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打算拿她写故事，因为她太完美了。作为写作题材大概很无聊。

认识她是通过别的朋友。“下次咱们聚会我给你们介绍一个仙女姐姐，”朋友眼里放着神秘的光，“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不食人间烟火，认识她绝对是你修来的福气……”

“得得，你这是要给我们卖媳妇还是什么？”饭桌上的男生们恨不得现在就要看到仙女姐姐。

“YY什么呢，人家都有个三岁的娃了好吗？下次咱们唱歌的时候我叫上她。”

唱歌的时候，她姗姗来迟了两个小时，开门的时候大家都有点没想到。

仙女姐姐穿着高跟靴子，黑色丝袜，超皮短裙，皮衣，化着blingbling精致的妆，纤瘦。惊艳是惊艳到了，可是跟仙女不大沾边。

“对不起，来晚了，给大家做了好多吃的。”礼貌地向大家问了好之后，她从一个保温袋里掏出很多神奇的瓶瓶罐罐：这个是有机的苹果做的苹果酱，这个是抹茶红豆酱，那个是我亲手做的全麦面包，可以抹酱吃；还带了一瓶我冲泡的柠檬红茶，估计大家都渴了，碳酸饮料不解渴，你们尝尝这个茶，润润嗓子……”

大家一窝蜂地围上去，开始这个尝一点，那个尝一点，仙女姐姐就在旁边讲每一样食材的来历：”这个苹果是农民家自己种的，有机的，还找大师开过光哦；诺，那个抹茶，是日本五十铃的抹茶粉，顶级的，口感特别好，你们尝那个抹茶红豆酱是不是有冰激凌的味道？”

本来自己做的食物就让人有想试试的欲望，再加上各种讲头，还没吃就留下个好印象。

”怎么样？我说她是仙女吧？“朋友特别骄傲。仙女姐姐把食物一一摆好，自己点了一首王菲的《催眠》，非常好听。

整场聚会我羡慕嫉妒地偷偷盯着她看。她的脸很小，五官好看，只是皮肤没什么光泽，很暗淡，显得疲惫。全程没有吃任何东西，也很少说话，但是有人和她说话她一定特别热情的回答。

“真是小龙女啊，不食人间烟火。“我悄悄和朋友说。”你才了解了她的冰山一角，”朋友瞥了我一眼，“我觉得她最神奇的地方，是把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攒在了一块，你懂吗？就好像世界上最美的钻石，最好吃的西班牙火腿，最拉风的摩托车……被组合在了一起……怪异又完美。”

仙女姐姐和大家一次聚会就熟悉了，后来我们出去玩总是叫上她，因为她什么都会。喝个酒都能把所有人喝趴下。我的朋友说的对，她是怪异而完美。

哦，忘记说了，我们还有幸认识了她老公。是个ABC,身高一米九，自己做生意，喜欢打篮球。他很喜欢和我们每个人说话，语调轻松幽默，像个小男孩。年轻时候应该是容易被倒追的那种。仙女姐姐在自己老公身边的时候，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像个妈妈，一点都没有了仙女架子。

这样的人，谁不想多接近她呢？

大家熟了之后，她邀请我和我那位朋友去过圣诞节。发给了我们一个长长的菜单：

我主动提出陪她先去买菜。我们约的11点在菜市场见，11点半，她才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我面前，大冬天还是穿着丝袜高跟鞋和连衣裙，外面穿了一件羊毛的大衣，双手合十说：“抱歉！早上去健身，洗了个澡就迟到了，等很久了吧？”

后来我发现她经常觉得没有对家人朋友照顾周到而感觉歉疚，好像她应该像超人一样把所有事情都包揽。其实她根本不是让人能生得起气来的人。我和她一起走进菜市场，她轻车熟路地带我走到一家菜商那里，拿出清单，开始细心挑选每一颗菜，然后开始据理力争地讨价还价；提了一袋子菜，又去买肉。“我帮你提点东西吧，”她走路飞快，目的明确，我有点跟不上她，小跑了两步想去伸手帮她拿几个袋子，“不用，这点东西我拿得动。”她走到一家卖肉的摊位，告诉我：“这家的肉最新鲜。”“又来啦？买什么肉？”仙女姐姐又掏出清单。“又是家宴?你们这位大美女，自己吃素还会做荤菜，厉害哈？”肉店老板笑着问我。

我也笑着看向仙女姐姐，她抿着嘴，似乎要把这份夸奖像拒绝荤菜一样拒绝掉。——她对自己太严格了。

仙女姐姐和老板告了别，拎了食材，飞速地走着。没想到她那么瘦却那么有力气。我坐上她的车和她一起去她家，发现她在车上还给我放了一包山楂条和一杯咖啡做零食。

“天啊，仙女姐姐，快包养我吧，求你了。”我吃着山楂条，觉得这个人的存在简直不可思议。她握着方向盘时我注意到她的右手无名指应该戴戒指的地方是一个刺青，一朵漂亮的小花。天哪她还有纹身！？我才发现自己对她的历史一无所知，她也并不好奇我的任何，但是她对每个人都照顾得无微不至，需要开口的时候她总能让听者舒服，却永远站在一旁做一个冷冰冰的旁观者。

她家也是不出意外的整洁。“快进来，不用穿拖鞋，直接光脚踩地板就行，我昨天半夜擦到两点多呢。”她老公和儿子迎了出来，我们终于见到了她大眼睛长睫毛的儿子，三岁半，敦实可爱，据说从来没吃过任何加工食品，只吃妈妈亲手做的饭菜。和妈妈纤瘦的身材不同，他营养太好，身高和体重早早地超过了同龄小朋友。

我们在客厅和她儿子玩的时候，她拎着食材跑去厨房忙活。我跟过去。

“辛苦啦，仙女姐姐，要帮忙吗？”

“亲爱的，不用，但是真是对不起，今天菜多，估计要让你们多等会儿。待会儿先给你们倒点大吉岭红茶。“她一边照顾手里的非洲冰草，一边耐心地回应我。厨房被她布置得像个实验室，放满了调料，机器……厨房窗台上有自己种的罗勒和薄荷，中间的吧台桌上放了好几本关于红酒品鉴和咖啡品鉴的书。

从她的衣着，开的车，住所都能看出她家的经济水平，可是她家连个阿姨都没请，所有事情都是她自己做。除此之外她自己还有一份工作。

“你每天做这么多事情，时间都从哪里来的啊？”

“少睡会儿觉就出来了啊。”怪不得她总是看起来很疲惫，但换做我即使少睡会儿也做不出这些事情吧？或者说为了做这些事情让我少睡会儿，我可不愿意。

晚上6点多她从厨房里出来，先端出了给儿子单独做的儿童餐，又回到厨房接着忙碌。晚上7点，我们入座吃饭。辛辛苦苦大半天，轮到我们吃的时候她只是坐在一旁陪着聊天，优雅地呷了一点红酒。我们聊到感情的时候，她又背了几句诗。具体是什么我记不清了，因为我实在不是舞文弄墨的人。

总之她真的是把所有的完美都集合在了一起。大概世界上只有她自己总是给自己挑毛病。

前一阵，眼看马上新年了，我打算列个新年计划。于是就想到了这个无所不能的仙女姐姐，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她那么完美呢？好久没见过她了，我问朋友：“要不要哪天再叫上仙女姐姐一起玩？”

“算了吧。她现在估计谁都不想见。”

“怎么了？”

朋友看了看我，半天没说话。我脑子里闪出了各种可能。惭愧地说我有点高兴，这么完美的人也出了纰漏？

“她前一阵知道她老公出轨了。”

“有这么好的老婆还出轨？”

“就是太好了吧。什么都做。还有时间做一个老婆吗？她和她老公谈离婚，然后问她儿子要和爸爸在一起还是妈妈在一起，她没想到儿子居然都没有选她。平时儿子的吃穿住行全是她管啊。”

的确，她给儿子吃好的用好的，她老公就像她的另一个大儿子一样，每天下班就出去打篮球，找哥们儿喝酒，在家也是陪儿子玩——老婆不是在上班，就是健身，做饭，打扫房间。

“所以她就很崩溃，”朋友无奈地说，“大概在儿子和老公眼里，她更像个高级保姆吧。每天都在为别人忙各种事情。但是她真的太拼命了，一点都不肯输给别人。”

我执意要去找她。她在家里，只有她自己。虽然还没有办离婚手续，老公已经带着儿子去美国打算呆一段时间。她的神情比以往更疲惫。

“仙女姐姐……”

“我太失败了，我觉得很丢脸。”她小声说，“居然没留住自己的老公。只要再少睡点觉，陪陪老公就好了。我总是这样，顾此失彼，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她不住地谴责自己。我发现她对自己深深的不满意。我不知道她到底遭遇过什么事情，让她这样歇斯底里地追求完美，又坚定地否定自己。我想起朋友形容她的方式：“怪异又完美”。的确，钻石是完美的，顶级的西班牙火腿是完美的，高性能的摩托车也是完美的。但是同时出现，不免审美疲劳。她努力地收集和创造所有美好的东西——包括她的儿子，把美好的东西都堆砌在自己周围，可是照镜子欣赏的时候不愿意多看自己一眼，因为她觉得自己不美好，她不爱自己，找不到自己和这些美好东西之间的关系。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我本来带着一些幸灾乐祸的形态，现在却不免感到她可怜。

她想起什么，起身跑去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几个甜点盒子：“这是上次答应做给你们的提拉米苏，你拿去吧。”

“其实我们根本不在乎你做的东西。”我深吸一口气，并没有接过提拉米苏。

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没想到这接二连三的打击。

“大家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只是你这个人。如果你因为手中做的事情而渐渐失去自己，那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做的提拉米苏，还是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明明什么都没有错！

“不管你经历过什么，都要知道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是你自己，胜过你做的所有东西。如果你失去自己了，花再多的时间做事情都没法获得满足，因为你已经没有爱的能力了。”

几天了，我离开后她再也没联系我。我给她发了信息：从爱自己开始，先好好睡一觉。然而也没收到任何回应，至今也不知道她收到没有。我多希望仙女姐姐能休息一下。她长期以来像一个奥运会的体操选手，透支身体，完美地做着各种动作，然而掌声和荣誉背后，没有人了解她，甚至她都不了解自己是谁。

气盛的时候，总喜欢以遥远的地方为目标，拼命奔跑，竖立一个又一个旗帜，总觉得自我在远方的某个地方。其实不妨回到原地，和自己相处，会发现这辈子总有到达不了的目标，而到达所有目标的路径，其实都是相似的，又何必执着于一一追逐，能够听见自己声音的人，便是立地成佛。

新年，我不想成为完美。我想好好了解自己。

我也打消了变得完美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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