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
欲生乎?欲死乎?
真实千利休已经在漫漫历史中成为一个传奇,电影《寻访千利休》为无解中的一解,或感或慨,都是刹那间的独自嗟叹。
“能让我低头的,只有美丽的事物。”
千利休的这句话,贯穿了整部电影。美,大概是壁上烛光,大概是春酣时飘飘落入茶碗中的樱花,大概是影映于冽酒中的明月,也许,是一朵带着时间洗涤后依然心中微颤的白木槿。“槿花一日自为荣,何须恋世常忧死。”那个异国的曼妙少女,芊芊素手写下一句诗,便微笑着饮鸩而死,从此,与四郎改名为宗易,师从武野绍鸥,潜行习茶,自此对美的执迷,至死方休。
电影描述了一段千利休年少轻狂时的爱恋。他曾是一个爱尽天下之美的浪荡公子,却在无意间看到被囚禁的高丽公主,二人私奔至穷途末路时躲进海滨鱼屋中,少女怀中的白木槿几近枯萎,他将木槿插入灌满清水的竹筒中,在纸上写到:“汝欲为蛮王奴婢乎?”,少女摇头,他又写下:“难归国,欲生乎?欲死乎?”,此时木槿在温温炭火的照应下又有了些许生机,可少女却写下白居易的诗句“槿花一日自为荣,何须恋世常忧死。”与四郎为爱人调制的第一碗,亦是茶,亦是毒。但最终他没有和爱人共赴黄泉,而在漫长的岁月中等待、追寻。几十年后,千利休修建一室——“待庵”,不知是暗合了丰臣秀吉的待雪之战,还是怀念当年在风雨中的陋室。秀吉为天皇侍茶后,问他,“为什么天皇陛下会此迷恋一杯茶?”利休回答,“也许,是因为茶可以杀人吧,不过,即使如此,它依然美的摄人心魄,”茶,生乎?死乎?
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利休并非生来就是利休,最终他成为了自己。
电影中传教士拿起一个名贵的壶子,问这东西值钱吗?利休道,泥巴做的东西,当然不值钱。与百姓百无一用,亦无价值可言。众人愕然,听利休继续侃侃而谈:只有少数人才会欣赏到其中的美,而少数人左右了大众的审美。信长大乐,道,我便是定义天下美的人。利休则道,陛下只是定义天下,而天下的美,由我定义。壮年时期的千利休是狂妄过的,可当徒弟要被秀吉斩首时,他还是低下了头,恳请秀吉饶恕他的弟子,饶恕这个卑微弱小的生命。千利休一辈子追求着美,而美又一次次在他面前破碎,侘寂,便是他最后对美的定义。
某日,丰臣秀吉犯下大错,将被斩首,便希望能利用利休对织田信长的影响力逃过一劫,他前往利休的茶室,得了一碗清粥,一杯薄茶,便感怀年幼时的悠闲自在与现在的种种不易,利休劝与他,且放下此时的层层重担,用现下的这杯茶享受生命的片刻欢愉,并承诺为秀吉说情。千利休和丰臣秀吉的关系矛盾牵引了整部电影的剧情,他见证了丰臣秀吉从一个卑微的武士成为掌控天下的人,而自己也从一介商人成为最负盛名的茶人,最终他的善意换得秀吉的嫉妒,利休在三千武士的包围下切腹。又是一个雨夜,不悲不喜,端坐于那个和五十年前的渔屋十分相似的茶室中,他终于等到了与恋人的再会。
人,总是爱上那些易碎又美好的东西,美极至死,死便是美的终极。一段感情如果终止在最浓烈的当头,留下来的那一个此生每每想起必将撕心裂肺的疼痛一番。利休一生都难以忘怀白木槿,陪伴在他身边的妻子恩宗也是一生追逐在丈夫的身后,大概是因为无法得到的,看起来那么脆弱而触不可及,才是最美的吧。而千利休只是爱上了美而已。年少轻狂时他爱过灿烂繁花,可那朵却在风雨中凋零的白木槿让他感受到了恐惧,美是他的毒,正是因为危险才诱人。
冈仓天心在《茶之书》中写到,“茶道是一种对‘残缺’的崇拜,是在我们都明白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为了成就某种可能的完美,所进行的温柔试探”。
茶道的美学,也许就是那种落樱在湖面上泛起涟漪,夏日蝉鸣,红叶飘零,白雪屐齿的日月轮回生命更迭,是粗陶捧在手心的重量,是炭火暗红的微光,是被岁月磨圆了的石块,温柔、静默、坚强。
记得小说《千只鹤》中有这样一个画面,因为使用者长年只用一个地方饮茶,茶碗上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口红的印记。那只土陶的茶碗在百年间流转在人间,每一个触碰过他人都是浮世中的一个掠影,纵有着千思百绪,多少爱恨,终将尘埃落定,不变的只有那只陶碗。人生有多少不完美,有多少错过,就有多少美丽绽放在苦涩中。
何须恋世常忧死,亦莫嫌身漫厌生。
生去死来都是幻,幻人哀乐系何情。
——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