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举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走了76年的腿脚已经觉得有些疲惫。
还是得走,王举告诉自己,不走身体垮得更快。
12月9日,天色未明,王举就出门了。
冬季风冷硬地打在老人下陷的脸颊上,把脊背也推得更加弯曲。从西汉酒泉胜迹斜对面的家到清真寺附近的理疗店,一公里的路,他走了整整一个小时。
一天,24小时,1440分钟,时间似乎在这个老人身上渐渐慢了下来。
人就是来来去去,老人说自己已经习惯了生死。王举在原地区医院看了14年的太平间,前后送走了7000多人。
什么样的死亡没有见过,庄重的,卑微的,热闹的,寂寞的……破碎的身体,白发覆盖的哭泣……
见过7000次的死亡后,会如何理解死亡呢?
答案藏在老人不与人说的寂静里。
想听他说出一些哲理,关于生命,关于死亡,一些我们意料之中的意外。但是没有。老人的叙述和我的提问常常是两条平行线。
愿意表达的,能表达出来的,常常都是简单的。
拿出一个上午去做理疗,或者陪老伴去扎针,其余的时间,沉默在家中,更多的时候可能还是在打量自己的身体,感受着各路神经传来的疼痛。
身体已经不在掌控之中。
他想起年轻那阵,带着六个“碎人”(孩子),夫妻俩种着24亩地,还要赡养老母亲,依然有着使不尽的力气。
现在,高血压、心肌缺血、前列腺炎等毛病围了上来。还有更严重的他不知道,埋伏在生命的暗处。
半边身子都有些麻,住了院,扎了针,一直不怎么见效,甚至还喝了黄纸符化的水,依然没有期待的效果。
今年农历十月初一,王举和家人一起去乡里上坟,把《酒泉日报》上十一年前刊登的一篇稿件复印了若干份,和纸钱一起烧在了祖宗的坟前。他说他去庙里也这样烧了。
那篇稿子题目是《守候生命的最后驿站》,登在“讲述酒泉人自己的故事”栏目。说的是当年看太平间的王举,其中提到他工作中为死者更衣,将发现的一笔不小的现金交还的事迹。
稿件见报后,王举托人放大复印,专门配了一个镜框,摆在他供着的观世音旁。
十一年了,纸张已经见黄。
似乎以此佐证自己的德行。就在那次接收采访时,王举提到有人质疑他为难死者家属。他强调,人活在世上就要亮晶晶。
他佩服离去的时候很明白的人,比如他的堂兄,也是他学习诵读佛经的师傅。刚开始看太平间的时候,王举也有心里障碍,在堂兄的引导下,他摆脱了恐惧。“没有什么,其实跟和活人打交道差不多。”王举说。
人一辈子,光阴时快时慢,时轻时重。总有几件事会被不断想起吧,总有几个人会在记忆里不断面对吧。
这一次,想要隔着时空对话,王举选择了他习惯的方式,要通过这燃烧的火焰告诉祖宗,告诉他信仰的神灵,这一辈子也做了一些好事。他希望能获得保佑,自己生命将到尽头,要走就快些让走,不要受折腾,不要麻烦儿女。
饱含着疼痛的生命难道就不期待长度了吗?
王举仔细听着时间一下一下地走过。姐姐、哥哥……亲人们一个个离去了,日子日渐孤寂。周围那些三十、四十、五十、六十的人已经不是他的过去,如同年轻时,以为那些上了岁数的人呈现了自己的未来,其实也不是了。
他背着手,穿过晨曦中苏醒过来的菜市场,所有的热闹似乎和他关系都不大。
一个人一辈子结束后,会在多少人内心留下印记?一个时代结束的时候,又会留下多少人的身影?
种庄稼出身的王举,人在他的眼里是否也如同一棵庄稼,长老了,就被时间割了去。
人有很多种活法,就像这世界有很多种路。王举顺着自己遇到的那条路走着,很少左右张望。
王举走到了理疗店。这一类的理疗店主要针对的顾客就是老年人,磁疗床、足浴盆、饮水机等以免费试用的方式吸引体验后的购买。
颤颤巍巍进了门,理疗店的工作人员安顿着老人在足浴盆里泡脚,裤腿撩起,两条腿细得触目惊心。
最重的时候有125斤,现在只有74斤了。老人搓着腿自己有些感慨。
然后是“睡床”,半小时的磁疗。工作人员热情地帮助老人脱去长长短短的外套、棉衣、毛衣,这让老人有些不安,也有些不好意思。
王举悄悄地说自己大件也买不起,先免费治着吧,他们也老推销着呢,实在不好意思了到时候就买点小东西吧。
王举和老伴都是吃低保的,两人加起来每月四百元。
这一辈子什么时候最幸福啊。问老人。
“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啊,是在地区医院看太平间的那些年。”老人看到了惊讶,解释说,那时候打交道的人都尊敬着自己,来去都叫着王爷。近乎有些调侃地,老人意外地来了句:“现在在家里连孙娃子也当不上了。”
“活着当然有觉得艰难的时候,难过的时候,那得忍耐着。人这一辈子被人尊重最重要,有没有钱不算最重要。”顿了一下,老人又说,“有也好,无也好,了生死,了地狱,悟一悟,通天彻地。”
有多少人能悟到通天彻地?
人这一辈子简单着,也复杂着,质量无论如何不是人自己设计出来的意义所能完全判断的吧。
什么样的人生算是完整的?老人说他已经没有放不下的了。这样的人生算吗,即使没有多少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