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17年的某一天夜晚,初中生李飞跃站在四楼的窗户上,头朝下做了一个优美的飞跃动作,就像高台跳水运动员一样,从高空自由落下,重重地摔到了小区草坪上。
我叫李飞跃,我爸叫李向阳,你一定想到了《平原游击队》里的抗日英雄李向阳。可他才不是呢,他就是一普通人,出租车司机,懂了吗?他每天早出晚归的,很少管我。可是今天晚上,他却管我了。那会儿我正在房间里,关着门,跟我的女朋友刘辛芳联机玩《王者荣耀》,刘辛芳说过,不跟她一起玩《王者荣耀》,就不当我女朋友。这时,李向阳忽然推门进来,我来不及退出游戏画面,手机屏幕上那些传奇英雄们正在酣战中,一闪一闪的画面刺激着李向阳,他突然像只豹子一样扑将过来,夺走了我的手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接着一记耳光结结实实地甩在我的脸上。
这是他最近第二次打我耳光了。第一次是在学校大门口,他不知从谁那儿听说我开始早恋了,还在校园里公然地和女孩手拉着手。是又怎么样?如今小学生才叫早恋,初中生都叫黄昏恋了。可是,李向阳却受不了,他那天早早收了工,将出租车停在学校门口,见我放学出来,果真和刘辛芳一起手拉着手,立刻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先扇了我一耳光,接着骂:“臭小子,你长本事了?整天学习没学出个啥样来,谈恋爱倒是不用人教!”这骂人话,我已经消过毒了,原版比这更难听。
今晚,他打了我一耳光后,接着又骂上了。我直直地盯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变形的脸,忽然觉得很陌生,这是我亲爸吗?从小到大,他真没少骂我,打我却是最近开始的事,而且直接打脸。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可他全做到了,我受够了,不想再给他继续发威的机会,我爬上窗户,跳了下去。
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看见自己像一条死狗一样躺在草坪上,我伸手去摸,却什么也摸不到,就像摸空气一样。哦,不对!我已经变成了李飞跃的灵魂,像空气一样稀薄,而躺在草坪上的那个李飞跃,已经死了。
灵魂还可以叫李飞跃吗?当然。我记得小时候在李向阳的老家农村,有次在河边与小伙伴玩的时候摔了一跤,回家后生病发烧了,奶奶心疼坏了,晚上打着灯笼在河边喊我的灵魂:“飞跃啊飞跃,你快回来!”然后,我的灵魂飞回来,病就好了。
这一次,我还想再回到草坪上的李飞跃身上,可是我发现回不去了。
此时,李向阳像个疯子一样冲下楼来,扑到草坪上的李飞跃身上,嚎啕大哭。
我盯着李向阳,暗暗骂道:“不是你这个老混蛋抢走我的手机还当场摔了,我能跳楼吗?”看着李向阳一个老男人哭得那么伤心,我有一种报复成功的快感,我他妈终于成功地在他那里刷出了存在感。
妈妈孙莲凤是个护士,今夜值班,她还不知道我出事了。李向阳打了120,当救护车把草坪上的李飞跃送到孙莲凤值班的医院时,从值班室赶过来的她当场晕了过去,医院的急诊室里乱作一团。
此时的我,置身事外,像上帝一样看着这一切,无比激动,原来我也可以变得这么重要!明天,我要去学校,看看老师和同学们的反应!
我在我们班教室里等了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终于看到同学们来上学了,像往常一样。他们没有一个人发现我没来,甚至刘辛芳也一样。上课的老师,以为我生病或有事请假了,问都没问。
中午时分,班主任通过李向阳的电话,终于知道我的事了,她一脸严肃,坐立不安;忽而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幸亏不是发生在学校,辛亏啊!”我知道,她是怕发生在学校,家长来闹,说不清。她给校长打电话,校长在电话里下了命令:“不许对外泄露,严密封锁消息!”
我去,我的英勇一跳,就这么被封锁了?
我失落地回到我跳楼的那个小区,发现李飞跃落地的那块草坪上什么都没有,甚至都没留一滴血。小区里静悄悄的,在树荫下乘凉的,只有几个老头和老太太,还有几个带孩子的保姆,他们谈论的话题都跟我无关。只有一个保姆八卦道:“听说昨晚有个人跳楼了,救护车都来了?”老头和老太太们漠然地回答:“不知道,我们早早就睡了;年纪大了,耳朵背,没听见。”
我更加失落了,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反正他们都看不到我。傍晚,等到上班的人们都回来了,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兴奋,他们总该知道我跳楼的事吧?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微博、微信总该传播了吧?我跟在像是白领的一对青年男女后面,侧耳倾听着他们的谈话。啊,他们果然在谈论我了!只听那个男的说:“靠,怎么选择这么矮的楼跳啊?”女的接了一句:“就是,弄不好摔不死,得残!”男的又说:“应该到中央电视塔、东方明珠去跳!”女的应声:“就是,那多痛快!”我听了以后,气得发疯,我决定今天夜里上他们家作祟去,吓死这俩丫的!
谁说楼矮摔不死人?我奶奶说,他们老家有个孩子,在土炕上疯跑着玩,一脚踩空摔到炕下,结果死了。我难道没死?我先回医院看看。
我变成灵魂以后最大的好处是,只要意念想去哪,就能马上到哪。我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李飞跃,他浑身插满了管子,心电图上显示竟然有心跳!重症监护室门外,苏醒后的孙莲凤坐在椅子上低声啜泣,李向阳在走廊里踱步,时不时地抽自己一耳光。此时看着他们的反应,我忽然高兴不起来了,我想起了平日里他们对我的好,其实也很多。
我无处可去,又回到家里,我跳楼的那个房间。那个成为导火索的手机,被李向阳摔了以后,安静地躺在床底下,我钻到床底下,盯着那个手机,叹了口气。这时,手机闪了两下,自己开机了!我习惯性地想点开微信,继续玩我的《王者荣耀》,可是我点不开,哦,我忘了我已经成了空气一样的灵魂。突然,手机上跳出一个弹窗,占满了整个屏幕:
你在寻找什么?
真诚、梦想、自由?
金钱、权利、地位?
………
只要你付得出代价,
我都可以给你!
—— 十二号当铺当家人
我在寻找什么?《王者荣耀》吗?不,我想重新回到李飞跃身上。
我这样想着,忽然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吸入了手机屏幕。我像电影中穿越时空隧道一样,以坐过山车的速度穿过了一个五彩斑斓的管道,最后落在了一条笼罩在昏暗夜色中的小巷里。我沿着小巷往前走,看到不远处只有一户人家门前有亮光。我走近一看,只见黑漆大门的廊檐下,挂着一盏玲珑细长的红灯笼,灯笼从上至下,手书五个字:十二号当铺。
我正发愣间,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眉目慈祥的老太太走了出来,她一身白衣,满头银发。我看着她,竟想起了我的奶奶。她看着我,不紧不慢地说:“你来了?”
我点点头,还没说话,就听她继续说:“我是十二号当铺当家人,我知道你要来找什么,每一个到这里来的人,都有所求,但必须付出代价!”
“我是一个灵魂,我想重新回到我的肉体身上。”我对银发老太说。
“请随我来!”
银发老太在前面引路,我跟着她走进了一个周围全是格子墙的房间,她拉开一个格子,取出了一块钻石。当她把钻石放到房间中央一个红木台桌上时,我看到那块钻石已经碎成了两半。
“孩子,这就是你在人间的生命钻石。它已经碎成两半,无法复原。”
“怎样才能复原?”
“除非付出同等的代价。”
“什么代价?”
“最爱你的人,他们的部分生命钻石。”
最爱我的人,是谁呢?我想,恐怕只有爸爸、妈妈,还有奶奶!
“我取走他们的部分生命钻石作为酬劳,就可以帮你复原你的生命钻石。不过,他们的部分生命钻石被我取走后,他们在人间的寿命将会缩短。这里所有生命钻石,我只是代为保管,只有作为酬劳的时候,才能取走,为我所用。你们人类,有很多人到这里典当青春换取荣誉,但唯有生命无法典当,只能以生命换取生命。”
我犹豫了,我不知道爸爸、妈妈、奶奶,他们愿不愿意用他们的部分生命换我回来?
银发老太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她微微一笑,说: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在这里经营12号当铺多年,从来不做强人所难之事。这里做成的每一笔生意,都是建立在双方当事人完全同意的基础上。”
我问她如何征得爸爸、妈妈和奶奶的同意,她让我等一下,接着从背后的不知哪个格子里,又取出三块钻石,都是完整的,但色泽明显比我的暗一些,其中一块最暗。我猜想应该是爸爸、妈妈和奶奶的生命钻石了。
果然,银发老太说:
“这三块钻石,分别是你爸爸、妈妈和奶奶的生命钻石,我可以通过通灵水晶球接通他们的梦境,直接询问他们是否愿意。”
随后,她拿出一个像手掌一般大小的水晶球,放在红木台桌上的一个银色双层托架的下层,然后将我爸爸、妈妈和奶奶的生命钻石放在托架上层,同时口中念念有词。
忽然,水晶球像灯泡通电一样亮起来,在房间上空,我看见了爸爸、妈妈和奶奶的影像悬浮在那里。
爸爸说:“飞跃啊,爸爸对不起你,我不该骂你,更不该打你!你回来吧,我愿意用我这条命换你回来!”
妈妈说:“飞跃,你这个没良心的,怎么就撇下妈妈走了?你死了,我的半条命也没了。剩下的半条命,留着还有什么用?要是能换你回来该多好!”
奶奶说:“飞跃啊,你可要好好活着,人这一生坎坷着呢!我这把老骨头,宁愿少活几年,也要换你平平安安!”
我的鼻子酸酸的,想哭,却挤不出一滴眼泪来。哦,我忘了,我已经成了灵魂,灵魂是没有眼泪的。
水晶球暗下来了,银发老太目光和蔼地看着我,我冲着她点点头。
只见她拿起一根银色魔杖,对着托架上的三颗钻石一指;三颗钻石闪亮起来,又暗淡下去。
我仔细一看,那三颗钻石明显已经比原先小了一圈。银发老太手里,多了一颗小钻石。
接着,她把我那颗碎成两半的生命钻石拼凑到一起,在桌上放好,然后用银色魔杖一指,两半碎钻石瞬间合到一起了。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银发老太轻轻地说了一句,“记住,以后只有你活得越长,他们损失的生命才能得到补偿。”
银发老太说完,突然用魔杖推了我一把,我一下子摔倒在地,晕过去了。
当我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周围静悄悄的。我努力地回忆到底怎么回事,却发现像回忆梦境一样记不起来,只模模糊糊记得一个手书“十二号当铺”的红灯笼在夜色中散发着微光,还有一个银发老太说的话响彻耳旁:“记住,以后只有你活得越长,他们损失的生命才能得到补偿。”
“爸……妈……”我努力地喊着。
“快,快,儿子醒了!”我听见了孙莲凤惊喜的声音,还有李向阳在走廊里呼喊护士和医生的声音。
我跳楼了,可是我大难未死。奶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想她了,我准备今年一放暑假就去农村看她。
两个星期后,我康复出院了。回到学校的时候,同学们都问我死哪去了,我不能告诉他们。刘辛芳站在角落里朝着我笑,等其他同学都走了的时候,她凑上来问:“晚上回家,接着联机玩《王者荣耀》?”
我昂着头,回了她一句:“不,哥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