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间三月,恰逢春意正浓的时节。
官道上,有一白衣书生策马出游,马蹄声渐渐清晰,一哒一哒。道旁那些不知名的野花,兀自盛开,随风摇曳,生机勃勃。
这是崔生,出身书香门第,虽未考取功名但知足者常乐,日子过得还算悠闲。此时他斜坐在马上,双手拉着缰绳,眼神朦胧,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往日里,无非就是闲在家里,看看书,练练笔。早上起床,穿着亵衣,披着件外衫便在家里随意走着,不访亲友,不约儒生。他虽不爱与人交往也无心功名,但是极爱大自然的一切景致。
这不春分时节,淫雨绵绵,崔生被迫在家里闲了半月多,一放晴便迫不及待地跑出来,一人一马相伴游春。
行至郊外,离城中已有一定距离了,崔生沉迷景中竟不觉。山涧两旁的桃花开了,浅红深白,清香扑鼻。那是这种粉色特有的香气,清雅而淡然。
崔生拍拍马脖,马微微抬头,嘴巴一直磨合着。
“爱花一事,何止于人,那就送你吧。”崔生弯眼笑着,然后踮起脚尖,伸手折枝。
“啪”!
意外的,那树上花簇里伸出一只细长的手轻拍掉他的手。
“休折”!那花里传出两个字,冷不防地露出一张脸来。
“啊!有鬼!”
崔生被吓得往后一扬,就那么跌在马脚边。马刹那受到惊吓,连草也顾不得吃,一骨碌便奔得没烟儿了。
“我不是鬼!”
一位少女一袭桃红纱衣披身,黑发如瀑,树下娇艳如花,容颜美得不真不实,仿若天外来客。
她倚在树干上,另一只手握着酒壶,微醺,转头看他,醉眼朦胧,双颊显出丝丝红晕。
崔生站起身,忽然觉得有些腿酸口渴加心虚。
他作揖道:“姑娘见笑了,是在下唐突,还请宽恕则个”
红衣少女也不恼,“你这书生,定是迷路了吧,天色将晚,不如来我家歇歇脚”
崔生虽觉得应谨守男女之防,但眼下马没了,自己又是饥肠辘辘口干舌燥,索性就跟着少女往山谷方向走了。
〔2〕
山坳处,一片桃花掩映中露出一角茅屋,两人加快脚步朝山坳走去。
临近山脚,在远处能望见的茅屋这时反而全部被桃树遮住,眼前只有一片蔚然的桃林:桃花灼灼,缀满枝桠,微风吹来,清香绕人,让人疑是误入了桃花源中。
沿着桃林间的曲径往里走,在一小片空隙中有一竹篱围成的小院,院落简朴雅洁。院中住着茅屋三楹,全用竹板茅草搭成,简陋却整齐异常。屋前用隶书题有二字:南庄。
崔护心想:“这姑娘是何方高人,隐居在如此别致的地方。”
少女纤手推门回首,“进来吧”
崔生跟着踏了进去。
室内简单摆设,一榻一茶桌两竹椅,看得出主人不凡的品位,清风霁月,颇具情趣。
在崔生愣神之际,酒香却突然凑至鼻前。他定睛看,红衣少女递了一个酒壶给他。久不见人接手,少女微微仰手道:“喏,喝酒。”
崔生灿然一笑,不语,欣然接过,一饮而尽。
清冽的酒滑过唇齿间,香气在口腔里回旋,最后流进腹中。他的心却微微一暖。
“还未请教,姑娘贵姓”?崔生侧头问。
“重要么?”少女面不改色,眼中带着一丝狡黠。
“那怎么称呼姑娘?”崔生锲而不舍。
“随意…”
崔生半开玩笑道:“哈哈哈,姑娘不会没有姓名吧?”
少女微微嘟嘴,瞪了他一眼:“大家都叫我绛娘。”
少女承诺天亮就指引崔生回到城中,两人虽未问及对方底细,只对坐饮酒,但是志趣相投,越喝越开心,结果是醉得一塌糊涂。
〔3〕
第二天,崔生是被家中仆人找到的,那时候他醉倒在官道旁的桃花树下,旁边只一马。
那夜仿佛一场梦,泛着微微桃花色。
崔生再三找寻都不见佳人踪影,后来他时常一人半倚着桃树,周身桃花簇,思起少女名字,竟恍如一梦。
他心中一笔一划地勾勒出绛娘与桃花映衬的模样,问出当时那句他未脱口而出的话:“绛娘,你是人还是花?”
寻不到答案,分不清是真是实,崔生只从此便埋头书画中,读书更是刻苦努力。
唐德宗贞元十二年,崔生赶会试,获进士及第,外放为官,仕途一帆风顺,官到岭南节度使。他一生为官清正,政绩卓著,深受百姓爱戴。
世人皆知他们的父母官偏爱桃花,衣衫上绣的是桃,画中描的是桃树,就连写得最好的诗,也是关于桃花:
《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4〕
转眼又是一年春,崔生策马出游,缓至桃花树下。桃花灼灼依旧,美不胜收。
崔生怔怔望着这一切,一滴露水砸在他脑门上,冷不丁地一个寒颤,他骑在马上,抬头一望,春意融融,一朵桃花飘然而下,滑过他的唇边,落在他的心口处。
他置于掌心,手微微合上。
马儿吃得微饱,满足得打了个响鼻,又缓缓地踏向路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