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氏绪兰传(一)----离世

一、离世

2019年2月18日,明天是猪年的小年,这几天特别的冷,冷的不正常,前几天正月初几的时候,温度已经回暖到了零度左右,并且天气晴朗,人们终于可以把脖子伸到外面,舒缓一下筋骨了。老人们的收缩的血管也可以舒张一下,暖和一点是老年人的福气。

偏偏到了小年前后这几天,天气忽然大变,零下七八度的低温,使人们的脖子又缩了起来,街上的小孩子很快的回到了家里,凛冽的寒风使劲钻进人的脖子,连街上晃悠的小狗也不见了,马路上从谁家院子里流出的污水在街上结着冰,黑黝黝的放着冷光,红砖围墙上摆放着的棒子秸叶子,被狂风刮的瑟瑟发抖,天气阴沉沉,仿佛凝固了空气。街上人烟稀少,人们裹紧大衣,匆匆闪过。

透过枣树枝和屋顶的红瓦分割出的形状,仿佛一张冬日的图画,灰色的天空笼罩在寂静的村庄,树枝被寒风吹动,摇摇摆摆。

村西头的王老太太,拄着拐杖,携着板凳,晃晃悠悠的从北边往家的方向走去,她正月初十的这一天刚刚从小三家搬到小二家,三个儿子一家待一个月,从初十到二月初十,她要在二儿子家里度过,今天老太太在家里实在烦心,她拿起来板凳拄着拐杖往街外跑,她是不怕冷的,大冬天她的被褥也是很薄,人们都惊讶于老太太的抗寒,都夸她身体好,冬天里 不怕冷。她就是不怕冷,也觉得自己身体就是好,她一般都是很自信自己的身体条件,这是她所有事情的根本。她必须拥有健康的身体。村里乡间的人们,个个夸赞她的好身体,年纪这么大了,眼不花耳不聋,她也很承认这样的夸赞,她总是说:“我这是好心眼修的”。她满心自豪,没有人像她一样拥有铁打一般的身体。

邻居军大奶婶子站在自家门口,眺望着远方,她大老远就看见了从北面蹒跚而来的王老太太,她内心里低估着,王老太太多好的身体,现在也是大不如前了,你看那脚步,也是颤巍巍了,急性子的王老太天能走多块就走多快,现在王老太太已经不是以前的王老太太了。

军大婶子想调侃几句这个老嫂子,她们是多年的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曾经吵过多少次嘴,磨了多少回牙,记得有一回,王老太太那张不会说好话的嘴又在骂军大婶子的二儿子,说军大婶子的二儿子是个傻子,“看你那啥样,还有你再傻的人没有?”,说完之后马上走人,不给别人骂她的机会,人家也不敢骂她,她的年纪这么大了,人家惹不起,不敢惹。惹不起,躲得起,王老太太身边的玩伴越来越少,没有人敢和她一起玩了。

其实人家军大婶子的二儿子不是傻子,就是长相丑陋,脸不太对称,又有残疾,两只眼睛都有毛病,只能看见前面的人影,就是他娘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出。这样的长相未免让人看见不舒服,或者不太周正,和正常人不一样。但是智商没有问题。

就算这样的人,你也不能说人家傻子呀,你说谁的坏话,谁也不喜欢听,何况你还是当着人家的面说,谁会喜欢听?这一次王老太太又得罪了人,她也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得罪了一个又一个的街坊四邻,谁的缺点,她一看就明,还非得喜欢说出来,这种性格从来没有变过,走到哪里说道哪里,和谁在一起玩都是玩不了多长时间就开始闹别扭,就是毁在了她的那张嘴上。不招人待见的嘴。

不过,军大婶子的这个二儿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也是长了个臭嘴,嘴巴嘟嘟囔囔,好说邻居们的坏话,又是个百事通,喜欢东家串了西家串的,嘴上没个把门的,到处乱说话,谁家好事坏事他都要添油加醋的说一通,不招人待见。

巷子里的人们也都说王老太太和军大婶子的二儿子成了人民的公敌,是人见人烦的万人嫌了。

人见人嫌的两个人居然还互相看不顺眼,你看我牙碜,我看你恶心。

军大婶子露出了笑脸迎接这个从北面走来的王老太太,军大婶子露出了少了大部分牙齿的牙床,只剩下三颗独立的牙齿在牙床上稀疏分布着,她还是这个热情脾气,就算人家说过她有个傻儿子,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热心肠,见到谁都是笑脸相迎的,没有半点架子,是个很容易知足的老太太,军大婶子比王老太太小16岁,算是王老太太的晚辈了,她们算是近邻,几乎对门,谁是什么样,谁是什么脾气,都像数自己家的门框,了如指掌。她不是那种计较的人,她也经常和村里的人们说,王老太太的年纪大了,不和她一样了,她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王老太太的大儿子和大儿子媳妇经常说,你看看人家的军大婶子,那干活卖力的样子在咱家西也算是出了名了。记得又一次,麦子播种,那时候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不能用播种机,只能靠人力拉着播种的篓子播种,王老太太的大儿子大声的训斥着自己的女儿,他恨不得跺一脚自己的女儿,他为自己女儿的松松夸夸的拉绳而惭愧,他看见了六十多岁的军大婶子,把肩膀上的绳子勒进了肉里,这么大的年纪了,篓子两边的人力由于军大婶子的力气而偏转,自己女儿为了省力气,几乎是在空走,根本没有使劲。王老太太的大儿子觉得军大婶子年纪这么大了,还在拼命用力,汗水已经蹋湿了衣襟,绳索已经勒进了肉里,你这小丫头片子还在那里偷懒,跺你一脚丫头片子。这丫头十几岁,没有进过地边,她不偷懒才怪呢?小小年纪偷奸耍滑,你看看你的军大奶奶是怎么干活的,这算是给小丫头片子上了一堂政治课,干活要实在,不能偷奸耍滑,你出没出力,大家一眼就能看出来,给我仔细拉篓。小丫头片子被吓住了,她惊讶于军大奶奶的耐力,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年纪这么大了,就是耐累呢,她就不知道累吗,别说用力,就是空跑趟也是吃不消的,干活时才知道为什么娘经常说,一定要好好学习,要不你就受罪了,这真是受罪了,于是真的上了一堂实践政治课。如果,谁家的孩子在偷懒,不爱学习,让她去拉一下篓,她肯定会天天向上的,小丫头实在不敢再耍滑了,可是怎么也就拉不动,绳子在松和紧之间徘徊,她是真的没有干过这样的累活,不是她不用力,是真的没有受过罪,大儿子也不再说女儿了,他知道女儿被自己吓坏了,不能再训她,她们是新中国摆脱了贫穷的一代,你不能用以前的标准在要求今天的孩子了。他深深的瞥了女儿一眼,也就这样了。

军大婶子没有任何语言,那些训斥和夸赞在她眼里,就像耳边吹过的微风,凉兮兮的,一挂而过。在她眼里只有干活,她只想把地种好,无论是谁的地,她都一样对待。她的思维里没有偷懒,她就是那种有多大力用多大力的实诚人。如果她的十分力气只用九分,那就不是军大婶子了。

军大婶子双手插进袖筒里,一条灰色的头巾包在头上,头巾上的细碎的线边被风吹得颤抖着,站在那里就如一个雕塑,她给人的力量,从田间地头带到了家门前,她是力量和健康的象征,播种耕耘过的土地把她捧得高高的,从来没有任何过多的要求,吃最差的饭,干最重的活,她之于儿子的是坚韧,力量和付出,她的好脾气和不要求,她的穿着的邋遢脏乱,它的朴实无华,让谁都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她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军大婶子笑脸相迎的看着王老太太,调侃的说,“你这个老妈妈子,这么冷,你这是到哪里跑了一趟?”

王老太太从来没有把这个从来不知道生气的军大婶子放在眼里,她无论说过什么,骂了什么,军大婶子都是好像没有发生过,她透过军大婶子看到军大婶子的院子里,门口跑着一只鸡毛横生,一团狼藉的母鸡,这是一只生了很多蛋的老母鸡,你要看一只母鸡是不是高产,就看他的皮毛,这浑身杂乱,乱七八糟的鸡毛就是军功章,哪只母鸡生蛋多,哪只母鸡鸡毛掉得多,而且长得乱,谁生蛋谁难看。

满院子的鸡屎,这里一片,哪里一滩的,军大婶子不喜欢干净,她的不大的院子里有拴着的狗,养着的鸡,还烧着柴火,这年月农村已经不烧柴火了,都是用煤球。就是不会用,老人家的时代,煤球都是奢侈,也真的不会用,她们习惯了老旧的方式洗衣做饭,或者不洗衣服,就算洗衣服,也是到了不能不洗的地步,这就是农村最不开化的部分,在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的院子里,时间是静止的。老式的风箱还在使用,她们拉着风箱吹着风做饭,一程不变的食物和生活方式。

王老太太是个喜欢美丽的老太太,前几年她还身体硬朗的时候,她还喜欢染黑自己的头发,戴着漂亮的眼镜,她喜欢捯饬自己,让自己显得更年轻和精神,所以,王老太太虽然年龄比军大婶子高龄,却是不同世界的人,怪不得她看不惯军大婶子,她不喜欢她的不讲究和随便,就和她身后那只浑身褴褛的母鸡一样,她不喜欢不体面的人。

她转过自己的脸继续往前走,她应付的说:“不给你说话”,王老太太已经把全村的人得罪了,来了一个不计前嫌的,她还不和人家说话,她就是这样倔强,从来不知道低头。要不就是软的欺硬得怕,军大婶子越是好说话她越看不上,越是肆无忌惮了。这老太太说人也是看人来的。

就在这天的中午,老二家的大孙子华斌从县城新家回来了,王老太太在院子里走过,估计是刚上过厕所,准备回屋里,她自言自语的说,“我快要死了吗?”,大孙子听到这句话也没有非常在意,因为老太太经常说,“我要是死了,你们一个个都撅着屁股哭去吧”,所以关于老太太死的事情早就不是什么新鲜的名词,大家见怪不怪,也都没有在意。大孙子还说:“感冒就会死人了?”,意思是感冒怎么可能死人。

老太太也没有说什么,她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我们只能猜测,她说出这样的话,她的身体肯定不舒服,肯定有了和以前不一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陌生,她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的不适,她没有那么的强烈,她不是很难受,却觉得不是很轻松,它不像感冒,她变得很累,连话也不愿意说了,他的腿就像被灌了铅,她没有了力气,可能是自己太累了,可能自己心情不好,她也很陌生这种感觉,她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但是她怎么有点害怕,她有点怕了,她怎么不敢睡呢,她怎么觉得睡下就起不来了,她必须走走,她要出去走,她想起了大孙女给她说的话,她告诉奶奶,天好了出去走走,不要管那么多,要开开心心的,她要出去走,不能呆在屋里了,她拿起了板凳,拄着拐杖出发了,她沿着互通往北走,我不能认输,我要走。

等到她跑到家北,在折回来一趟,遇见军大婶子的时候,她真的不愿意说话了,她懒得说,她不想说,她累了。

2019年2月19日,今天是中国的小年,家家放着鞭炮,噼里啪啦的,东家放完西家放。吃完饺子就算过完年了,这是她过得最后一个年,也是最后一天,在等几个小时,她就踏上了西天之路,永远的远行了。

昨天大儿子给她打了一针,说是咳嗽胸闷是感冒了,打完针老二媳妇问她:“打完针你好点了吗?“,老太太还说,“好点了”。

今天小二来到母亲的房间里,给娘说,“今天咱们输液吧”,老太太还说不输,她不想输液。小二告诉她,“明天小玉换手绢,我们都去,家里没人,怕你感冒厉害了,你还是输吧”,老太太没有吱声。她已经习惯了人们为她做主,她已经不想要主见了。

今天北风呼啸,狂妄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吹进这个四合院中,冻得人只跺脚,老太太心慌气短,她很慌乱,很急躁,小二说是饿的吗?他赶快倒了一碗水泡饼干,快喂老太太吃点东西,吃完了就把水输上,饼干见水就软,赶快吃,要不就变成了饼干沫了。老太太站起来坐下,她有点喘不过气,她站起来坐下好像气就通了。老太太边吃边骂:“娘比,连个饼干也不让吃”,她非常急躁和气氛,怎么不让吃饼干了,她有点喘不上气,她更烦躁了,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她没办法控制呼吸,她有点犯晕,有点累,越来越累,身子在下沉,往下沉,我真的要死了吗,这是真的吗,华彬孙子不是说了吗,感冒怎么可以死人,我这是感冒,不会死人的。就像前年我的肠子被灌了水洗干净,我在护士医生手里摆弄来摆弄去,就如案板上的一只鸡,最后被开了膛,被截走了一段肠子,那个受罪,这是我第一次受的如此的大的罪,人瘦的皮包骨了,眼看着就要赴黄泉了,居然手术成功了,我不是活过来了吗?我现在不是能吃能喝吗?这不是要死的感觉,死的感觉肯定是剧烈的,肯定会难受,肯定比这难受,这是我的错觉,我猜错了,阎王爷还没有叫我走,生死簿上还没有我的名单,仝绪兰你还是要活几年的,再受几年的罪吧。我这是感冒厉害了,她转到我的肺里,让我喘不上气,我睡一觉就好了,还是上床睡下吧,明天要早起跑百病呢,把我的病都扔到大家北,让他们统统找不到回来的路,把他们扔的远远的。小二非得给我输水,还输什么水啊,睡一觉就好了。说什么小玉要换手绢了,明天一天家里没人,怕我感冒严重了,无人照顾,只要能看到明天,我这病就没事,明天不就在眼前吗,瞎操什么心啊?躺在床上好舒服,好轻松啊,眼睛打架了,睁不开,身体也沉了,我是真的累了,好好睡一觉吧,明天早上起来身体就松快了,不管了,闭上眼吧,让大遂给我扎针吧,这个沉沉的身体就交给他们吧,他们会换瓶子,不用我管任何事情,等到液体下去我就好了。我本来不想输液,我没有觉得不能呼吸,只是气喘的短了,这该死的感冒,这该死的天气。

听见大门响了,大遂来了,“咱娘上厕所了吗”,二遂回答,“上过了”。大儿子摸摸索索,屋里的灯光昏暗不明,大儿子也是六十几岁的人了,眼神已经不好了,他叫二弟把电棒子打开,照着光,他伸进被窝抓住了老太太的左手臂,老太太手腕上的玉镯子不知道那一年谁给她买的啦,有年岁了,有个小几十年,老太太爱美,喜欢这些首饰,她不舍得摘下,这么多年以后,老人的手掌不再柔软,现在是真的摘不下了,已经戴的光滑透亮了,大儿子碰到凉凉的玉镯子,这个玉镯子不知道他见过多少次了,每次输液他都要把玉镯子调整一下,扎针时还真有点碍事呢。

老太太的血管好找,没用第二针,一针就扎下去了,大遂用胶布固定好,这次他也奇怪了,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会要求把自己的手腕垫好,好让液体输得顺畅,别憋住枕头,这次老太太没说话,她还在不停的颤抖,不自觉的颤抖,大遂也觉得奇怪,她以前没有这种不自觉的抖动,他给娘说了一声,“娘,你这个手别动,别滚了针”,说完这句话,老太太真的没有再动。大遂看着液体滴的很顺利,没有憋针,也没有不良反应,也就回家了。谁也没有留意老太太的异样,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是最后的时刻了。

一瓶液体用了一个多小时,二遂来了几次看看该换瓶子了吗,等到液体快输完的时候,小二换另一瓶液体的时候,他喊了一声娘,老太太哼了一声,小二换好瓶子也就走了,等到再去西屋里看看输完了没有,再叫娘,已经没有回应了,小二以为娘睡着了,又大声喊了一声娘,还是没有听见,小二再大一点声音喊,还是没有动静,小二有点紧张了,这么大声怎么也叫不应呢,他晃了一下娘的身体,还是没有反应,他这时害怕了,娘病的不轻啊,赶快叫大哥去吧,他迅速跑到家西大哥家,他说咱娘不轻,喊她没有动静了,你快看看去。

等到两个儿子来到小二家西屋,大儿子赶快把脉,没有脉搏了,再听心跳,没有心跳了,他们的娘这是已经离开了人世了吗,小三也赶来了,怎么急救,能急救吗,大儿子拿出汉针,扎在人中,永泉,合谷上,没有任何反应了,他们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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