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净聪明,雷霆走精锐。这两句是杜甫称赞樊侍御为人清正明察,聪敏而有智慧,明断而又干练,智勇过人,才堪经世。谓之冰雪洗过一样,或者,怀赤子之心。由此,雪自古便是致清致净之物,我喜欢雪,我自然也是冰清玉洁冰雪聪明的。她梗着脖子嬉皮笑脸的说。我低头,佯装思索,半晌方回,竟然有人为了凸显自己给雪拍马屁,再说你还这么黑,以后你就叫雪屁得了。转头便溜,她顺手从路边停的车顶抓起一把雪便扔向我。虽然她眼睛小,没想到扔的那么准,与我相去十万八千里,不偏不倚的砸在路过的红发大姐的身上。她一脸懵逼,我摆手叫她过来,她小碎步跑过来。大姐抬头便要骂,我拉过她,急忙道歉。她低头转向我,我连道几声对不起便拉着她溜了。等到听不见大姐荡气回肠的咆哮,我用肩膀怼了她一下,说:“雪屁行啊,眼睛那么小,还能瞄的那么准”。她推开我说,你才是雪屁,你全家都是雪屁。我说,那你不还是?她站那想了半天,低头笑了。我走过去,搂过她的肩膀,笑嘻嘻的说,重点不应该是眼睛小吗?她用手掐住我肋下的肥肉,大喊,王雨泽你是不是找死啊!

      每每下雪,我都会想起她。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

      跟她在一起,很舒服。她很聪明,能记住很多典故,所以说起话来总是振振有词,但是她不倔强,她更多的时候是警告你别蒙她,而非据理力争。所以她并不强势,但是你又不忍也不敢隐瞒她。她会说一些直击你内心的东西,这样就会使你感觉她真是明理而有灵性。她从不会在人前流泪,她会像个小孩子一样看言情小说看日漫,她懂得很多,却不愿说。

      我们是高中同学,那时的我风华正茂,身边来来去去,总有很多女孩子。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认识她的,不记得她是一开始就在我的班级还是后来分科过来的。只记得有一次晚上出去压马路,有她在。像我们那个时候,一般人放假都会去网吧,而像我这种,游戏又玩不好又怂的人,只能吃吃饭压压马路。当时好像聊天说什么谈钱伤感情之类的,她来了一句,别谈感情,伤钱。这个机灵抖的,还真不像她。后来还背过她,都很模糊了。

      我很喜欢她的字,很希望她能写点什么给我,哪怕是生日快乐,哪怕是后会无期。但都没有,她的字,是留给她要许定终生的人的。

      那时我们聊QQ,会聊很多,要是谈到父母,她会直接喊爸妈,那个时候,她就把自己当成我的家人,还真是脸皮厚啊。其实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事,很少会谈到感情。可能大家都很默契吧。就像,有些事,你跟某个人,永远都不会说,她也永远都不会问。一个不忍说,一个不忍问。大家都知道怎样保护自己。那时的自己,满脑子骚话,没什么正经。

      大学的第一个冬天,周五下午,我接到她打来的电话。她电话里说,我这里下雪了,我说,那一定很美吧。她说是啊,特别好看,她停了一会儿又说,你要不要来看一下。我说蛮远的,她说,雪融化之前到就好。我说,好。

      翘了下午的一节课,买了去她在的那个城市的票。没带什么东西,手机,耳机,充电宝,还有十一期间逛街无印良品买的一支很好看的笔。当时是去陪室友买礼物。他付钱的时候,我看见吧台旁边摆放的笔,第一眼就觉得很漂亮很适合她。这好像是一种不需要思考的反应。我还是很期待她收到这个礼物的样子,很希望,她能用这支笔写点什么给我。

      直到现在,我坐火车依然会有一个小buff,就是总能买到靠窗的票,即使不是,也会有人换给我。所以当时,看见靠窗的座位,还暗自高兴了一阵。现在想想,也算是老天给我的一点补偿吧。

      我喜欢一个人坐车,听歌看着各样的景色从窗外映入又消散。我喜欢这一得一失间的风云变幻,也喜欢在这转瞬即逝间找到自己所爱。人生也像这疾驰而过的列车,只是,不曾想到,行的那么急切。

      两个小时,白雪入境。只是零星的挂在干枯的树枝上,雪并不大,更多的,是将大地浸染成明晃晃的白。夕阳西下,这落日的残影洒在参差的雪布上,苍苍茫茫,未觉壮丽,但觉凄凉。落在轨道边的雪花,早已化作泥水,在巨大的震动和热量面前,哪一片雪花能够独善其身?当我在感慨相同的雪花却有着不同的境遇的时候,她打来电话,“还有多久?”“一小时吧”,“过一个小时我去接你”,“好呀好呀”。挂掉电话,豁然开朗,其实每一片雪花,都将消融,只是她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式。我们不能以人的标准去判定好坏,可以不爱,但无权指责。

      又行了一会儿,已不见阳光,天地一白,还有一点纷扬雪花。只是到了城镇周边,雪花消弭殆尽。不广阔,也不繁华。

      下了火车,告诉她二号出站口。我知道她肯定会在。车站里并没什么雪,出了站,雪花也躲不过车轮的碾压。只有她肩膀上有那么一点。摘下耳机,拥抱她,拥抱她肩上的雪花。她在我怀里蹦了两下,推开我说,行啦,冷死了,快走吧。我问她去哪,她说去学校。下班高峰,公交还是很难挤的,可是能怎么办,打车太贵了。勉强挤上去,我双手抓着栏杆,把她护在肩内,她也不说话,也不看我,抓着扶手晃来晃去。是你把我叫来的诶,你这样我很尴尬的好不。她留了长发,还挺香。

      下了车,她看了我一眼,我站在路牌下,她往前走了一步,又看了我一眼,我还是站在路牌下。她大步流星的走过来,抓起我的手腕,往前走,嘴里嘟囔着,真是麻烦。我问去哪啊?她说去学校啊。我说干嘛啊,她说她知道一个人很少去的地方。啊?啊你妹啊!那里有一大片空地,这时候不会有人去的,我带你过去,把你先奸后杀,再堆成雪人!我知道她喜欢未被人涉足的雪地,就像她独自占有了一样,她喜欢走在上面咯吱咯吱的声音。她即使内心千军万马奔腾而过,表面也只是屏住呼吸,因为下雪的天气,总是波澜不惊的。

      她的学校,金工实习楼前面有一大片空地,荒芜空寂,我不知道她怎么发现这样一块地方,可能性格孤寂的人更容易与这样的地方相遇吧。她问我,美不美,我狡黠的看着她,说,不就是留了长发嘛,有什么可美的,她盯着我半天,白了我一眼,转过身,也不说话。我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美,像你一样美。蒸腾的热气如公主床边朦胧的床幔,氤氲上升呼唤着睡眼惺忪的公主。她用头推开这弥散的水汽,嘟囔着行了行了。我将贴在她肩上的头抬起,松开环抱的手,放进她羽绒服的口袋里,握住她的手,冰凉如秋水。她说你手好暖啊,我说是啊,特异功能。她说呸,见我没搭言,悻悻的说,我要找一个手很暖的男朋友。见我还不理她,便回头望了我一眼,我看着她鄙夷的说,智障。她将胳膊肘向外顶,把我推开。转身便走,我问她去哪,她说去吃烤鱼,我便屁颠屁颠的跟上了。

      脚下的雪,像被人团在手里的小猫,你每动一下,她便咯吱咯吱的叫起来。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咯吱咯吱。她知我爱吃鱼,说去吃鱼我肯定会服服帖帖的跟着,所以她连头都不回,只是在店门口等了我一下,与我一同进去。我也知她爱吃锅包肉,所以我们两个聚在一起,一份鱼,一份肉,其他什么都不用点了。

      她吃东西总是像个大家闺秀似的,我总是狼吞虎咽,每每都要等她。然后我就会盯着她,看她吃,她倒不以为意,还是细嚼慢咽的,看的我心急,偶尔也会帮她吃一点。我每次夹出一块肉,她都会停止所有动作,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块肉送进我的嘴里,然后深深的白我一眼,然后继续嚼嘴里的东西。我觉得,要是她能打过我,早就揍我了吧。

      我一边吧唧嘴一边问她,吃完去哪。她也不看我,只是自己吃自己的,我说要不去看电影吧,她白了我一眼,没钱。我说当然是我请你看啊。她头也不抬,我们去宾馆用手机看吧。我呆了一下,贱兮兮的说,去宾馆啊,那你可要多吃点。她把筷子攥在手里,轻声的说,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我有恃无恐的把头伸过去,她一把抓住我的耳朵,恶狠狠的说,你是不是找死啊。我连连道歉求饶,她瞥了一眼旁边,松开了手。其实,也并不很疼。女人啊,总是爱虚张声势。

      她结了账,去了旁边的宾馆,说房间之前就定了,还问我要不要登记我的身份证,我说不用了吧,他们要是不要就不登记了吧。万一你以后找个公安局的男朋友,一查还能查到跟我开放的记录,就尴尬了。她推我进电梯,用手狠狠掐住我肋下的肉,让你再胡说。我感觉真的痛了,一把把她搂在怀里,抚着她的头发说,我错了,再也不胡说了。她轻轻的松开手,将我推向一边,自己双手抱在胸前,站在另一边。我乖乖的站在那。

      六楼,走出电梯。我亦步亦趋。开了门,我冲进去躺在床上,连了WiFi,大叫着,我们看动漫吧。她关了门,脱了羽绒服,问,看哪个?我说我也不知道你在看哪个,你说看什么就看什么吧。我把手机给她,自己起身脱下外套。她找了一个不知道什么名字的日漫,趴在那看了起来。完全看不出刚生过气的样子。我挤过去,说你往里面点,她捧着手机,撩了一下头发,说哦。拧了拧,翻了个身,仰面朝天的端着手机看。我凑近躺下一起看,她把头往我这边靠了靠,我将侧脸抵在她的头上。

      看了不一会,她边说自己肚子疼,便跑去卫生间。我躺在床上幻想着等下是不是可以发生一些终生难忘的事情呢。想着岛国教育片里的种种,琢磨着要是自己表现的太过娴熟,是不是会被误会呢,我也不能说自己见多识广吧。正想着兴奋的不行的时候,她捂着肚子出来了。说你在哪淫笑什么呢?我忙起身扯了几下裤子说,没有没有。她打量了我一下,眯着眼睛说,好像着凉了,肚子好疼啊。我说要不我去买点药吧,那个时候,轻易不会敢去看医生的。她说没什么事的,就是有点着凉,又吃了很多肉。我把她扶到床边,让她躺下,便去烧水。洗了几遍水壶水杯,并烧了两次开水倒掉,烧了第三壶。转头看她,她一边看动漫,一边瞄我几眼,正好见我看她,忙收回了迷离的小眼神。我便问她,也没什么大碍吧?她马上回应说是啊是啊,没啥事。

      给她喝了热水,我便靠在床上,将她的头放在我的胳膊上。她乖乖的躺在我的怀里。我问她怎么样,她说还有点疼。我说我帮你揉揉吧,我小时候肚子疼的时候,爸总会给我揉一揉,还挺舒服的。她仰起脸看了我一眼,将脸向我胸前转了一点,说好。我的手穿过她的衣服,放在她的肚脐上,她闭着眼睛说,你的手好暖啊,我说是啊,一直这样,可能是遗传吧。她噗嗤一声笑了,把她枕着的我的那只手拉到自己胸前,两只手抓着我的胳膊,大拇指不停地的动啊动的。

      揉了几分钟,见她呼吸均匀,是睡着了吧。我便将肚子上的手缩回来,给她盖好被子,想着把她抱着的手也拿出来,因为这个姿势真的很难支撑。酸痛不已啊。我刚要将她的手移开,她便微微睁了眼,轻轻的问,怎么了?我说没事,只是这个姿势有点难受。她说哦,便又闭上了眼。见她如此,忍不住笑了,贴在她耳边说,我这样不舒服。她又睁开一点缝说,你怎么不揉了?我仰面朝天,嘴边粘过来几根她的头发,发梢微黄,像极了秋末的庄稼。我轻轻推了她几下,说要不你转一下身,让我换个姿势,我这样很不舒服。她说哦。便抓起我的手翻了个身,将我的胳膊担在额头上,双手以上一下的捧着我的手。我也顺势躺在一起,手伸到小腹上。她感觉到了小腹上的手,身体缩了缩,往我这边靠了一下。我一边揉一边把头抵在她的脖子上,想着,这个死丫头,万万没想到今晚的换姿势是这样的换姿势!

      迷迷糊糊的揉着,仿佛听到她的心跳,忽远忽近,轻微而缥缈。她的呼吸像一只熟睡的小猫,我试着去闻她的发香,但是怎么努力也闻不到。我听她说,你怎么不揉了啊,我说揉呢揉呢,我渐渐感觉不到她拥握的双手,我听见她说,寒假后要去云南同学家玩,然后开学一起回学校,我说不行啊,不要去啦,她说你陪我一起去吧,她说去年冬天的雪那么美你都没有陪我看,你就陪我去趟云南吧,我说不行啊,不能去啊,千万不能去啊。我仿佛看见清晨的阳光,撒在屋顶,像极了打碎的蛋黄。她立在窗前,只能看到上半身,调皮的说,你不陪我去那我自己去啦。我猛的坐起来,要抓住她,叫她不要去,因为那时云南会有暴恐。可是当我睁开眼,只有轻微的晨光和干枯的杏树上挂的零星的雪。

      我没能去她的葬礼,因为我没有应该去的身份。我也不知她埋在哪里。终究没能得到她亲手写的什么给我。我也没能去祭奠她,只是每每下雪,我都会出去找一片没有被踏足的雪地,戴上手套,去接从天而降的雪花。看见这晶莹的雪花,便像看见眯着眼睛笑的她一样。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看来,也未见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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