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叫自立,人如其名,在地里盖的一个小房子,种果树,种菜。一口锅,一口井(井水甘甜),一杆烟斗,一盏煤油灯,一席炕,一扇木门,这就是他的小天地。冬天,会用玉米杆把房子围起来抗寒。
爷爷有四个儿子,分家的以后爷爷和小儿子生活。因为没有女儿的缘故,他一直盼望家里有个女孩。可惜我不是,所以他并不是特别喜欢我。堂姐们的生日他编成打油诗,倒背如流,却一直记不住我是哪天生的。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我也算的上是那个时代的一朵奇葩吧。打我记事起,就和爷爷一起住。晚上睡觉爷爷会搂着我取暖。
六点左右,他早起去地里干农活,我去早读,然后回家吃早饭,早饭的鸡蛋我一年到头也不会吃到几个,馒头只能吃一个,辣子一道菜算是美味。我记得最丰盛的早餐是一小碟臊子,一锅玉米粥,馒头,浆水菜。馒头被水蒸气浸透之后底部会浓,我偷偷地把那一点点揪下来藏在馍箩箩下边,刚准备夹菜,他的烟斗就咚咚的敲打我的手...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哭了,他会把我糟蹋的那部分塞进嘴里吃掉。义正言辞的训斥我,你娃没受过饿!偶尔我夹菜会掉在桌子上,他便严厉的训斥我糟蹋粮食。他说自己年轻的时候一块钱买了一个饼,刚咬一口,一个叫花子过来给他抢过去扔进牛粪堆里,他走了,叫花子捡起来一顿狼吞虎咽...生病了没钱去医院,借一碗麦子面熬成面糊糊算是营养补品。这件事对我影响极深,大学的聚会上,一次我夹菜掉在玻璃转盘上,条件反射的我立马夹起来吃了。当时小伙伴们都惊呆了,我才回过神来,爷爷的烟斗再也不会敲打我。
十岁,父母外出打工维持生计,我被寄养在舅舅家。每周五下午骑着自行车回家看爷爷。那时候爷爷一个人在家。八十多岁,身体还算硬朗。自己做饭,那时候我贪玩,回到同学家下象棋,爷爷做好午饭之后到处找我,喊我回家吃饭。现在想想真是该打。他擀的面薄的可以透过去,一勺醋,一撮盐,一把青菜,着实好吃,吃完饭我便撒丫子就跑去下象棋。
有一年农历三月二十八,外婆给爷爷做了一件外套,我带回来爷爷穿了之后很高兴。一直念着外婆的好。后来外婆病故,爷爷想要去送一程,因为是冬天,被几个伯伯拦下了,后来每次看到那件外套爷爷都会说外婆人很好。只可惜最后没有去送送她。这也是爷爷心中的一个遗憾。
后院被他搭理的井然有序,豇豆,西红柿,黄瓜,韭菜,葱,白菜,青菜,还有几颗他最爱的旱烟。爷爷虽没读过书,却也总结出许许多多的生活经验。常用的二十四节气,谷雨前后点瓜种豆。菜熟了他会把菜摘下来平均分好在中午之前送到其他三个儿子家中。二伯家离我们家最远,二妈做的饭是公认的最好吃的,通常他会在二伯家吃午饭。大伯和我们家住对面,偶尔有肉会送过来一碗,我也会喝点肉汤。三伯隔三差五会买点jinggao,肘子什么的带回来给爷爷吃。
爷爷八十三岁那年,门口有卖果树苗的,他便买了四棵柿子树种在家门口。种的时候有人说你都八十多了,还种树,能吃上柿子不?他说给孙子吃。后来小树苗变成大树,柿子熟了,我摘下第一个拿去来给爷爷尝。他嘴里没有一颗牙齿,吃着柿子甚是高兴。
爷爷走后的第五年,家里要盖房子,爷爷种的柿子树枝繁叶茂,有点影响盖房子,父亲舍不得挖树,便只挖了东边的两颗。我要挖西边的父亲不让,说盖了新房子没有柿子树怕爷爷不认识家门。我让母亲把父亲叫到后院自己亲手用手锯把剩下的两棵给锯掉了。父亲发现树没了,难过的眼泪都出来了。这也是我这个不孝子孙至今都悔恨的事情。
每到农忙时节爷爷便可以大显身手,那时候玉米掰回来之后先要剥玉米然后手工编起来架起来晒干掰成玉米粒再晒干才可以卖一斤五毛钱。爷爷的编玉米技术是黑客级别,没有不服的。他会把时间平均的分给四个儿子,去到他们家里编玉米。邻居家的阿姨说给钱要请爷爷过去帮忙编玉米。爷爷通常会帮他们几个小时,顺便教他们编玉米。说我们家的玉米还没有编完便去给其他几个伯伯家帮忙。那年他八十五岁。
那时候没有空调,夏天很漫长,我和爷爷在屋子中间铺一张凉席乘凉。他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斗,听着广播里的秦腔戏。边给给我讲他年轻时候的事。他说自己是逃兵,内战时期,爷爷被蒋校长抓了壮丁,跳火车逃了回来,不敢回家,就躲在一个亲戚家里,说着眼泪就下来了...他有一个弟弟,没有逃回来。后来解放了,给家里来过一封信,说是想回家,爷爷说当时家里穷,没有饭吃,他没有回信,后来就不了了之了。每次说到这里他眼里的眼泪就在打转转。
爷爷的伙计拄着拐棍到我家串门来了。那个爷爷比爷爷大一岁,年轻时候没少祸害人。经常给爷爷找事。现在他们都老了,身边能说话的人也就他俩了。爷爷年轻的时候当过干部,当时,其他干部都会找门子把自己的儿子送去当兵,当干部,入党,爷爷却不让自己的儿子当干部,也不允许他们靠关系投机取巧。这也是我最敬佩爷爷的。
在整个村子走上一圈一堆头发都白了的老头见了爷爷都得问声好。“叔身子还精神么!” “还能动弹!”爷爷戏称自己是人王。有的比爷爷小几岁的爷爷见了爷爷常常打趣的说,“还活着呢!”爷爷也会回他们一句,“想死死不了么,把人急得!哈哈!”他嘴里常常念叨,七十三八十四,阎王寻你商量事...这句话我听了19年。其实人都是怕死的,爷爷也不列外。年龄大了,骨质不好了,脊椎开始疼了。躺着时间长了就得坐着,坐着时间长了就得躺着。有时候疼的受不了就哭了。九十多岁的人,那时我不懂事以为他不是真的疼,现在想想我也是愚蠢至极!镇上有古会,有戏看,爷爷兴许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想去看戏,能看一回是一回。伯伯们都不让去,怕危险。我看他实在想去就背着他们,偷偷地骑着自行车把爷爷带去看戏,一路上骑地小心翼翼。看到中午,jinggao,油膏吃了一点,便要回去。那是他最后一次看戏。
第二年他便站不起来了,只能躺着,去哪里都要人抱着背着。知道爷爷的时候不多了,家里几个伯伯轮换着守护着爷爷。去哪里他都喜欢我抱着他,他说我抱着他安全。那是爷爷最后的一段日子,我记得是他走的前五天,都说可能没几个月了。要去后院晒太阳,我就抱他到后院,听到前院有人说话,又嫌后院没人说话,我抱到前院,过了一会说前院没太阳太凉,要回屋里。我平常就爱和他顶嘴,刚好几个伯伯都在,我就故意耍脾气,不去。生气了,趁我不注意用我手边的拐棍狠狠的打了我一拐棍!几个伯伯看了哈哈大笑。都怪我不听话,我看这精神头至少还有半年的光景!我嫌烦就去城里打工去了,第三天就听父亲说爷爷可能快要走了。我赶回家,看见爷爷真的不如前几天的那个精神头了,没几天爷爷就走了。
走的前一天晚上爷爷吃了一大碗蒸鸡蛋花。那是他最爱吃的,家里的大人们都在。看情形,爷爷可能熬不过今天晚上了。我们问爷爷认识自己不,爷爷只认出了我,其他人都叫不上名字了。最孝顺的姐姐(每次回家都给爷爷零花钱和带吃的回来)想知道爷爷还认识自己不,爷爷嘴里却一直喊得是妹妹的名字。家人怕耽搁妹妹学习就没有让他回来。那天晚上是我主动要求和爷爷住的。妈妈问我怕不怕,我说不怕!爷爷一直拉着我的手,嘴里念叨着什么,我用手机给他放秦腔听,那时他已经听不见了。我努力的把耳朵靠近他,想知道他有什么要和我交代的,然而一句没有听清,第二天早上爷爷离开了我们。
爷爷走的第三年,我回家到镇上的超市买了平常每周末回家都要买的冰糖,蛋糕,白糖,是哥哥到路口接的我,快到家了我问了一句,咱爷在家还好吧。他回了我一句,在公坟...我忘了,爷爷已经离开我们了。经常做梦会梦到爷爷,梦到他打我,梦到他讲故事,梦到他说自己吃了没读书的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