖啡,要开始工作的时候,就习惯性地拿起座机给她拨国际长途。有几次拨通了才想好要跟她说什么事情。有时候找不到事情说,我便只好在电话打通之前赶紧挂掉。但通常很快米娅就会打来电话问我事情。
米娅在我们的办公室已经出了名。如果在我们开会的时候她突然打电话过来,我只要说:“是米娅。” 领导就会说:“快去吧。”同事们都知道我一天要跟米娅通好多次电话。
我渐渐地发现自己离不开她的声音了,周末也总是拿着手机想打给她,听她说话。那像是一种瘾,对,我对她的声音上了瘾。别的男人需要烟酒,需要游戏,而我,需要米娅的声音。自然,没有工作内容的电话是不可以打的。没有米娅声音的周末对我来说特别难熬。那段时间我盼着每天都要上班,盼着新的一周快点到来。
有次米娅休假,我在工作。我纠结了几次还是给她打了电话去问事情。电话那头,潮水“哗哗”的声音里,夹着她海浪般温和愉快的声音:“郑浩,我现在在海边玩,我待会回去看了电脑再跟你说这个交期行不行吧。” 然后晚上她给我回电话,我有种这一天总算没白过的充实感。
不到一年的时候,米娅在集团内部通讯工具上给我发来信息:“郑浩,我们组织架构调整,我可能要调到别的岗位上了。”
从那一行文字里,我猜测着她的表情,回:“怎么调整的?你去哪里?”
“运营副总裁把我们采购部兼并到他部下了,我们组只有我一个人被调去他的直属运营小组。”
“你很难过吧?”
“哎,相处得这么好要走,就我一个人走,好像被抛弃了似的,好难过。”如果她是在说话,那温润的海水一定变成了春天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得人心里湿漉漉的。
我回:“我给你打电话。”
“不,这会儿不行,” 米娅打了半天的字,也许是打了又删来回好几次吧,“这会儿说不出话来。”
她一定是在哭。我想象着她总是春风般温暖的脸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的样子,希望自己就在她的身边,但我什么也不能说,只好发了一个“抱抱”的表情,连发这个表情都让我脸红心跳。我安慰米娅:“孟总是副总裁级别,你们罗总是总监级别,抢不过孟总的。”
我不知道让她难过让她舍不得离开的人里面有没有我,问她:“要是你留下来,其他人走,会不会好受些?”
米娅回复:“也许吧,那样至少你还在。” 我不能说这就一定意味着什么,但她的这句话让我不得不浮想联翩。
米娅去了运营部门,与我几乎没了联系。在很长一段时间,我早上来到办公室,还是会习惯性地伸手去拿座机,然后才想起来米娅已经不是这个座机号码了,我看着手里的话筒,自嘲地笑着,想念米娅的声音。记忆里没有她的脸,只有声音,米娅的形象有时候强烈,柔和的风吹过来时,温暖的阳光沐浴下来时,都仿佛是米娅在对我说话;有时候她的形象又很空虚,只有她的名字,空空的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抓不住。
我向集团申请调往米娅所在的公司。半年前我被调到了中国办事处。我去米娅所在的那个基地拜访时才知道,米娅已经离职了,据说她很快要结婚了。我还是太晚了,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我的位置。
新的环境里会有新的习惯代替那个旧的习惯的,我如此期待着。但米娅的声音竟像是刻在了我耳膜里,我总是不自觉地去辨别周围的声音。我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了。我每天下班后就去公寓附近的酒吧,为了用那里的喧闹掩盖我耳朵里她的声音,只有那样,晚上的时间才能用来工作或者学习。半年过去了,去酒吧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我以为自己忘记了她的声音,甚至忘了她叫什么名字。
然而,在机场我听到了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声音。那女子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里,我甚至没有看清她的正脸,米娅在我心中却自此有了形象——小巧高挺的鼻子,白瓷般美丽的颈线,波浪般温柔的长发。我用了半年去忘记的人,重又在我心里活了起来,虽然我劝自己她应该已为人妇。
那天我照例去酒吧,在我的“固定”位置——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打开电脑,在周围的喧哗里工作。服务员给我送来咖啡——我来这里总是点一杯美式咖啡,老板说:“你这个韩国人怎么这么稀奇!”我只是笑笑,反正我付了最低消费。
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放下咖啡的时候扫了一眼酒吧,我和她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她很快地避开,看向桌上的电脑。怎么会有人跟我一样?!我直觉她是上次在机场碰到的那位女子。也许是感觉到了我投过去的视线,她再次抬起头来看向我,又触电般很快低头。
我终于收了包坐到她面前。她指指自己的电脑说:“对不起,我不是来玩的。”喧闹的背景下,她提高了嗓门,像春日里的雷雨,急急忙忙却不失温度。
我耸耸肩,指指自己手里的电脑包:“这么巧,我也不是来玩的。”
她嘴角翘了翘,歪了歪脑袋做出“你随便”的表情。
“为什么来这种地方工作?”我问她,并向服务员点了两杯鸡尾酒。
她似乎并不反感我,却不回答我,只问:“你呢?”
我喝了口酒,说:“为了忘记一个人。”
“失恋了?”
“算是吧,可是我都没来得及表白。”
“哈哈,”她笑得有些放肆,声音像哗哗流淌的溪水般明亮,“看你人高马大的,追起女生来这么怂啊!”
“她是我的客户,我不能破坏规矩嘛!”
她合上电脑,喝了口酒,看样子是打算跟我聊天了:“那说明你还不够爱她。”
“她有男朋友,而且现在应该已经结婚了。”
她脸上露出不怀好意地笑容:“结了婚还会离婚呢,男友算什么,什么叫‘应该已经结婚’了?你连这都没搞清楚,就在这里顾影自怜?”
“我是有道德底线的好不好?”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固执己见,让我有点恼火。
“哼,”她从鼻子里发出鄙视的声音,撇了撇嘴说,“哪来那么多借口,就是你不够爱她罢了。”
她长得很漂亮,说气话来却如此这般不饶人。我一口气喝了大半杯酒,说:“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只因为她的声音,为了能光明正大地追她,我申请调岗,不顾一切地背井离乡从韩国来了上海。来了这里我才知道她要嫁人了。为了忘记她,半年了,我每天都要用这里的喧哗把自己灌醉,你还说我不够爱她?”
“要真爱,为什么不去找她不去告诉她?”也许是受了酒精的刺激,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在她面前那么激动,可是她似乎比我还激动,声音有些变形。
“我告诉她又能怎样?我难道能要她做什么吗?我怎能为了自己的爽快去给她增加烦恼呢?”我把最后的酒灌进嘴里。我说的是真心话,可是我多想能找到米娅。
“孬种!又想得到,又不肯承认,还不敢争取。你就只配在这里这么窝囊痛苦!” 她喝完剩下的酒,站起来要走,眼里却有东西闪闪烁烁。
我抓住她的手,她没有躲闪,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里办公?”我看着她的眼睛问。
她顿了一下,说:“为了忘记两个男人,一个伤害我的孬种,和一个我只记得他声音的人。”
然后她背着包走了,落下一个笔记本。我翻开那笔记本,扉页上姓名处写着“米娅Mia”,电话号码和我手机里的那个号码是一样的。
我背上包拿着笔记本一边给她打电话,一边追出去。第一次她把电话挂断了。我来上海后换号了,她应该不知道那是我。第二次,她接了起来:“您好!哪位?” 不是那熟悉的海浪,也不是那清凉的绿豆汤或那温柔的春风,而是冰冷的秋雨,打得我心里一阵疼。
“米娅,你的笔记本落下了。你在哪里?” 我往前跑着,听见电话里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她不说话,我继续跑着,看到一个身影站在远处踌躇不前。
我跑到她面前:“米娅,是我,郑浩。”
她双手捂住嘴,路灯照得她眼里微波粼粼。
“米娅,我还有机会吗?” 我终于问道。如果她要忘记的那个孬种是那个本应该和她结婚的人,而那个她只记得声音的人是我,我便能理解她为什么那样戾气满身了,她在对她自己生气。
她没有摇头,我拥她入怀,久久不愿松手。
从此以后,爱她,便是我再也不用改的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