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窗外后山上有一个小屋,从我记事起看到它已经有六年了。
每天我会趴在房间里玩神奇宝贝卡片,镇上小学门口小卖部里五角一包慢慢积攒,军队渐渐遍布我整个王国。床上是高原,花被褥连绵成群山,裂空座将军率领火系精灵军团居高临下,向水泥地平原上的暴鲤龙驻地发动闪击。
老太总会在战斗正酣时推门进来,木板门框咔吱一声如冷箭,一下把帐中大将射了个对穿。“明明,又弄得乱七八糟,快把被子叠好。”他的声音故作慈祥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味道。
老太有两个,男老太和女老太。女老太会大喊一声“小兔崽子”,然后拖着脚步弓起腰来把群山铺好。但她并不可怕。床一定要叠好,杀鸡刀每天都要在水泥台上打磨,烛台一定要放在黑漆木桌右三分之一的位置,钥匙一定要藏在院门口堵住下水道的两块砖头间,“我们家像一个奇怪的王国”,好几次我会向老太们说道,他们继续重复这这些布置,说不上是国王、大臣还是奴隶。
异国的空气总不如家园自由,当老太转身走出后,我会凭借记忆,重新搭建出疆域、山河、战场。决战是激动人心的,可每次看到自己操纵着的一方彻底吞并了所有卡片后,世界仿佛死水一潭,而我随即滑入一种怎么都拧不紧的水龙头一般的空虚与落寞。这时抬头,矮树掩映下的后山小屋影影绰绰,像某块神秘的浮木被我连忙抱紧,小屋的黑影里窜出来厉鬼,外星人,远古军团,心灵控制波,把我小小的王国再次搅个天翻地覆。大一统崩落了,我觉得我的骨头再次被温暖可亲的割据和战役填充起来。
“屋后那老山头可不管乱去,今儿个看你又在神神叨叨的”,晚饭时我刚从塑料蒸箩里揣来一个热馍暖手,转头就看见昏黄的灯光下,老太站在身后表情凝滞,长长的阴影从肥胖而耷拉的眼袋和皱纹拉下来。
“那个小屋到底是干什么的嘛?”我问
“打!又在胡说八道!”另一个老太扬起枯木般的手臂,但只是轻轻点在我的肩头,仿佛只是要拂去上面的尘灰。
“前天你还说你要带我去玩!”我一跺脚,她仿佛一只骄傲的花公鸡,一下被丢进屠宰场的褪毛机,黯了眼失了神,蜷缩回竹条椅里低声呜噜。
老太看着她,眼眯得又紧了,没有说话。
有时他说,那是75年的大洪水,整个庄都冲垮了,活着的人都挤在后山上,漂来的溺尸被家属捞起来,停在那个小屋里。
有时又说,红道被北京的大医院送回来后,躺了半个月突然精神好转,一大早吃了两个糖包还要溜出去后山上逛,中午就被人发现死在山顶小屋门口,黑血吐了一地。
还说过,那里以前用来堆农用杂物,一个女人半夜躲进去,喝农药死在了里面。
还常说,那里不过是附近一家人几年前搭起来堆柴火的,山顶不会积水,柴火就不怕浸湿。
终于有一次,他站在那个窗户前,在金黄的暮色下,小屋藏在后山的光影里开始变幻,灰色的棚顶在树枝间如波浪般流动,准备融入黑夜中,这时我觉得它是那么近,又那么遥不可及。“恁俩老太都太老啦,爬不动坡了。”他的眼角皱如月牙,咧着嘴梗着一口气,忍痛一般先大嗓门说出声,随后才意识到失调,语调慢慢平静下来:“等你大回来,让你大领着你去那老山头看看。”
王国的战事继续蔓延,朝代迭换了一个又一个,在虚无与充盈的反复中,小屋渐渐从一个神秘的符号,变成一个实在的、近在眼前的热望。它不仅能推翻我的王国,也可以重建王国之外的王国——之后每当老太再侵入房间摧毁我布置的一切时,我就会带着这种近乎复仇的眼神,带着想象的快意,看着他们。
但爸爸还是没有回来。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们正坐在堂屋的电热扇前烤暖,外面传来电动车碾过水泥板而后停靠的哐当,院口木门随即响起一阵敲门声,老太边起身边朝外面喊道:
“是红理吗——”
门栓开了,一个红棕面皮、瘦弱的人形搓着手进来了,我分明看着几团油腻的残发黑乎乎地粘在他的秃顶边上:
“噫,可冷嘞!”
“恁爷过来了,快过来给恁爷看看”,老太对我招呼着。
他不是我爷爷。我紧绷起来,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去。但除了“爷爷”我不知道还能喊什么了。爸爸之前都喊这个人叔。可是他也从来没对任何一个所谓的“爷爷”喊过“俺大”。我也许确实有一个爷爷,也许没有,但绝对不是他。不过似乎总得喊点什么了,两个老太一起向我看过来,我被无处不在的眼光推到了他的身边,抬头终于喊出来:
“爷爷好。”
刚落音他就咧开了一口黄牙,乐呵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非常精致的笔袋,弯着腰鬼鬼祟祟地塞到我的手上:
“昨个晚给明明弄了个好玩意,里面都是好东西,新锃锃的,啥都有。”
我立刻打开了它,里面有几支钢笔,一个细巧的金色手表,两个咖啡色发绳,一个金属圆规。最里面似乎还有一张卡片,掏出来,竟然是一张竞赛准考证,一个女生怔怔地凝视着我。“中,拿着这好文具,明明学习更上一层楼!”瞬间我感到脸上一阵火辣。逃离。我要逃离。阴沉的水泥地板也在看着我,但他们的笑声一下从两边包夹过来,把我压到那烧着火的笔袋上。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什么都说不出来,直到他再次弯下腰问我——
“那爷爷能不能带我去后山?”我抬起头,直勾勾、几乎带着泪地反问道。
笑声立刻消失了。他愣了一下,抬起头凸着眼结巴地嘟囔着:“后山…那老山头莫…那也管……”但老太在一旁立刻说道:“不去!大雪天,上那干什么,摔倒了落雪窝里影儿都找不着!……”
我几乎立刻尝到了一种欺骗的味道,像毒药弥漫又麻痹了身体,听不进也看不清。从那后我坚信老太从头到尾都没真的打算让我去看,小屋可能永远都只是窗中的幻影,而爸爸也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每次想到这我都觉得像被人紧紧困住又丢到角落,变成阶下囚。
怒火无时无刻不以复仇诱惑着我。“晚上,许多小偷在我们家门口走来走去。”老太停下筷子,“咋开始说胡话了”,他狐疑地走到外面检查,我咬紧嘴唇强忍暗笑直到刻好的划痕被注意到:“大老鼠在床下乱窜。”我提高了嗓子:“我看到有人拿刀在雨夜里狂奔,当时我指给老太看,她看到了好多晃动的白色影子。”老太骇然地蜷缩进椅子:“丽子她爷,我冷,给我找件坎肩穿,我咋啥都想不起来了。”他终于开始急躁起来,夜里,一阵机车的轰鸣声从不远的公路上撕出来,老太突然啼哭:“娘,俺哩娘嘞?吓死我吧,俺娘该那坡儿嘞?”
“恁娘早死了!”我听到他对她喊道。
“恁女老太现在越活越跟个小孩似的了。”我开始常看到他自顾自叹道:“不醒事了。”快意笼罩了我。原来有一天他们也会无奈会被侵入,而侵入者正是我。但我发现很快我就重新陷入空虚,一遍遍重复着只会让交替更加飘忽。不知不觉房间里的神奇宝贝卡牌开始积灰,而我的王国似乎以一种奇特的形式在另一片疆土上重建了。我已分不清哪里是异国,哪里又是别的什么,或者谁是奴隶,而谁又是绝对的国王。
晚间天气预报刚刚播完,院口木门突然传来一阵推晃声,外面有人正从门缝伸手拨开里面的门栓。“谁啊?”老太连忙挪过去有些颤抖地问道。
“我啊!”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
“诶,杨飞合着回来了!”他连忙拿出钥匙开锁,沉重的大门旋即“哐”地一下被推开,雪花一拥而入:
“这个点怎么就给门锁上了?”父亲大步走了进来,后面的木门恭顺地缓缓关上:“哟,都还在看电视呢,明明这恁长时间听话不?”
“嗯…听话的。”我赶紧站起来看着父亲,小小堂屋已经很久没有容纳过那么宽大的身躯了。“听话就中,恁老太可疼你啊,是不是。”他拍着我转身面向老太:“恁也都过八十大寿了,身体都还恁健康,都是有福啊!争取再过个十来年,还管抱玄孙哩,五世同堂!”
“是哩,中,中。”老太挤出笑容连连点头称是着。
“这是杨飞吗?丽子爷?”老太睁大眼睛指着父亲问他。
“咋不是哩!”他说。
“杨飞!恁长时间都去哪了!”她颤颤巍巍站起来,几乎要喊出来一样。
“你也是真迷了。”父亲笑着瞥了瞥旁边的老太小声说:“脑子确实不行了。”
“是哩。恁奶记性现在确实差了。”他应允着。
还没过一会,她突然开始蜷缩起来,开始尖声呼喊:“娘,俺娘嘞?”
“不都在这吗?俺奶恁哪还有娘哎。”父亲像哄小孩一样哄道。
“杨飞!是你吗?恁长时间都去哪了!”她如同重新陷入记忆与恐惧的漩涡,大声问道。
“恁老糊涂啦!”父亲没再管那么多,转身绕着堂屋走了一圈:“这老冰箱怎么还放这里?我不是跟恁提前说了该扔就扔咱有新的?”
“好,好。”他继续应允道。可停顿了几秒又叹气说:“唉,不是想着坏了好歹能拿着装东西吗…”
“还留着干啥?这不净碍事吗。”父亲拍了拍老冰箱,里面的粮食震的擦擦作响:“还有这,啥时候的破烛台子咋又摆出来了,弄得黑乎乎地难看。桌子也得换了,过几天就跟恁弄个新的。”老太再没有说什么,于是砖头扔掉了,被褥换掉了,山川抹平了,我看着父亲的身躯左突右撞,所到之处原有的一切规章与建构纷纷崩塌,而曾经自以为高明的侵入与抗争也转瞬即逝。“再过两年干脆这老房子就不住了,给恁全都接到城里。”我听到他背对着我们宣布道。
没有人搭声。我感觉到一只老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过了好一会,才听见他小声说:“你不是老早就想去那老山头上吗?让你大带着你去吧。”
那一晚,我去了后山小屋,独自一人,记得十分清楚。我一句话都没说,一溜烟跑了出去,什么也追不上我。那个山头实在没有多高,只是黑暗中积雪下面的树杈绊倒了我好几次。我一个劲地冲,连滚带爬,一口气就到了顶上。月光开始微微落在雪上,我抓住那只门,没有锁,也没有把手,推开就是无边的黑暗,没有王国,也没有小屋。我突然忘记了我为什么跑出来,到底是为了征服、回归还是逃亡。迟来的恐惧深深裹紧了我。我看到山下亮了几处摇晃的光束,呼喊声三三两两地起伏。我终于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