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开往魔都的火车打了声响笛,然后紧接着松开气闸,慢慢的开始蠕动。这巨大的汽笛声让我周围的一群刚刚高中毕业的女学生堵住了耳朵,而我则将手掌张开放在胸前,如同足球队员在赛前奏国歌时的动作。我望着渐行渐远的火车,沉浸在火车发动时造成的混响当中。我在心底对他说:“在那儿等着我,早晚我也会乘这班车去魔都。”
这是2003年的夏季,高考结束后,该哭的也哭了,该闹的也闹完了。为期两个月的狂欢过后,压抑了三年的情感释放殆尽,该走的走,该留的留。而我,不得不为接下来的入学美术加试背起画板,到美院去上课。高考报志愿,填写清一水儿的建筑学,不服从分配,以至于班主任张老师不肯收我的志愿单,并要求跟我的家长通电话确认此事是他们知晓的。当初我哪里知道建筑学出来是做什么的,只是觉得建筑师听起来够响亮,加试美术听起来我的未来会与美为伴,就这么简单。
跟着这群人来送别即将远赴魔都就学的一个初中同学,我的确不是因为跟他的关系有多么要好,这小子是天生的学霸,不必头悬梁锥刺股,高分唾手可得。而我算是吊儿郎当的那种,高中玩了两年学了半年,最后的半年赶上非典,在外界极度恐慌老师无比焦虑的情况下,我们被放假在家品尝特殊时期的苦与甜。我成绩垫底儿,但唯一的绝技是临场不乱,往往超长发挥,只是留给我展示的机会不多,等了三年换来三天的舞台,在众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下,我拿到了奉天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不是什么名牌大学,但我起码有机会继续以读书的名义延缓进入社会的日子。我和那小子简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为他送行?只不过碍于琳琳的面子罢了。我跟琳琳是初中的同桌,关系建立在彼此拍拖经历和情感讨论的基础上,属于无话不谈的那种。初中毕业后,虽然不在同一所高中,但还会经常通信或者偶尔在假期相约,我陪她逛街她听我絮叨,纯,太纯。
在假期学习美术的日子里,我每天早上狂蹬16公里脚踏车来到位于市中心的美院。往返我都会换不同的骑行路线,早上走建设大道,路过工业区,道路笔直,红绿灯少,可以掐秒表计算今天比昨天了多少,一度会选择让轮胎行走在道路白线上,因为这里的摩擦力小,省时省力。晚上走沈辽中路,这边多为住宅区,路上可以观察同路人,可以嗅到街边撸串儿摊子升起的狼烟,可以思考我的大学将会是什么样子。不是我能折腾也不是身体好,而是不想呆在家,我完全可以选择更近的辅导班,但那样我在路上的时间就会大大缩短,我独处的时间也会被压缩。我喜欢在路上,虽然爸妈在家中给了我一个独立的空间,但我还是会感受自己被牢牢的掌控于他们的眼神和举手投足之间。因为爸妈过度的担心他们这个独生子的安危,所以我长期被封闭于我的专属空间之中,出门是要写申请打报告的。所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对于我来说,它不是打开大学大门的钥匙,而是打开这座城市大门的钥匙。
我上美术课的地方在美院的后身儿,美院家属区的对过。这里算是整个奉天城中最有文化艺术氛围的地方了。以美院为中心,周围有音乐学院、展览馆、广播电视台、酒吧街、数码街、书城、文化用品商店等等,等等。其中最鲜活的,应该算是艺术院校的学生和正努力进入艺术院校的学生了,他们男的长发披肩,女的留着板儿寸。他们步履飘逸,他们活色生香。他们有的眼神忧郁,有的精神亢奋。美院中最接地气的应该是学装饰和环艺的,而最健壮的一批应该来自雕塑和油画专业,不分男女,全都膂力惊人。
我所在的辅导班是全美院素描最牛的教授开的,据说当年列宾美院来学术交流,只对老师的画作竖起了大拇指。他总是穿着一件宽大的休闲衬衫,特大号的眼镜,时不时推一下;一缕长髯飘在前胸,时不时捋一把;一根文明杖常在手边,时不时抬起来指点江山。他说话的声音不大,让你不得不仔细的听。看到他我总是会想,如果老师尚未娶妻,这一缕胡须会不会更茂密,会不会就用不到文明杖了。
“白方,你好好画,临走之前给我留一张画。”老师捻着胡子,慢慢的从走道另一边踱步过来。我答到:”知道啦老师,不过今天确实没有灵感了,早点走了。“这种托词是我从那帮准备考美院的同学那边学来的,艺术嘛,总是需要由内及外的,心情美了,画儿就不会太丑。
艺术是美好的,但通往艺术的道路是布满荆棘的。你很难想象大师们的巅峰之作是出自什么样的环境,他在作画时又是什么样的境遇与状态。我从小就知道什么是美的,我也愿意接近美的东西,我知道不同类型的美应该放置于什么样的地方,就如同我知道什么样的姑娘适合什么样的着装。对于通往艺术的那条道路嘛,算是走过两遭,但是被吓回来了。一次是幼年时期参加少年宫的选拔,可以说那里是艺术家的摇篮,要住校学习。虽然我凭借着一副简笔画拿到了入场券,但是由于少年宫的床位有限,我的床位只能是一架钢琴,最后父母的一万个舍不得扼杀了一个万里挑一的艺术家。第二次应该就是这次了,接着建筑学的幌子充当艺术人,从素描开始,先是基础的几何形体,然后是复杂的穿插布景,最后贝多芬切面和石膏雕像。从三大面到6大调,从空间构成到三庭五眼。前者让对自己的艺术天分有了清醒的认识,后者则让我对自己的性格有了清醒的认识,因为在后者一个月的培训后,我知道了自己的性格弱点,三分钟热度。所以老师要我留给他的那副画,至今我仍未兑现。
按照奉天城部分群体的习俗,家中孩子考上大学是要请客吃饭的,洞房花烛嘛!喜得贵子嘛!金榜题名?起码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我家也不能免俗,所以就让我俗吧。父母还是穿了一个局,亲朋好友好几桌,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高兴的,但她们的脸上确实挂着笑容。我想,这应该算是我父母的一个庆功宴吧,辛辛苦苦带大一个孩子,上了大学也就算是完成了它们一半的使命了。我始终没有说话,因为我只想一个人呆着,但是酒席的高潮我必须说两句。我站起来左手端酒杯,右手拿酒瓶,我说:今天我要敬三杯酒,第一杯敬大家感谢大家今天到场,也感谢多年来对我的照顾;第二杯敬大家,因为我的成绩配不上这桌酒,感谢长辈们依然送给我这样一次对未来的祝福;第三杯敬我自己,这就是我最真实的成绩,我是从谷底爬上来的,能扒上大学的台阶,又可以自己决定未来的职业,我对自己感到骄傲。三杯喝好,我又陷入了沉静,而大家似乎又热闹了起来。我能听到的就只是以我的名字开头的讨论声音,(白方这孩子怎么怎么招。。。)和不适传来的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