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颗杏儿

作者:郑君平

    昨夜,梦到了婆婆。不由又想起了那五颗杏子。

  那是麦收过后不久的一个下午,天,很闷热。我躲在小屋,于书中寻求清凉。正入迷之时,婆婆兴冲冲进来,兴冲冲地把手伸进衣兜里,兴冲冲地说:“来,吃杏子。”

  那是五颗白里透黄、圆鼓鼓的大杏子。软软的,轻轻一掰,白色的果肉,透着甜香,味道好似冬日午后的暖阳,金黄而温软。轻轻一捏,便有水儿渗出,细密如草尖上的晨露。

  轻轻咬一口。啊!真甜!这甜好似裹着麦香,裹着清泉。

  “您也吃。”

  “我不吃,就是给你摘的。”婆婆看着我,眼角眉梢都是喜悦。

  “哪摘的?”

  “建立家树上摘的,她们在树底下用竿子捅,落下来的都摔得粘上沙子了,我爬树上去摘的,就够着这五个!”婆婆颇有点自豪,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好似盛开着朵朵小秋菊。

  “那么高,树又那么粗,抱不住摔下来可怎么办?太危险了,你怎么可以上去。”突然,我就有点儿小气恼。

  “怕什么,年轻的时候,比这还高还粗的树,我都敢上呢,有些男人也不敢。”婆婆更加自豪。

  “快吃吧,他家的杏儿可甜哩,我就是想上去给你摘几个。”婆婆开心地看着我。

  建立家那棵杏树很高,从树干到枝干的分叉处足有三米多,而且那棵树极粗,两手合抱都围不拢。因此,男人们也很少有人上树去摘杏儿的。

  想着婆婆该是如何努力地缩着双脚,如何用力地抱住树身,又如何努力地向上一点一点攀爬;下树时,又该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护着宝贝一样,护着这几颗杏儿。那花白的头发,一定会因太用力而微微颤动了吧,那瘦瘦的身一定会因拼尽全力而微微颤抖了吧?想到这些,看着眼前剩下的那四颗杏儿,我有点儿吃不下去了。

  那是我和丈夫婚后的第二年,那年,婆婆六十六岁。

  婆婆个子不高。瘦,但硬朗。花白的头发,用一个长长的弯曲的发卡,齐齐整整地拢到脑后去,齐脖,干净利索。婆婆脸色微黑,眉眼不算太漂亮,但慈祥温和。婆婆说话爱笑,笑起来一副很羞涩的样子。

  婆婆是个慈爱且手巧的人。刚结婚那几年还种小麦,麦收时节,跟婆婆一起去地里割麦子,其实,我不过是充个样子,因为割不了几下,婆婆就会说:“天太热,别热坏你,去树荫下歇着吧。”每去一块麦田里,婆婆都会先挑一些粗细匀称的麦秆扎成一束,然后,抽空把这些挑拣过的麦秆混到一起,再重新挑拣一遍。婆婆说:“这下好了,都是一等一的麦秆了,等着给你做把小扇子。”

  那时,院子里有一棵洋槐,一棵楸树,两棵树粗细相当,距离也正好,婆婆便给小侄子栓了一个秋千。夏天,婆婆也在树荫下做饭。熬豆粥,烙饼,还炖粉条、豆角和土豆。

  婆婆做这些时,并不要我帮忙,有时我也想帮她烧烧火,婆婆总是说:“太热,去一边凉快着吧。”我便坐在秋千上,看婆婆在等饭熟的空隙,搓麻绳,搓线绳。两股麻皮,或两股线,被婆婆放在腿上,轻轻一搓,那麻皮或线便开心地打着滚拧到一起,像麻花,很好看。

  一天午睡起来,婆婆把一把小团扇递到我手里。婆婆脸上洋溢着笑,像一股清凉的风,丝丝吹进我心里。婆婆累了一上午,为了一把小扇子,竟然没有睡午觉。那是一把特别漂亮的小扇子,用麦秆做成,形状像大蒲扇,但不知要比蒲扇精巧多少倍好看多少倍。那把小扇子一直跟着我,跟了我十多年,像个宝贝。我舍不得用它扇风。婆婆知道我喜欢小物件,还用高粱秆,给我编制小叵箩筐,编制精巧的小手提篮。

  看着身旁婆婆给我做的小团扇、小手提篮、小笸箩筐,不由又想起婆婆不知费了多少力气,甚至是冒着危险摘下的那五颗杏儿。这哪里还是扇子、篮子、筐子、杏儿啊!

  婆婆爱笑,其实,她心里很苦。

  我丈夫高考那年落榜,二嫂难产,留下襁褓中的侄子,二哥中年丧妻,自暴自弃。老爹有文化,但也是一个有封建思想的标本式的农民,除了种地,其它从不操心,因此两个家庭的穷困不堪和持家的劳累全压在婆婆肩上。老公说,当时有好多亲戚甚至有乡邻都劝婆婆不要让他再复读,老爹也已动摇。但当婆婆知道他还想复读时,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拿起镰刀去给鱼塘里割草,六分五一斤,婆婆不知割了多少捆青草,不知割了多少个清晨和黄昏,也不知割了多少露珠与汗水,那一捆捆青草,压弯了婆婆的背,婆婆用她要强和艰辛换取了儿子复读的学费和一年的生活费。

  大学时,丈夫说到家事,说的最多的就是婆婆,说到老爹与婆婆闹别扭,冷战,一战就是一两个月。物质的困顿,都可以忍受,唯有精神的折磨,最是让人受不了。老爹会写,老爹把所有的苦闷都倾诉到他那一本厚厚的日记里。可是,婆婆不能,婆婆唯有把所有的苦与悲都写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与艰辛里。

  无法想象婆婆心里的苦楚,但我知道婆婆心里一定是一块盐碱地,长满了苦涩。

  在老公的诉说里,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五颗杏子。杏子青青时,是酸涩的,可只要迎着阳光努力地生长,总有一天,杏子会变成香甜的。

  大学毕业第二年,我们便结婚。老公是一个极孝顺、极体贴的人。爱他,就不要让他为难;爱他,就要爱他的家人。自此,家里的一切开销都由我们两个来承担。

  知道婆婆受过的苦,因此,那五颗杏子,像五颗铜铃,挂在我的心窗之上,时时提醒我,婆婆对我的好;时时提醒我,要对婆婆好。自此,婆婆也有了让其他做了婆婆的人羡慕的地方。她们一起说闲话会说:“你看人家的媳妇,不叫娘就不说话。”“你看人家的媳妇,连贴身的内衣都给公公婆婆买……”每每听到这些,我都想笑,我知道这是婆婆说给她们的。我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做了该做的,而且也是不值一提的事,在婆婆们眼里却成了大事。

  婆婆们的索取该是多么卑微,婆婆们的给予在某一个时间段,其实也不亚于自己的母亲。

  一起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我和他结婚十一年后,婆婆躺在了病床上,一躺就是七个月。

  那天,一吃就吐的婆婆,破天荒地说想吃饭。我喂了她一个鸡蛋,一袋奶。婆婆精神好多了,像阴霾里看到了一束光亮,那天家人都很高兴。

  那天婆婆说了很多话。

  婆婆对我说:“你来了这家里以后,我过得舒心了,不受屈,也不受气了,不受外人的气也不受家人的气。你爹谁的话都不听,可他听你的话,你可管着他……把你爹交给你,我放心。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是喜丧了,你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我死时,你可不要着急。”

  婆婆对儿子说:“你要一辈子对她好,你对她不好,我可不饶你。”婆婆把我的手放在老公手心里。

  婆婆的嘱托,像一根银针,在我心上一点一点刺绣,可绣上的不是锦瑟,而是悲伤。

  我不过是曾以自己的方式去除了婆婆的一块心病,我不过是做了她和老爹的开心果,让他们不再冷战,我不过是在日常生活里让婆婆脸上多了一些笑容,而婆婆在要永别时却把我当成骨肉至亲一样地放不下。

  临终的嘱托,最是深情,而我是这深情中的深情。

  婆婆永远也不知道,是她那五颗杏子,像五颗小太阳,暖了我这些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婆婆安静了,我想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可婆婆依然紧紧地攥着我的手不放,努力地想抬头,想欠身。老公明白了婆婆的心思,说:“娘想亲亲你。”

  我俯下身,趴在炕沿上,把脸轻轻贴过去,轻轻地贴过去。

  看着婆婆颤巍巍的白发,看着她枯瘦的脸、枯竭的眼,看着婆婆抖抖索索地把枯萎的嘴唇贴在我脸上,游丝一样的气息,把疼爱与不舍传递到了我心里。

人世间最深的痛,莫过于看着至亲的人,一点一点离自己远去;看着紧握的手,一点一点从自己手里滑落,而自己却毫无办法,只能那么眼睁睁地看着,看着……

  再也抑制不住的酸流从喉咙里,从鼻腔里,潮水般涌进眼睛里,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悲伤,那就让它泪流成河吧!

  第二天九点,婆婆就睡着了。婆婆再也不会攥着我的手,说东说西,说长说短,说冷说暖;再也不会给我做小扇子、小筐子、小篮子;再也不会给我烙大饼,熬豆粥了。可这些都是我喜欢的,都是我喜欢的呀。

  娘,你还记得你给我摘得那五颗杏子吗?我会记得,我会记一辈子,也会暖我一辈子。我想,你一定也会记得,因为那不是五颗杏子,那是你一颗要强的心、乐观的心,也是你一颗爱孩子的心啊!

  隔着一抔黄土,我再也不能知道你的冷暖,再也看不见你的悲欢了。

  娘,你和老爹在那边,吃得可好,穿得可暖?老爹没有给你气受吧?你不是说老爹最听我的话吗,每次给你们上坟送钱时,我都嘱咐他的,老爹应该很乖很乖的了,要是老爹不听话了,你该让就让着他些吧,谁让咱看上人家长得帅了呢,你说呢?

  娘,你和老爹在那边一定要好好的,要好好的,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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