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电工死了,死在洪水退后,死在连续电力抢修工作的第12天。
看到这则新闻,已是两天之后,我为了他的悲伤,显得有些荒谬,因为彼此毫无瓜葛,遥远而陌生。
但毕竟,我经历过这场洪水。
这个梅雨季,来得太过绵长凶狠。湖南涨水了,据说,比19年前的那一场更大,百年不遇。没日夜的暴雨,快要把天都倾倒下来了。我不敢往湘江边上去,怕见那血肉长城钢铁队伍,心疼。他们也是爹妈的命,有些还是来求学的异地青年,风口浪尖,帮百姓顶着天。
全省数着分秒,总算盼来了雨歇。洪水渐渐退去,抢险人力撤下。我轻轻舒了一口气,家乡的大坎,过去了。
所有人都在喜悦喘息,都在劫后庆幸。然而,这个生命却消失了。让一个远方的读者,在偶然的缘分,对着他模糊的照片,久久凝视。
宁乡县是受灾特困区。水退了,这个叫流沙河的小镇,最忙的,就是抢修的电工。我知道,普通乡镇里,电工总是不多的。一个电工常要管方圆几十里,上百户人家。
这是一个盛产烟叶的小村庄。灾后的种种狼藉,都可以慢慢去修复,唯有电力的通畅,却是刻不容缓——电力中断,烟叶便无法烘烤,烟农的心,想必早已烧灼了千万遍。电工来,无疑是撒下了一道光。
他是做了21年的老电工了,简直是能被呼作铁人。12天工作连轴转,意味着从洪水来,他就不曾好好休息。年轻如我,都是万万不可支撑的。更何况,抢修这事,耗神费脑,需要时刻保持敏捷。
你们在想,我也在想,他究竟是倚着怎样一份心与力,驮着他负累的肉身,去完成这项神迹——辗转13个台区,解决了1276户农户,170个烤房的供电,比预计,提前了两天。挽救烟农直接损失280万余元。
节约出的这两天,却将他的生命压缩。
傻,的确是傻。他明明可以缓一缓,休息好了再上阵。明明可以申请援助,要求多派来几个电工。明明可以按部就班,干多少算多少……
但,我又确能理解一切劳苦人民,那不止不歇的奋力与偏执,那敦厚如山的善良与责任。一如我理解我的父亲一样。
这些奔波战斗的日子,他竟一直随身带着葡萄糖——他又怎会不知累。可眼睁睁,见着乡亲们焦急,他又哪里做得到。
忙完这一阵,就好好休息。他一定无数遍对自己这样说。
他倒下的那一刻,会不会以为,这只是长睡?会不会知道,这将是永眠?
大女儿,外地求学,半年未见,回来却是赴一场葬礼。即将高三的小女儿,棺材旁,会不会哭倒。可往后啊,女儿成长路上所有的悲与欢,他都触不到了。
你儿子没了,那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谁敢告诉她?满乡满镇的人,放着鞭炮,举着花圈,一片悲恸,往这里赶,又怎么将她瞒得住?养儿一世,恍若沧桑的梦一场。痛啊,已哭不出来。
山,垮了。留下妻,一只飘零的老燕。相扶相持几十年,今后的风雨,只能付你一个人扛。再看我一眼吧,就像我们当年定情时一样。
他拿命,为同乡续上了光明。他的家,坠入无边的黑暗。
这位电工,名叫何佳建。48岁。
今夜,我默默为他熄灭一盏小灯,黑暗中,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