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素芳一夜无眠,次日却起了个大早。
天气不太好,天空黑沉沉地堆积着无数座云峰,看上去像暴风雨就要来了的样子。
张素芳胡乱找了个借口,将安丙会后回家不知所措的表现作为情报传递了出去。张素芳认为,把安丙说得越是没用,安丙就会越安全;而她也因为经常有情报传递出去,得到徐景望的信任,免得那个魔鬼折磨她的父母。
安丙把张素芳的行动都看在眼里。但他没有阻拦。现在,张素芳的每一次情报递送,几乎都是他精心安排的。张素芳这是在高度默契地配合他,他怎肯阻拦?在安丙眼里,张素芳不仅是他这辈子唯一真正动了心的女人,也是任由他驱使去干他无法干好的差使的棋子。在他的词典里,新添了这样两行文字:与细作相爱,其乐无穷;与细作斗智,其乐无穷。他哪里知道张素芳的良苦用心。
张素芳传递情报,可不仅仅是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更重要的是为了保护安丙。在她心里,安丙甚至比她的父母更重要,她时时刻刻都在为这个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着她的男人谋划,用一个又一个看似及时,实则毫无价值的情报,换取吴曦的安心。这些情报,非但没有出卖安丙,反而起到了保护伞、护身符的作用。
徐景望得到张群芳的情报时,刚刚吃过早饭。因为讨厌天热,他懒得穿象征自己读书人身份的长衫,仅穿了件短衫,且没有扣上纽子,胸腹都裸露在外,雪白的皮肤显示出这些年养尊处优的成果。丫鬟替他打着扇,他犹自喊热,拿着情报的手因为汗多,濡湿了纸张。
徐景望看了看手中的情报,不知道该不该向吴曦汇报。张素芳传递出来的情报,每次都这样要痒不痛的,让他感觉很为难。他不怀疑张素芳的忠诚,却为她的愚蠢恼火,什么狗屁事情都当重要情报传出来,简直就是浪费老爷的时间!
徐景望之所以不怀疑张素芳的忠诚,是断定她不敢违抗他的意志。张素芳是孝女,她父母的生死被他操控着呢,她能不乖乖听他的?徐景望对培养像张素芳这样的女细作颇有心得,也因此干了几桩漂亮活。其中最得意的,当数帮吴曦扳倒王大节了。徐景望只送了一个美女细作给王大节做妾,便帮吴曦轻松搞定了堂堂兴州御前驻扎诸军副都统制。
徐景望之所以如此卖力地效命吴曦,企图其实很简单,他就想谋个一官半职。徐家是富户,不差钱,差的是权力。在官本位社会,人们评价一个人的事业是否成功,不会看别的,只看他当没当官,当了多大的官。徐景望熟读诸子百家,自认为是个饱学之士,唯一盼望的就是步入仕途,可惜时运乖舛,屡试不第,以至于这把年纪了还是白身。他渴望当官,既然走正道行不通,那就只好打歪洞了。他从吴晲那里了解到吴曦的志向和抱负,觉得既然大宋朝廷不给自己当官的机会,那还不如效力于吴曦,等吴曦建立了自己的王国,他就成了开国功臣,当官岂不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就为这么一个想法,徐景望便成了吴曦最死心塌地,最得力的臂膀之一。
徐景望表面酸腐,内心却十分阴毒,满肚子都是坏水。吴曦本不喜欢这种人,他将要建立的王国,是一个理想化的国度,没有庞杂臃肿的官僚机构,杜绝任用贪官污吏,绝不供养一事不做还要支领高薪的寄生虫,总之,一切都将与各种弊端都显现出来了的腐朽宋王朝不同。可是,在这样的理想国度还没建立起来之前,这种能帮他建国的人他还必须得用,而且建国初期,为了巩固政权,这种人他必须得继续用。
徐景望的阴毒使他也多少有些自负。他的自负来源于他对自己培养的女细作的操控自信。他自认为捏住了每个女细作的生死罩门,不仅能将她们玩弄于胯下方寸之地,还能驱使她们出生入死,死心塌地地效忠她们的主子。
徐景望正犹豫要不要将情报呈交给吴曦,下人进来禀报说吴晲求见。徐景望赶紧让丫鬟替自己扣上纽子,慌忙迎出去,亲切如见大帅般,要迎吴晲进客厅叙话,吴晲却摇头拒绝了:徐先生,大帅正在府中坐等,请跟我走一趟吧。
徐景望听说吴曦在大帅府坐等,颇有些受宠若惊,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一件,便随吴晲匆匆来到大帅府。
吴曦正在帅府踱步,双眉紧锁,一副心思沉重的样子。大帅府高大的厅堂,因为他来回走动和心思沉重,变得颇有些沉闷压抑。徐景望感觉更热了。
昨晚更深时分依旧在院中徘徊,让吴曦有了一些新的想法,这些想法需要徐景望去帮他实现。因此见了徐景望,他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仿佛看见了希望似的,赶紧坐回到帅椅上,拿出大帅应有的架子来,端正地坐了。
徐景望进得帅府,迈着碎步,一路小跑来到殿下朝吴曦拱手作揖:大帅,学生来迟,万乞恕罪!
吴曦笑着摆手,示意徐景望一边落座:先生来了就好,何罪之有?快快请坐!
徐景望见卫兵将凳子递到自己屁股下,迟疑着斜签了屁股坐下,拱手问:大帅召学生,不知有何吩咐?
吴曦说:昨晚会议先生也参加了,不知有何感想?
徐景望以为吴曦是要他表忠心,赶紧起身拱手说:不敢隐瞒大帅,学生万分拥护大帅暂不出兵的决定!
吴曦点点头说:你拥护本帅的决定,这个本帅岂能不知?在姚先生回来之前,咱们既不能轻举妄动,又不能完全不听朝廷调动,这个先生可能体谅本帅目前处境的艰难?
徐景望回道:大帅的难处,学生自然感同身受。
就怕有些人不能体会。吴曦长长地叹息着,起身走下殿来,继续踱步。
徐景望是吴曦肚子里的蛔虫,小心地跟在吴曦身后,陪着笑说:大帅的意思,是不是要学生多派细作,密切监视放心不下的文武官员?
吴曦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徐景望,赞许地说:知本帅者,徐先生也!本帅正有此意!要本帅开具名单吗?
大帅如果信得过学生,学生这就把名单呈给大帅看看!徐景望自作聪明,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写满人名的纸来。
哦,先生竟然想到本帅前面了,好啊!吴曦接过名单,看了一遍,指着说,王喜就不要派人去盯着了。
徐景望有些不解,问:这人大帅也能放心得下?
吴曦呵呵笑道:王喜贪狠暴戾,刚愎自用,本不容易驯服,让人难以放心;但他是个势利小人,善于见风使舵,这就很容易被本帅掌控,因此大可放心。倒是安丙那个人,一定要给本帅盯紧了!
徐景望最嫉恨的就是安丙被吴曦重用,巴不得吴曦不放心安丙,因此说:这个学生自然明白。对了,学生派去的卧底今早刚传回情报,请大帅一并过目!徐景望说着,把张素芳一早传出来的情报递给吴曦。
吴曦接过情报,看了看,哈哈笑着说:好啊!连安丙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本帅料定其他人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要大家都不晓得该怎么办,咱们的事情就好办了!先生这情报送得太及时,太重要了!
徐景望呆了呆,拿手揩着脸上的汗水,表示不明白。他不明白自己认为毫无价值的东西,怎么到了吴曦手里,就突然间变成重要情报了。
吴曦笑着说:先生知道本帅每采取一个行动,最忌惮的人是谁吗?告诉你吧,本帅忌惮的人,既不是官比本帅大一级的程松,也不是兴元府的刘甲,而是本帅身边这个随军转运安丙安子文!
徐景望心中不服,皱眉说:大帅是不是太看得起安丙了些?他无非就是掌握了大帅与金人来往的信函,知道权衡利弊,不报告朝廷而已,有什么才能竟能让大帅忌惮他的?
吴曦摇摇头说:先生差矣!安丙的才能,就在于其能明察形势,眼光长远,且具备因势而动,谋取成功的能力,非程松、刘甲之徒可比也!本帅看程松,不过一手无缚鸡之力,只会钻营逢迎,毫无治国齐家本事的官场混混而已。而刘甲虽手握重兵,亦不过徒有虚名,他手下那些兵丁,都牢牢控制在本帅手中,本帅要不答应,除了他随身亲兵,其他部队他一个都休想调动!所以二人毫无可惧之处。反倒是这个安丙,看似无权无势,但其人眼光独到,心机缜密,让人捉摸不透,不好对付!
徐景望觉得机会来了,看似不解,实则包藏祸心地说:大帅既然放心不下此人,何不做了省心?
吴曦摇头连说不妥:先生此言又差矣!安丙是难得的人才,不到万不得已,本帅断难对他下手!否则坏了本帅虚怀若谷、求贤若渴的心胸气度事小,坏了本帅的大计事大!
大帅求贤若渴,胸怀博大,真真让学生感动!不过——徐景望欲言又止,拱手垂头。
吴曦看了看他,笑问道:先生是不是想问本帅所谓万不得已的底线是什么?
大帅英明!徐景望深深一揖,不敢起身。
很简单,逆我者死,顺我者昌!吴曦淡淡地说。
徐景望突然抬起头来,眼光闪动:学生明白了!
回去抓紧时间安排,及时向本帅汇报。对了,你安排在安丙身边那个细作,是不是绝对可靠?吴曦看了看徐景望那副满是幸灾乐祸的表情,心中颇有些厌恶,不耐烦地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却又突然想起似的,把他叫住了。
她是孝女,在父母都被学生扣做人质的情况下,绝对不敢背叛!徐景望保证道。
要注意恩威并施,既要厚待她父母,让她感觉温暖,又要警告她不听话的后果,让她不敢轻易被安丙收买。本帅听说,她已经被安丙收为小妾,我们可千万别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是为了取得安丙的绝对信任,才委身于安丙的。这点学生可以保证。徐景望道。这点他确实可以保证,因为是他亲自下达的牺牲色相的指令。但他心里多少有些酸溜溜的,毕竟张素芳曾经是他的女人,尽管他没把她当人。
即使这样,先生也得盯紧点,千万别让咱们在阴沟里翻了船!
这个自然!
就在吴曦不放心安丙,嘱咐徐景望强化监视的时候,安丙在他租住的院子里,接见了再次来访的眉州士人程梦锡。与上次单独来访不同的是,这次程梦锡是安焕引进屋来的。两人有说有笑,一副交谊匪浅的样子。
程梦锡没有徐景望进大帅府的燥热感觉,看见安丙,反倒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清爽。虽然仅见一面,但安丙留给了他极好的印象。这人忠义,清廉,正直,眼光长远,具有战略家的胸怀与气度,可谓目前宋王朝难得一见的地方官员。
程梦锡之所以热心于为安丙奔走,一是出于和安焕的情谊,二是出于胸怀大义。他认为,天下没有什么事能坏过国家分裂,百姓遭殃。谁要让已经在风雨中飘摇了几十年的南宋王朝分裂,让久经战火荼毒的生灵再受战火威胁,他都不会答应。这是一个士人应该有的情怀,他觉得。
程梦锡紧紧握着安丙的手说:两月不见,大人气色是越来越好了!
安丙苦笑说:程先生休得取笑,安某忧心如焚,何来好气色?先生请坐。安焕,嗯——
安丙朝安焕扬了扬下巴,使了个脸色,示意他上茶之后,去门外警戒。虽然安丙有不让内人抛头露面的规矩,却不得不防备张素芳那个有心人。安焕自然明白,答应着去了。
程梦锡落座,朝安丙抱了抱拳说:安大人莫不是为东线失利之事忧心?
安丙点点头,又摇摇头,苦笑说:东线失利,只是其中一个方面——
程梦锡“哦”了一声问:那另一个方面呢?是不是来自西线?
安丙展颜笑了:知我者,程先生也!正如先生所说,安某担心西线不久就将摊牌。
程梦锡叹了口气:是啊,学生也有这种担忧。学生担忧朝廷在东线失利的情况下,疲于应付,根本就无力西顾,只能任由吴某人胡作非为。
安丙点头表示赞同:安某以为,东线失利,朝廷可能会谋求与金国人和谈。金国人内忧外困,答应和谈应该是没什么悬念的,但他们极可能会提出一些过分的谈判前提,让朝廷难以答应。因此,朝廷可能会再次催促吴曦西线出兵,以期在西线有所建树,从而逼使金国人放弃那些过分条件,重新坐到谈判桌上来。
程梦锡觉得安丙分析得有理,点头说:安大人所言甚是!只不知吴曦到时会做何打算,会不会像昨晚一样,做出拒绝出兵的决定?
他要是拒绝出兵,安某倒要好好烧一柱香谢谢菩萨。只怕吴某人佯装出兵,然后一触即溃,将关外四州拱手让给金国人。安丙忧郁地说。
不会吧?吴曦不是傻子,这四个州可都是他的地盘,是入蜀的屏障,他为什么要拱手让人?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程梦锡表示怀疑。
安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安某近来一直在思考,吴曦与金国人勾结,到底想干什么?他想获得金国人什么样的支持?又能以什么样的条件去换取支持?想来想去,觉得他也只有以土地换取金国人支持这唯一的方式。如果真如此的话,那么拿关外四州去换取,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而以什么方式把四州土地交到金国人手里呢?是不是佯装出击然后一触即溃的方式最不露痕迹?
安丙的话让程梦锡感觉脊背好一阵寒冷,大热天里竟然有浑身颤栗的感觉。好在在为即将失去的国土忧伤难过的同时,他仿佛看见了希望,觉得有安丙在西线撑着,就算吴曦的阴谋能够一时得逞,也不用太担心。他坚信总有一天,安丙会以他卓越的洞见能力,埋葬吴曦的阴谋!
在程梦锡小心地询问该如何应对即将出现的困难局面时,安丙终于谈到了正题——他要程梦锡想法让他与杨巨源等豪杰见上一面!
程梦锡表示一个在兴州,一个在河池,见面多有不便。安丙便笑说:安某现在是随军转运使,不日便将去合江赡军仓提取军械,机会就在眼下,只是需要先生引荐引荐!
程梦锡抚掌笑道:既然如此,学生自然愿意陪大人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