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义是人天生就有的吗?孟子很肯定地认为:是!不但仁义,连礼和智也是人生而有之的天性,他由此提出了著名的四端之心:“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就像小鸭天生就有脚蹼,所以自然而然就会游水一样,人天生就有恻隐之心,所以自然而然发展出“仁”;人天生就有羞恶之心,所以自然而然发展出义;人天生就有辞让之心,所以自然而然发展出礼;人天生就有是非之心,所以自然而然发展出智。
孟子此说,自然是为了维护儒家提倡的“仁义礼”之合理性。人天生就有的东西,天性中就带着的东西,谁又能说它半个“不”字?仁义礼只有具备了这样的合理性,才能有效地回击老子和庄子对它的批判。
老子对仁义礼的评价着实不高,《道德经》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提倡德,是天下失道的象征;提倡仁,是天下失德的象征;提倡义,是天下失仁的象征;提倡礼,是天下失义的象征。仁义流行,正是因为天下失道;礼法盛行,正是因为忠信不足。所以这些东西,不过是天下步入祸乱的开始。
而庄子对仁义礼的批判更为严厉,他借老子之口批评孔子道:“播扬的糠屑进入眼睛,也会让人颠倒天地四方;蚊虻之类的小虫叮咬皮肤,也会让人通宵不能入睡。仁义给人的毒害就更为惨痛乃至令人昏愦糊涂,对人的祸乱没有什么比仁义更为厉害。”
在这里,庄子不但否认了仁义是人内在的天性,更是把它比作外来的糠屑和蚊虻,迷乱人的眼睛,叮咬人的心灵,让人终生不得安宁,比“余食赘行”还令人痛恨。吃多余的饭,做多余的事,已经够让人忧愁的了,仁义对人的毒害,比这个还要过分。
对于“仁义天生”论,庄子也很感慨,他说这些人为了推崇仁义真的是花样百出,手段多方啊!还有把它们比列于人的五脏,说什么心脏长仁,肝脏长义,脾脏长礼,肺脏长智,肾脏长信,全是天生的呢!然而在庄子看来,仁义不过就像是连接骈拇的“无用之肉”,旁树枝指的“无用之指”,并非是“道德之正”。
何谓“道德之正”?庄子曰:“不失其性命之情”;何谓“不失其性命之情”?庄子曰:“不以钩绳规矩削其性,不以绳约胶漆侵其德”,如此而已。如果天生不是直的,却非要用尺子把它削成直的;如果天生没在一起,却非要用胶水把它们粘在一起,这就有失性命之情了,非本使然也。
性,天性,天生而成谓之性;命,天命,上天赋予谓之命。有些人天生就是两个指头并生在一起,还有旁边多长出一个指头的,这是人天生就应该长成这样的吗?明显不是,老天并没有下达这样的命令。
所以不管是骈而少出一指,还是枝而多出一指,因为失去了“性命之情”,他们就有忧愁了。分开两指会痛哭,截掉一指会痛呼。但为何心中怀仁的人,也会整日忧心冲冲呢?
如果仁确实是天生之德,它应该有一个“正”的状态吧?在这个状态下就不会忧愁。但是我看这天下,有仁的人何其忧愁!不仁的人何其贪婪!天下被仁搅得乱纷纷不得安宁,你告诉我,仁真的是人生而有之的天性吗?
只要不违反天性,太长的也不算是有余,太短的也不算是不足。你嫌鸭腿太短,想给接长,鸭会惊叫。你嫌鹤腿太长,想给锯短,鹤会悲鸣。鸭得短腿,鹤得长腿,都不失性命之情,符合天性 。但仁人却不论多少都会忧愁,不仁人却不论大小都不会回头,依我看,这仁,不过就像是身上多长出来的赘瘤,不是天生就有啊!
歌曲旋律,是天生就有的吗?不是,它只是人错乱五声而调配出来的。花纹图案,是天生就有的吗?不是,它只是人错乱五色而勾连出来的。把本来不在一起的东西强行粘合在一起,把本来不成形状的东西强行割裂成形,窜句结章而辩,分坚离白而鸣,这不就和人们错乱五脏之情而成仁义,宣扬仁义之行而成淫僻,是一样的吗?
天下有常。常就是不用量具自然成形,不靠外力自然亲密。天生投合在一起的, 不用胶粘;天生纠结在一起的,不用绳捆。常就是不按计划自生自得,该生的到时候就生长了;应得的到时候就得到了,完全莫名其妙,说不清楚。
把那些天生不正的事物,用曲线板、直尺、 圆规、矩尺去改正它们,便斫伤它们的天性了。把那些风马牛不相配的事物,用绳子捆绑在一起, 用胶水粘合在一起,便侵犯它们的正德了。你用礼乐来折腾世人,用仁义来粘合世人,而不管他们本然的性情,你是在制造变态啊,而你自己还不晓得。
牧场两个羊倌,一个叫臧,一个叫谷,不慎都丢失了自己放牧的羊群。主人怒,问臧:“你当时在干啥?”答曰:“读圣贤书。”问谷:“那你又在干啥?”答曰:“玩投骰子的游戏。”他们二人,一个好学,一个贪玩,但是都丢失了羊。 你能说二人谁丢得好些,谁丢得坏些?
伯夷为了贤名而饿死在首阳山,盗跖为了财货而被杀死在东陵山。他们二人,一个大贤,一个大盗,但是都因为外物而丢了命,因为外物而丧失了自己的天性却是一样的。
某人死了,查此人系为仁义而死,大家盛赞: “君子!君子!”某人死了,查此人系为钱财而死,大家痛斥: “小人!小人!”同样是死,你们偏偏看不见,却只关心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同样是背弃了自己的天性,你们偏偏看不见,却只说谁有仁义谁无仁义。
如果说要把朴实的天性调配成高尚的仁义,就算能够成为像曾参、史鱼那样的圣贤,也非我所愿。
如果说要把朴实的天性调配成爽口的美味,就算能够成为像俞儿那样的烹调大师,也非我所愿。
如果说要把朴实的天性调配成悦耳的音乐,就算能够成为像师旷那样的音乐大家,也非我所愿。
如果说要把朴实的天性调配成华丽的色彩,就算能够成为像离朱那样的艺术大师,也非我所愿。
我所愿者,愿做山沟一老龟,自由自在地在泥水中摇晃着尾巴前行。别人说我脏也好,懒也罢,不文也好,不雅也罢,我自得其乐。
天下分了彼此,才有是非;别了先后,才有辞让;论了美丑,才有羞恶;遭了苦难,才有悲悯。不过是天下分崩离析,人们残生损性的结果罢了,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