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的天气,想必谁也不会有自愿早起的积极性。
英惠这样想着,把头又往还算温暖的被窝里缩了缩,等待下一次闹钟响起。突然,原本蜷缩的身体伸展得笔直,连双手也规矩地摆在身体两侧,同时两只眼睛刷地睁到最大,活像恐怖片里被鬼附身似的,接着似乎微笑了,最后麻利地起床。
当坐在床沿穿袜子的时候,闹钟才又一次响起,熟练地关掉铃声,六点四十五分。
在刷牙的时候,英惠又一次回味了刚刚起床的动机。每次不想起床的时候,总会为自己寻找一个动机,或者不如说是“动力源泉”更贴切。所谓的“动力源泉”,可以是今天穿新衣服、或是今天要扎一个昨晚设计好的复杂辫子、又或是要早点去学校抄作业等等有吸引力或是不得不做的事情,但是今天不一样,一个男生成为了今天起床的动力源泉。
爸爸仍旧做好了早饭,两个人照常闷闷地吃了,实在没什么可说,英惠匆匆出了门。
在颠簸的公交车上,英惠就打定主意要慢慢地从那个男生的教室外走过,一定要很优雅地、淑女地、若有所思地走,只可以偷偷地往教室里看,谁都不可以发现。
在二楼的楼梯口,整理了头发,抿了抿嘴唇,深吸一口气,很好,英惠开始想象自己漫步在满是金黄色落叶的公园小路上,同样金黄色的夕阳照下来,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清脆悦耳,很好,余光射向好像发了光的教室里,可是黑色眼镜腿挡住了一部分视野,糟糕,已经快过了大半个教室了,发了光的教室的光源所在却仍未现身,干脆假装下意识地回了下头,又快速地扫视了一遍,还是没有。
于是只好游荡着走向在走廊尽头的教室,到了自己的座位,拉开椅子,同桌的园子正埋头抄作业。
“表哥说周末有事,让我们俩看两天店。”园子头也没抬。
“嗯。”
“你昨晚熬夜了哦?”园子快速抬了一下头,又继续埋头奋笔疾书。
“……”
“啊,还有最后一道题。”
英惠趴在桌上,把脸埋在头发里,不再作声。已经快要早读了,他是不是迟到了,或者他是没赶上公交车吧,又或者他是骑车上学呢。或者他干脆是睡过头了吧,看来也是个娇气的孩子。或者他去厕所了也不一定——
“啪!”园子拿抄完的作业本重重地拍了英惠的后脑勺。英惠“啊”地轻轻叫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很痛,尽管园子百般讨好,英惠一上午都没有理她。
一直到下午放学,太阳也不曾露面,阴阴冷冷的一天,如果不管时间,上午跟下午好像就没什么区别。英惠跟园子又结伴走向公交车站。
“明天你要早点去开店门哦。”
“明天?”
“是啊,明天就星期六啦!”
“对哦,那就不用上学了。”
“你今天怎么恍恍惚惚的,晚上别熬夜了,早点睡知道吗?”
“作业多啊!我可不喜欢抄作业,哈哈……”
“你是在嘲笑我吗?反正我本来就不爱学习,无所谓。”
“可是你真的不想上大学吗?”
“大学又怎么样,我表哥上了大学不也就那样嘛!”
到了满是校服身影的车站,闹闹哄哄的。英惠很想听听他们都在聊些什么,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题,甚至还贪婪地想着可以一览无余地观察别人的生活。可是园子在边上一直叽叽喳喳不停,她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应着。
终于园子上车走了,她家比较远,所以每次回家都特别着急。
留下英惠等着能带自己回家的公交。她的家相对近很多,和就读的高中一样同在城市的东面,只是更靠近市中心一些。所以,住在英惠家附近的同学们大都骑自行车上学,但是英惠喜欢挤公交车。
今天车上的人好像并不活跃,这让英惠有些沮丧。整个车厢几乎都是学生,车厢后半截有座位的几乎都在睡觉,唯一看起来活跃的一对却在讨论作业题。前面站着的倒是有几对在积极地聊着什么,可是公交车运行的声音太大,加上车载电视热情的广告声音,传过来了只是诸如“我昨天……”、“……白痴一样”等等不连续的片段,还有毫无遮掩的大笑声。只有身边的两个女生之间的谈话可以勉强听到,聊的却是昨晚播放的毫无营养的偶像剧内容,英惠选择了屏蔽。身旁坐着的男生戴着耳机,看着车窗外的车流,一动不动。英惠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男生,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安静地和爸爸吃过晚饭,又给自己倒了杯红茶,英惠说了句“我回房间看书了”,就走进自己的房间,把爸爸的那句“别看太晚,早点睡”夹在了门缝里。
写作业的时候,英惠想起了园子说“大学又怎么样”时的不屑表情,接着想到自己为什么要做作业,又想到为什么要上学。找不出很好的理由来使自己心甘情愿地继续写作业,英惠决定听会音乐,戴上耳机,听的还是“旅行的意义”——从麦克店里用半天工资买来的。
迷迷糊糊好像要睡着了,又想起来那个男生,他这会也在写作业吧,那么,我也一起写作业吧。于是又坐起来,揉揉脸准备继续写不怎么会的数学题,爸爸又很准时地敲门了。
“给你热了牛奶,喝点吧。”
英惠放下笔,开门接过牛奶,并不说话。
“饿吗?要不要吃宵夜。”
“才几点呀,不饿。”说着话,英惠已经又在书桌前端端正正地坐着了。
“那你饿了叫我,我起来给你做宵夜。”还不等英惠回答,爸爸已经关上了房门,听不见声音。
第二天一大早,英惠就起床了。今天起床的动力是要去麦克的书店打工,属于不得不做的事情,虽然曾经也是富有吸引力的动力源泉,人大概就是这么地喜新厌旧吧。
爸爸照例在英惠之前起床,总是能够在她洗漱的时间里做好早饭,然后两个人安静地吃。今天吃的是从超市买的速冻水饺,个头不大,吃起来却感觉很油腻,英惠没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往碗里加了不少醋。
“我今天仍旧去打工,中饭晚饭不回来吃。”英惠放下碗说道。
“以前不都是下午才去吗?”
“今天老板有事,要我早上去帮忙开门。”
“哦。那早点回来。”
一面想着爸爸今天在家会做什么,英惠一面往麦克的书店走着,不远,就在小区的对面。自从妈妈去世,爸爸就没有再上过班,也不知道他成天在家里做什么,英惠也没有问。没有尝过爱情滋味的英惠无法体会失去爱人是怎样的痛苦,更不知道以怎样的方式应对才是最好,所以,不管爸爸这样的状态是逃避也好,是颓废也罢,或者是刻骨铭心的爱的表现,她通通都宽容地接受。
今天还是很冷,又是周末,街上除了出来晨练或是买菜的老人,几乎没有什么行人。这样的天气根本没有必要那么早开门嘛,英惠在心里嘟囔着。
拿出钥匙开了锁,英惠往上拉卷闸门的时候略微有些吃力,但当卷闸门被拉起来大约超过大腿的高度后,它就很温顺地几乎自动向上收起,安静地蜷缩在门框顶上。又打开玻璃门的锁,这才走进店里。
店面并不大,两间门脸,高高瘦瘦的像两只窄面朝下的鞋盒并排站着。玻璃门边上是收银台,收银台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吧台,吧台前面是靠窗的一条又长又窄的桌子,加上吧台前面的凳子,这个休息区不过就八个座位,印象中总是坐满的,不过现在这里空空荡荡,英惠不禁想到周末学校里面的同样冷清的教室。
店里弥漫着书本的气息,在刚开门时特别浓重,聚积了书本呼吸了一夜的产物,等待被空调暖气和顾客的气息调和。英惠依次开了灯和空调、收银台的电脑、CD唱机,音响里传来低沉的男声,没有听过的一张CD。
“英惠,早啊!”在吧台卖咖啡的姐姐来了。
“啊,小玉姐早!”
英惠正在整理展台上的书,冷不防地惊着了。
“麦克又玩去了,还好你们可以来帮他的忙。”说着话小玉姐走进了她在吧台的领地,关上薄薄的木板小隔门。
“……”
“喝咖啡吗?”
“啊?哦,不了,谢谢!”
“麦克这个老板做得也太轻松了,我真怀疑他这样到底能不能赚到钱……”小玉姐一边烧着水,一边开始为今天的生意准备着什么,嘴里还一直自言自语似地嘟囔着。
“……”英惠这会已经站在了收银台里,隔着面木墙背对着吧台里的小玉姐,听得不真切,所以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说你上高三了吧,怎么还出来打工啊。”小玉姐提高了声调,显然在期待回应。
“对,高三了。”
“那就是要高考了啊,家里都不管你的么?”小玉姐的语气好像是质问似的。
“……”英惠又陷入习惯性的沉默,不过马上想到了一个话题。“对了,小玉姐,你说为什么要上学呢?”
“上学多好啊,如果我当时再用功一点,现在就不会在这里卖咖啡啦,可能做个白领也不一定,哈哈——你好!请问需要什么?”显然,吧台沿街开的小窗口外来客人了。
小玉姐想做白领哦。
英惠撕下贴在收银台上笔筒上的便签纸,又心不在焉地贴在了显示器下面。不经意地抬头看到买好咖啡离开的男生的背影,白帽子,黑色大衣,牛仔裤,好像是黑皮鞋。他这会应该还没起床吧,正在酝酿起床的动力么?想到这里,英惠自嘲似地笑了笑。
说起来,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对他的了解几乎只是建立在所见片段上的猜测。他并不是很出众的男生,英惠也是直到上学期末才知道到他的存在。那个时候英惠低头走在楼梯上,突然自己将要迈上的台阶上出现一只白色运动鞋,停下来仰起头正好看到男生的脸,正好四目相对。英惠不愿意把这想成是一见钟情,因为马上她就低下头从边上绕着过去了。
不过她看清了男生的眼睛,大大的很有神,还是双眼皮,而且不戴眼镜,眼睫毛也很长,按照妈妈的说法眼睫毛长的都是聪明孩子。英惠的睫毛也很长,以至于经常刷到厚厚的眼镜片上,镜片就老是需要擦。
不知是不是天气冷的缘故,虽然是周末,生意却并不好,但是可以感觉到小玉姐的咖啡生意不错,因为这一上午她都没怎么再找英惠聊闲天。英惠倒落个清闲,一上午除了胡思乱想外倒是还静下心来停了两张专辑,都是麦克的CD,上面全是英文,至于是什么内容,英惠没有细看,反正麦克说他的CD都是爵士乐。音乐声音不大,也不吵,偶尔几首有人声,显然很适合书店的氛围。
园子直到十一点半才出现在店里,给英惠带来了午饭。在小玉姐的微波炉上热了,英惠在店铺后面的小仓库吃饭,吃的是菜饭,把各种蔬菜和肉放在一起焖熟的饭,有特殊的混合香味。小仓库里书的味道比店里更浓,靠窗的角落放着一些麦克的书,一张折叠床,还有一把吉他,英惠印象中好像没有听麦克弹过。窗户是封死的,打不开。
这样的就餐氛围算不上倒胃口,园子把音乐换了,是她常听的小野丽莎,英惠完全不了解,只是听园子给她推荐过,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看着墙上的旧宣传海报和地上散落的包装纸和包装袋,英惠很快吃完饭,拿家里带来的杯子和茶叶给自己冲了一大杯红茶,走进收银台,把园子换出来。菜饭咸了。
园子向来不爱在收银台里窝着,而英惠却觉得有了那层薄木板的隔挡,收银台里面很安全。英惠可以放心地在里面继续做人群的观察者,观察来看书或买书的客人,也观察隔着玻璃匆匆而过的路人。
“你说我表哥他这次会去哪玩啊?”园子走到收银台外,抢过英惠的茶杯来暖手。
对了,麦克就是园子的表哥。
“不知道。”
“我也不清楚,不过应该不会很远,因为明天就回来。”
“哦。”
“我也想去!”
“嗯?”
“我也想跟着表哥去玩,可是妈妈不让啊……还是你爸爸好,都不管你的。唉,都怪高考,什么事都做不成……”
“我们为什么要高考呢?”英惠把园子手中的杯子抢回来,喝了一大口茶。
“哈哈,老师和家长都会说,为了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呗!”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英惠正要脱口而出,有客人拿了两本书来付钱了,一本是高木直子的绘本,另一本是村上春树的小说。典型的文艺青年,英惠心里这样给这个客人下了定义,抬头报出总价,看到的却是比麦克还要夸张的圆形身材,这位客人的一切似乎都是圆形的,连头发都卷成圆圈贴在头皮上,忍住突发的笑意从胖乎乎的手中接过了百元大钞,英惠特意找给他一些圆圆的硬币。
在确定那位圆形客人已经走得够远以后,英惠和园子终于憋不住面对面大笑起来,有客人听到笑声向收银台看过来,两个人又同时捂住嘴巴使劲憋住,然后各自低下头暗笑着回味。店里正放着小野丽莎的“水果沙拉”,有孩子的声音合唱,很欢快的节奏。
在英惠和园子吃过晚饭后不久,麦克就回来了。额头上贴了创可贴,说是出了小小的意外,旅行泡汤了。
园子一边说着“还好没有跟着去”之类的话,一边围着麦克打听起意外的情况,英惠让出了收银台的位置,去整理了下畅销书的书架,从仓库里拿了书补充了回去。
麦克还是话不多,贴着创可贴的脸也看不出有多沮丧,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园子连珠炮似的发问,小玉姐也不时抽空问几句。英惠不停地在各个书架前整理着被客人翻阅后没有好好归位的书本,一面也被动地通过他们的谈话拼凑出了意外的经过,大致只是高速公路上一起不严重的追尾事故而已,听说有司机醉酒驾驶。
麦克换了一张CD,刚好是英惠早上放过的,好像很适合现在的氛围,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还有略有些昏黄的书店的灯光。
园子的妈妈打电话到店里催她回家,于是在这张CD结束之前,园子就离开了,差点忘记英惠洗好后还她的饭盒。整个店里好像更加安静了。
英惠把白天的生意情况大致跟麦克汇报了一下,也没有别的什么更多好说,于是靠着书架看了一会书。
麦克也一面看着什么书,一面照管着收银台,只有吧台那边有几个客人在轻声交谈。
八点钟,英惠把书收起来,又再扫视了一遍了书架和展台。
“麦克,我先回去了,还要写作业。”英惠走到收银台前面,对着麦克垂着的脑袋,不带任何语气地说,称呼也早就由“老板”变成了“麦克”。英惠还记得第一次称呼麦克为老板的时候,他瞬间就流露出来的不自然表情,脸部肌肉僵硬地抽动了几下,像是害羞又更像是惭愧的样子。
“哦,今天辛苦你啦!”麦克直到听完英惠的话才抬起头来,脸还是很圆,让英惠想起了那个圆形的客人,可是却不想笑了。
跟小玉姐告别之后,英惠就收拾东西回家。剩下麦克和小玉姐在店里,不知道会又怎样的故事。英惠曾经无数次猜测过。但是,好像自打第一次去麦克的店里,他们俩的关系就一直维持不变,不冷不热的,好像没有更深层次的交流,大概也是习惯了吧。
英惠在走出几步后回头又看了看麦克的书店,招牌就是“麦克的书店”五个字,有几个彩灯已经坏了很久了,淹没在五彩的商店街里,很不起眼。只有小玉姐的咖啡吧的玻璃上有淡淡的水汽凝结,白色的一小片,可以拿手指在上面写字画画。
英惠转身紧了紧衣服,加快了回家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