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静安

作者:遥不可及​   

(壹)

南宋咸淳元年冬,临安城下了一场雪。

正值新春佳节,这场雪来的极是时候,落在行人如织的长街上,仿若像是铺上了一层轻软的鹅毛毡。

不远处的某座码头上,姚牧之望着凝着碎冰的湖面,搓了搓冻的通红的双手,浓厚的双眉上落着数片细雪,仿佛随时都会坠落。

作为主管三万禁军的殿前都指挥司,此时他原本应该在烟雨楼内与禁军的兄弟们把酒言欢,奈何却在临行前因为宫里的一道旨意,不得不来到了这座清冷的码头。

也许是感受到了姚牧之心中的不耐,站在他身边的一名年轻亲信小心翼翼的开口说道:“大人,那位传闻中的公主真的存在吗?”

姚牧之斜着眼望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说道:“陛下亲自赐予的封号,难道还能有假?”

那名年轻亲信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些神色凝重的禁军士兵,压低着声音说道:“坊间都在传言,说这位公主根本就不是正宗的皇室血脉,而是金人的余孽。”

“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姚牧之闻言神色骤然一变,语气冰冷的说道:“否则即便是你有九个脑袋,也不够提刑司那群疯狗砍的。”

听到提刑司这三个字,年轻的亲信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不敢再多言。

没过多久,一支被数艘斗舰环绕的楼船忽然出现在了漫天的风雪中,沿着宽阔的湖道缓缓驶来。随后只见两名穿着貂裘,坦胸露怀的胡人抛锚架板,将楼船平稳的停靠在了码头一侧。

雪势渐大,清冽的寒风携着无数细密的雪花涌来,片刻间便迷乱了视线。

便在这时,一名被数十位护卫簇拥的白衣女子从船舫内走了出来。

这名女子戴着帷帽,脸上遮着一层轻纱,看不清容貌,但想来应该很美。

数不清的纷扬雪花落在她漆黑如瀑的长发上,就像是落进了墨池,缀着几许霜白。

“殿前都指挥司姚牧之,叩见静安公主千岁。”看着那道逐渐走来的身影,姚牧之上前一步,神色恭敬的跪倒在地,高声道:“末将奉旨前来接驾。”

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场上顿时响起了一阵叮当的窸窣声,数百名禁军士兵在姚牧之的身后黑压压的跪成一片。

“都起来吧。”白衣女子看着这一幕,语气清冷的说道:“带我去见皇兄。”

晨光微熹,从文德殿的地面移至梁柱上,照着殿内沉默不语的文武百官。

当朝太师贾似道看着那名坐在龙椅上的年轻皇帝,半眯着双眼,仿佛就像是一只乏倦的野兽。

“朕不想听你们废话,”年轻的皇帝神色激动的说道:“朕只想知道为何北元会突然出兵围困襄阳。”

“襄阳城乃我国之西门,因此若襄阳失,则江陵失。江陵若失,长江天险则会不攻自破,北元铁骑便可一路南下,直取我临安都城。”年已半百的兵部尚书王董抬头望了一眼贾太师,方才开口说道:“还请圣上即刻下令,让北伐军火速驰援襄阳。”

“王尚书此言甚得朕心,诸位爱卿以为如何?”皇帝赵禥看着殿内的百官说道。

百官不语,但目光有意无意间尽数落向了立于年轻皇帝身前的贾太师。

赵禥看着这一幕,眼中微微闪过了一道寒意,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臣倒是以为,此事不足为虑。”不知过了多久后,贾似道睁开了浑浊的双眼,随口说道:“北元率大军进攻襄阳,无非就是窥窃江南之地多富裕,只要我们派使团前去和谈,增加每年的进贡数量,想必北元也不愿真的大动干戈。”

“陛下以为如何?”贾似道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微弱,但落在众人的耳朵里却不亚于响起了一道雷霆,令人不寒而栗。

“贾太师此言有理。”户部尚书此时站出来说道:“如今陛下才刚登基不久,若是此时选择大动干戈,民间难免会有怨言,更何况北伐军现在仍在山东境内平乱,又哪里有时间去支援襄阳?”

“臣也以为北元此举无非就是杀鸡儆猴,想要从我朝获取更多的好处。”侍卫马军司李阳拱手说道:“与我大宋将士与百姓的性命相比,那些都只不过是身外之物,大可给他们就是,何必一定要再生祸端?”

“臣等附议。”其余的官员此时也纷纷站了出来附和道。

“附你妈的鬼议啊。”然而下一刻,殿外忽然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声音。

与此同时,那位在殿外早已等候多时的殿前太监高声宣道:“静安公主驾到。”

…… ……

…… ……

风雪渐停,寒风呼啸,吹散了如铅般阴沉的云,落下一道天光。

大殿内一片安静,无数目光落在了那道迎着风雪而来的身影上。

“静安见过皇兄。”白衣女子没有理会周围投来的那些复杂的目光,携着淡淡的天光走到殿前,朝着那名年轻的帝王微微行了一礼,随后说道:“刚才是哪个狗杂碎要求和的?”

听到这句话,朝堂上顿时响起了一阵吸气声。

“静安,不要胡闹。”

赵禥这时开口说道:“这里是朝堂之上,不是在北方的草原,言语莫要如此粗鄙。”

“既然皇兄说我粗鄙,那我们就来点讲道理的。”

白衣女子转过身看着眼前的百官,语气冰冷的说道:“诸位为何见本宫而不跪?莫非我大宋的律法在你们眼中就是一张废纸?”

听到这句话,众人哪敢造次,纷纷跪地口呼公主千岁,但唯有贾似道依旧站在原地。

静安公主走到他的身前,神色倨傲的看着他说道:“你为何不跪?难道是本宫不配?”

贾似道微微低首,开口说道:“老臣年事已高,身子骨弱,不方便行此大礼。”

“年纪大了那就回家去种地,赖在这里做什么?”

静安公主冷冷的说道:“不要以为本宫不知道你这条老狗,素来喜欢以权臣自居,但皇兄愿意忍你让你,并不代表本宫也愿意。”

这句话听着有些刺耳。

贾似道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静安公主说道:“公主一路长途跋涉,又是初来临安,想必对朝堂之上的事情还不甚了解,因此老臣建议您不妨先行移步前往宣和殿休息。”

随着贾似道的话音落下,殿外的阴影中蓦然多出了数十道神色冰冷的禁军士兵。

但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了数道闷响,紧接呼喊声与兵器的摩擦声逐渐响起,而且越来越近,直至一名浑身染血的禁军士兵重重的落在殿外的青石地上。

朝堂顿生混乱,有官员下意识的就想从正门逃离,却很快被数十名魁梧的身影重新押回殿内。

“静安,你这是要做什么?”赵禥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开口说道:“还不快给朕住手!”

“皇兄莫要着急。”静安公主语气淡漠的说道:“欲先攘外,必先安内。我只不过是替皇兄做出一些决定罢了。”

“另外这些胡人都是我从草原上带回来的勇士,皇兄不用过于担忧。”

说完这句话,她的细眉微微一挑,看着眼前的贾似道说道:“老狗,现在你要跪吗?”

贾似道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神色不复平静。随后只见他缓缓的伏下身子,语气恭敬的说道:“老臣叩见公主千岁。”

“早这样不就好了?”静安公主居高临下的望着匍匐在身前的贾似道,而后走到赵禥的身旁,低声耳语道:“皇兄觉得这场戏演的如何?”

赵禥朝着她悄悄伸出了大拇指,但语气却故作愤怒的说道:“静安!贾太师乃是我朝重臣,你怎能如此羞辱他?”

静安公主说道:“本宫本就是一介女子,不知道何为国之重臣,但本宫今日却想替我千万大宋子民问一句,北元,我们到底是打还是不打?”

这句话看似在问赵禥一人,实际上却是在问朝堂上的每一位官员。

“朕当然愿意打!”赵禥面露难色的说道:“可现在朝堂之上哪里还有人可以担起这份重任?况且现在亦不是太祖所在的那个兵强马壮的时代,朕又该拿什么去打?”

静安公主摇了摇头,说道:“如今各地百姓因不满元军暴行,纷纷揭竿起义,一心先要归宋,但朝廷却宁愿龟缩在这小小的临安之地,也不肯出兵相助,照此下去,临安城只会成为第二个汴京,而今日在场的诸位,也会永远被印上亡国奴的名号。”

“战争并非儿戏,如今元军坐拥百万大军,又先后吞并河北、山东二省,威名远扬,我等又如何能够守住襄阳?” 兵部尚书王董厉声道:“难道公主非要置我大宋于水深火热中?”

静安公主语气平静的说道:“当年孙刘联军尚可在赤壁之战击退曹操百万大军,更何况我朝据有长江之险,身后不但有江南各省的税收支撑,北方亦有无数想要归宋的义军,若能将这股力量凝成一团,元军又有何惧?”

“公主殿下说的轻巧,但纵观历朝历代皆是南不胜北,北元现已占据天时地利,兵多且将广,试问谁人可撄其锋?”某名官员出声说道。

静安公主说道:“我大宋自建朝以来,历经三百余年,先有岳家军力憾大金,后有杨家将满门忠烈,力保我大宋国运不衰,此为天时。我军以长江汉水为天堑,使北元铁骑多年始终无法踏入一步,此为地利。如今北方诸省年年战乱,皆因宋人不甘为北元奴役,渴望重新回归大宋怀抱,此为人和。既然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朝,何愁有不胜之理?”

“公主殿下即便说的再好又有何用?”侍卫马军司李阳这时站出来说道:“将士们听闻襄阳遇袭,早已人心惶惶,哪里还有一战之力?”

“这件事情很简单。”静安公主波澜不惊的说道:“还请皇兄下旨,本宫愿连夜前往襄阳,与守城将士同生死,共进退。”

“胡闹,当年皇叔祖一脉只剩你一支独苗,朕怎么可能置你的生死而不顾?”赵禥毫不犹豫的回绝道:“我大宋男儿千千万,何必要你亲自前往?”

“皇兄不必劝阻。”静安公主隐藏在轻纱下的嘴角微微扬起,笑道:“本宫既然生在帝王之家,自然就要替皇兄承担起这份责任。”

“可朕…”

“恳请皇兄下旨。”赵禥的话语还没说完,很快就被静安公主出言打断。

短暂的沉默后,赵禥看着静安公主明亮的双眸间露出的坚定神色,忽然转身取下悬挂在殿内的君王剑,一剑劈开了身侧的桌案。

“即日起,胆有再敢谈求和者,一律如同此案。”

(贰)

北元大军南侵襄阳的消息,就像是一场山火,迅速燃遍了整个南宋。

或许是因为以贾似道为首的求和派,被皇宫内的那对兄妹大肆清洗的缘故,临安城这次的反应极为迅速,数道圣旨从御书房内连夜发出,命令山东境内的北伐军马上回撤,与南大营的军队汇合,不惜一切代价驰援襄阳。

同时以烟雨楼为首的情报组织,在北元都城于燕大肆散布元军大败的流言,企图煽动北方各地发起暴乱,然而最令人震惊的莫过于那名刚刚才从草原返回临安的静安公主,竟决定亲自带着三万御林军奔赴襄阳战场。

这件事自然遭到了群臣的反对,据说御史中丞甚至在大殿上不惜以性命相要挟,也要阻止那对兄妹弃临安都城安危于不顾,贸然支援襄阳的愚蠢决定,然而静安公主只用了两句话便令那位御史中丞羞愧而退。

“襄阳要是没了,临安还能坚持多久?”

“如果你真要死,请和本宫一样,选择死在元人的刀下,而不是在这里做一个沽名钓誉之辈。”

没有人知道,为何静安公主在这件事的处理上会如此的雷厉风行,根本容不得半点反对意见。但实际上,只是因为没有人知道元军的战斗力究竟有多可怕。

而静安公主则不同。

她生于草原,长在草原,所以她很清楚那些将金国踏成齑粉的大元铁骑,到底拥有怎样强大的破坏力。

和这样的对手相比,南宋的军队就像是只会哭泣的少女,因此一旦失去了襄阳城这道坚固的屏障,整个宋朝就将迎来一场灭顶之灾。

这也是她无论如何都坚持要调动全国军马,力保襄阳城不失的原因。

羽林军出城的当天夜里,赵禥看着星光下的戎衣少女,开口说道:“静安,等你得胜归来,朕的位置便给你坐。”

这句话其实说的很有意思。

赵禥年幼患疾,无法生育,这也注定了未来的皇太子只能从其他王爷的子嗣中挑选。

当初赵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被过继到先帝名下。所以从这一点上而言,拥有徽宗、钦宗两位帝王血脉的静安公主,要比他更加适合成为大宋的天子,反正历史上女子为帝的事情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但静安公主却觉得这句话很没有意思。

“你是大宋的皇帝。”她看着眼前的年轻君王说道:“再说做公主挺好的,至少皇兄还能宠我疼我。”

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身上马离开。

看着那道逐渐融入钢铁洪流的妙曼身影,赵禥微微笑道:“朕会在临安等着你。”

…… ……

…… ……

时光如水,转眼三年已过。

今夜的襄阳城有些清冷,厚重的城墙上布满了刀剑刮碰的伤痕,看着就像是被野火燎过的荒原。

静安公主站在汉水栏畔,望着夜空里的那轮月亮,沉默不语。

这三年内,北元先后发起了大小数百次的进攻,皆没能够突破襄阳的外城,但随着樊城守将王整的叛降,襄阳城唯一能够与外界相连的通道彻底被元军堵死,如今城中粮草匮乏,四面皆敌,北伐军偏又在驰援的路途中遭遇元军偷袭,惨败而逃。

想着这些问题,她的细眉微微蹙起。

便在这时,一名素衣男子走到她的身侧,沉默片刻后说道:“殿下,烟雨楼最新送来的消息,王整的军队就在岘山脚下驻扎。”

静安公主抬起头望了一眼这名叫做籣遥的年轻将领,开口说道:“消息的来源准确吗?”

籣遥说道:“是痴梅派小天真亲自送来的。”

听到痴梅这个名字,静安公主微微愣神,随后说道:“我知道了,稍后你去告诉吕将军,本宫今夜需要两百轻骑。”

籣遥有些吃惊,问道:“殿下想要做什么?”

“我要活捉王整。”静安公主沉默了一会,开口说道:“樊城两万驻军因他一人而惨遭元军屠戮,本宫身为大宋公主,自然要替那些士兵讨回一个公道。”

籣遥看着她说道:“殿下应该清楚,城外的元军足有十万之众,仅凭两百轻骑,即便能够杀入岘山军帐,也绝无可能活着回来。”

静安公主说道:“襄阳城还有吕将军。”

“吕将军是贾似道的亲信。”籣遥提醒道:“若非殿下亲自坐镇襄阳,只怕他早就成为了第二个王整。”

静安公主想了想,神色平静的说道:“其实你也应该明白,襄阳城的失陷只是时间问题。但无论是樊城的那些守军,还是这些年马革裹尸的将士们,他们都是我大宋的子民。”

“在他们生时,本宫无法给他们安宁的生活,难道他们为大宋的社稷江山而赴死的时候,本宫也不能替他们讨回一个公道吗?”

籣遥说道:“殿下应以大局为重。”

静安公主摇了摇头,说道:“就算是皇兄下旨,本宫也不会改变心意,至少我要让这个世间知道,大宋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子民,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徒。”

籣遥抬起头,看着那张漾着星光而显得有些不太真实的美丽面容,说道:“末将知道了。”

…… ……

…… ……

当天夜里,一支由两百人组成的宋朝轻骑从北门而出,直奔岘山脚下。

但领头的却不是静安公主,而是那名叫做籣遥的年轻将领。

随后,驻扎在岘山脚下的元军大营生起了一阵狼烟,隐约还可以听到有元军高呼着“敌袭”。

漫天的杀声中,年轻的宋将单枪匹马闯入元军大营,一枪挑落了王整的人头。

月色下,籣遥朝着襄阳城的方向遥遥举起了手中的铁枪,清秀的容颜上没有疲倦,只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叛我大宋者,一律当诛!”

说完这句话,籣遥一枪将王整的头颅甩落,冲向了前方不断涌来的元军。

不远处的某座山丘上,一名身形魁梧,戴着鎏金棉帽的中年人朝着围聚在身旁的将军们说道:“倘若宋人都有此人之勇,诸位以为如何?”

长久的沉默后,站在中年人身旁的某名元军将领,望着如雨般落向岘山的流箭说道:“大宋将永不覆灭……“

王整被击杀的消息很快就在第二日传遍了整个襄阳城,特别是昨夜响彻夜空的那句“叛我大宋者,一律当诛”更是流传在千家万户中。

一时间襄阳城的军民士气大振,就连那位整日愁眉苦脸的吕将军也在这一刻舒展了眉头。

但静安公主却是唯一的例外。

晨光初照,微风拂过了她耳畔垂落的青丝,也拂过了她手中那张写着墨字的黄纸。

纸上只有一句话。

“殿下想要的公道,末将去讨回。”

“何必呢?”静安公主抬起头,望着城外漫天的黄沙,负在身后的双手缓缓握紧,被指甲割破的掌心,染上了一抹血色。

(叁)

咸淳九年春,大宋南方的某座村庄内,有名农夫叫做许源茂。

年轻时他曾在南大营从过军,与金人和北元都打过仗,只是和那些战死在沙场的兄弟们相比,他仅仅只是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

这些年他凭借着当年的退伍费娶了村头张猎户家的女儿,还生了两个儿子,按理说日子也算是过的自在。

然而某日,他忽然在茶馆内听说襄阳城已经被元军围困了六年,随时都有可能被攻破,而朝廷这些年派往襄阳的近二十余万军队,也尽数倒在了元军的铁骑下。

当天夜里,他罕见的在饭桌上走了神,即便妻子就在身旁喊了数声,他也没有听到。

“你怎么了?”察觉到自家丈夫的情绪有些不太正常,妻子有些担忧的问道。

许源茂装作不经意的说道:“听说襄阳城就快失守了。”

妻子说道:“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许源茂说道:“当年我和那群元人打过仗,这条腿也是那个时候丢的,所以我想过去看看。”

妻子手中的筷子猛然滑落,看着他说道:“你疯了吗?你一个跛子过去干什么?难不成你还要把命丢到那里不成?”

许源茂犹豫了一会,说道:“但我好歹也是大宋男儿,这个时候要是不去,那叫什么事啊?况且这些年我的弓术也大有长进,要不然你们哪里能吃到山里的兔子咧?”

“不行,我不允许你去。”妻子红了眼眶,说道:“你难道不为了这个家考虑吗?”

“国之将亡,何以为家?”许源茂轻咳了两声,安慰道:“听说元人那边流行扎辫子,反正我是不喜欢。”

妻子原本还想在劝阻两句,但看着自家男人那双明亮而坚定的瞳孔,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放心,我命大着咧。”许源茂抱了抱一旁的妻子,说道:“今夜我就出发。”

妻子沉默不语,转身从墙角的柜子里取出了一些粗衣,整理好后递到了许源茂的手中。

一旁的女儿这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下意识的问道:“爹爹,你要去哪里啊?”

许源茂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说道:“爹爹要去打仗了。”

女儿开心的说道:“那爹爹一定要打赢!”

许源茂说道:“放心,爹爹一定会赢的。”

…… ……

…… ……

七天后,襄阳城北的某座山林内,一支元人的骑兵正在巡逻。

便在这时,一支羽箭忽然从茂密的树丛从准确的射进了最前方那名元人骑兵的额间。

这支羽箭的样式看着有些粗糙,箭头却很锋锐,一看就知道是平日里没少精打细磨。

巡逻的元军轻骑兵大吃一惊,随后迅速的锁定了箭矢飞来的方向,挥舞着手中的马刀嗷嗷的冲了过去。

许源茂躲在树后,看着越发接近的元兵,拉满弓弦,心想老子临死前一定要再射中一个,不然岂不是亏了?

然而下一刻,密林间忽然响起了密集的破空声,一阵箭雨猛烈的从四周的丛林内飞出,当场就把这支二十余人的元军巡逻队射成了刺猬。

没过多久,山林内陆陆续续的走出了近百道身影,他们有的拿着猎叉,有的握着锄头,但大部分人手中都握着自制的长弓,一看就知道只是普通的百姓。

或者说他们现在只是百姓,但却是曾经的宋军。

这些人的年龄都在四五十岁左右,皮肤布满了风霜,但笑容却看着很憨厚。

“牛首镇王大明,咸淳二年退伍,之前是镇北军甲丁贰组的哨兵,各位怎么称呼?”

“许源茂,咸淳元年退伍,南大营陪戎校尉。”

“陪戎校尉有什么?老子五年前退伍的时候还是北伐军的飞骑尉呢!”人群中某名农夫打扮的中年男子说道:“大家这是都准备去襄阳?”

“要不然呢?”另一名猎户说道:“听说这几年收的那些新兵蛋子被元人杀了不少,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换做俺父亲当年所在的背嵬军,给俺三百骑就能冲破元军的大营,直取敌军主帅!”

类似这样的场景与对话在襄阳城附近还有很多,很多都是当年因为受伤,或是年限到了而从军队退伍的老兵们。

他们离开家乡,自发的组织在一起,从不同的地方纷纷赶来,只是想为大宋再出一份力。

根据战后的统计,仅仅只是荆湖北、荆湖南二省,就有超过三万人的退伍士兵参与了最后的襄阳保卫战,而这群人大宋最可爱的人,最后能够回到家乡的甚至还不足十分之一。

…… ……

…… ……

咸淳九年二月,数十万元军将襄阳城彻底变成了一座孤城。

面对这样一支举世无敌的军队,别说是群山荒野间那些令人头痛的退伍军,即便是临安城装备精良的羽林军,恐怕也绝不是对方的对手。

就在这时,元军派出了一名使者,趁着夜色来到了城主府。

“大汗的意思很简单,因为你们守城的意志和决心令他十分的感动,所以只要你们愿意投降,他可以保证不会伤害你们的性命。”

摇曳的昏黄色烛光中,那名神色倨傲的元军使者看着眼前的静安公主与襄阳府安抚使吕文焕说道:“不知贵军是否愿意接受?”

静安公主说道:“回去告诉你家大汗,只要本宫还在,宋朝的铁血男儿还在,他就永远不可能攻下襄阳。”

使者闻言冷笑道:“大宋如今哪里还有男儿?”

静安公主沉默了一会,开口说道:“你想死吗?”

那名使者神色一愣,随后说道:“既然殿下不愿意听实话,那我也就不废话了,只是殿下可否告知为何而不降?这样我回去也好和大汉有个交代。”

静安公主说道:“因为宋人永不为奴。”

待到那名使者离去后,吕文焕方才说道:“殿下,襄阳城只怕是守不住了。”

        静安公主抬起头,望着城内那些因为疲惫席地而眠的宋朝将士,语气平静的说道:“我知道。”

“不如殿下今夜就率羽林军突围吧,我会带领守军会尽量拖住元军的进攻,掩护您的行动。”许久后,吕文焕看着她说道:“这几年,承蒙殿下关照了。”

“本宫当年离开临安的时候,就曾经说过要与襄阳城同生死,共进退。”静安公主说道:“更何况若是襄阳失陷,天下哪里还有我大宋子民的安身之地?”

“只要能活下去,那就是好的。”吕文焕说道:“还请殿下为了这天下的黎民百姓暂且撤离,待到时机成熟之时,再为死去的将士们报仇雪恨。”

“你不必再说了。”静安公主抬起头望着夜空中的璀璨星河,最后说道:“本宫的封号既为静安,便是希望我大宋岁月静好,国泰民安。”

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身离开了城主府。

…… ……

…… ……

三天后,元军耗费数年组建而成的近百辆巨型投石车,同时向襄阳城发起了猛攻,没过多久,襄阳的南门就传来了失守的消息,数百名手持马刀的元军冲进城内,与早已疲倦不堪的城卫军展开了殊死的搏斗。

当静安公主带着数百名士兵赶到南门的时候,正巧看见了一名年轻的宋军士兵用手中的长枪,刺穿了前方元军将领的胸膛。

“此人是谁?”

不远处的一名校尉开口说道:“是下官属下西营甲丑队的李恨水。”

“救人。”

听到这句话,围在静安公主身旁的羽林军第一时间就抽出了长刀,冲向了破城而入的元军。

然而下一秒,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忽然在天地间响起。

伴随着无数铁蹄的落下,大地震动不安,战马的嘶鸣声声而不绝。

看着城外漫天飞舞的黄烟,襄阳城所有的军民,在这一刻都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因为这同时也意味着北元军的铁骑很快就会冲进城门,将整座襄阳城化为人间地狱。

便在这时,元军后方的群山中,忽然走出了一支军队。

严格意义上而言,这并不算是一支军队,因为他们的装备太过简陋,有的人甚至只握着一根木棒,脸上和衣服上落满了风尘。

这支军队里的人们在见到眼前的元军大营后,眼神骤然明亮,随后悍不畏死的朝着数倍于己方的敌军阵营发起了冲锋。

其间有人跌倒,但很快又爬起来,握着手中的兵器再次冲向了元军的士兵。

领头的那名宋人望着不远处笼罩在烽火狼烟的襄阳城,目眦尽裂,高声喊道:“山东省义军前来支援襄阳!”

说完这句话,他很快就和部下杀进了元军的营帐中。

紧接着,又有一支军队从群山的另一侧走出,这支军队的装备看起来似乎还不如先前的那支义军,但他们的神色却同样十分欣喜,声音也同样很嘹亮。

“陕西省义军前来支援襄阳!”

随后越来越多的声音在襄阳城四周响起。

“河北省义军前来支援襄阳!”

“京西省义军前来支援襄阳!”

“北伐军甲丁叁组张志勇!前来支援襄阳!”

“南大营西路军前来支援襄阳!……”

这些义军的出现瞬间就打乱了元军攻城的计划,甚至就连先前被打散的北伐军与南大营都重新自发的组建而来,如同洪水般涌向了元军的军营。

他们不眠不休的行走了数个日夜,终于在大宋最需要他们的时候赶到了战场。

即便他们现在已经疲惫不堪,但没有人敢否认,这些都是真正的大宋男儿。

…… ……

…… ……

静安公主站在倒塌的城墙外,沉默的看着这一幕,开口说道:“众将士可愿随我出城杀敌,共同捍卫我大宋疆土!”

某名只剩下一只手的士兵擦了擦脸上不知何时落下的泪痕,仿佛用尽了吃奶的力气,高声应道:“愿追随殿下,死战不退!”

“愿追随殿下!死战不退!”

这一刻,所有的人仿佛都不再恐惧,同时发出了阵阵怒吼。

其声震天动地!泣鬼惊神!

静安公主面带微笑的看着这群令人敬畏的大宋将士,开口说道:“谁说我大宋无男儿?”

谁说大宋无男儿!

君不见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君不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君不见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君不见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君不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君不见....铁马冰河!入梦来!

…… ……

…… ……

咸淳九年,襄阳城失陷,守将吕文焕力竭降元。

六年间宋元为了争夺这个历来被称为兵家必争之地的水陆交通要塞,几乎集结了当时世界上最精锐的骑兵和水军,动用了当时能够找到的一切先进武器,双方的死伤人数超过了四十万人。

其间南宋曾分别十五次派兵支援襄阳,均以失败告终。

六年后,临安城被攻陷,延续了整整三百余年的大宋王朝至此灭亡。

白云千载空悠悠,即便是在很多年后,襄阳城的城墙上似乎还能经常听到一声轻微的呢喃。

“本宫的封号既为静安,便是希望我大宋岁月静好,国泰民安。”

…………

…………

“后来呢?后来呢?兰儿还想听?”

“哈哈哈,兰儿快跟你嫂子去收拾房间去,下次咱给你讲新故事!”

“好!哥哥最好啦!嫂子!嫂子!我来啦我来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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