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学
幼时读书,多因自身贫瘠及书价便宜。
1999年夏天,西张村举行庙会,当时我六岁,在地摊上花5角钱换来人生的第一本书。一本很薄的约莫30页的图册寓言故事,所有汉字都注有拼音。封面似乎绘有一只毛驴,第一篇故事讲的也正是毛驴。结尾带有道德劝诫的意味。随后一年,又买过两本类似的读物。当时,对故事的认知仅限于父亲口中的各类“狐仙”、街坊邻里口述的鬼怪以及拼音图册里的寓言。
2003年,小学三年级,同样是庙会,我用姥爷和母亲给的零花钱,凑整五元,买了一本三百多页的盗版书《成功学》(拿破仑·希尔著)。这是笔巨款,也是一本“巨著”。书里罗列了成功者的几十个品质,例如诚实、领导力、观察力等。我当时用铅笔在每一章的品质下面,写下歪歪扭扭的自我检查。后来,这本书还被班主任借走。再后来,遗失了。
三四年级时,问爸妈讨钱,到城里的新华书店买下《成语故事》《科学家的故事》以及一本《新华字典》。前两套书,翻来覆去看了多遍,学到了诸多如“暗度陈仓”、“唇亡齿寒”等历史故事,也记住了牛顿、爱迪生、居里夫人、爱因斯坦等众多科学大家。有不认识的字,我就自个儿查字典。闲的时候,还喜欢拿出字典,找对应的忻州方言的字。
那时,小学好友李帅家里有钱,常买玩具和零钱。他还买过两本书,一本是《安徒生童话》,一本是《伊索寓言》(也许是“童话故事”,我记不清了)。我翻来覆去,读了多遍,多数故事都能随口复述。
有一天,学校来了个书商,搬了几个箱子,堆在校长室门口,里面有中小学生名著和一套宏大的精装辞海。校长和老师们说,想买的,下午带钱过来。这是正当的买书理由,犹如学费。我正大光明地向母亲要钱,她如数给了我10元,也可能是20。那次我买的是《汤姆索亚历险记》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我很快读完。那时候,大体上对书的认识,形成两种:一种是功能性的,类似《成功学》《科学家的故事》这种,甚至劝诫及修身的寓言故事也可归为此类;另一种是文学性的,就是编一些人,经历一些事,没有什么直接的目的,就只是单纯的故事而已。
五年级,上了一个“英才培训班”。老师给每个学生分派一本名著,要求每次上课背诵三十分钟,默写三十分钟。分配到我手里的是茅盾的《子夜》。写的是民国资本家的故事。语言腐朽了些,现在怕是读不下去了。当时怕上课背不好,往往会提前在家背上一个多小时。最后好像也只背了1/5。这也算是某种文学训练吧,可是我一无所得。那年,我还买了个步步高复读机,美其名曰是要学习。结果大部分时间用在了《伏魔记》和《三国霸业》的电子游戏上。不过呢,也在那上面读完了《鲁宾逊漂流记》和《泰坦尼克号》(好像是根据电影改编的小说,其文本与电影如出一辙)。
我还记得,小学时,村大队斜对门开了一家书影店,卖些书本文具、笔墨影碟。这店租的是小学好友李飞家的屋子。李飞可随时借里面的书来看。我托他,读完里里面的“外星人”“UFO”这类的文本,并经由他手,借走一个女同学的《中华上下五千年》(青少年版)。脑子里塞了满满当当的奇情异事。
整个小学基本上就读了这么些。少,陋,回头来看,只有“鲁滨逊”值得再读。但多少还是读了些,谈不上更多的热爱或求知,只是因为“书”跟“学习”紧密相连,向父母伸手买书,会有一种天然的正当性。如果换成买玩具或零食,我自己就先胆怯了。当然他们倒不是不给,是我自己天然地以为,跟家里要钱置换个人的闲乐,是一种当受谴责的事。那时,也就十来岁吧。
二 初中
五年级时,我几乎确立了这辈子要当作家的宏愿。就读忻州七中后,我分外重视语文。当时的语文老师冯海鹰也分外“留意”我,从用词到写作风格,一再提点。比如他说,少学徐志摩,多学老舍。那时,当然不解其意,甚至还有一点不以为然。现在才懂那时的浅薄无知。
徐志摩是从我前桌刘伟那里借来的。那会儿我疯狂写诗。他说,他有一本徐志摩。我说,能不能借来读读。他有些后悔说出来,但又不好拒绝,支支吾吾地提醒我,不要勾画。我说没问题。徐志摩的诗歌集读完后,积攒了一个本子的“好词好句”。也因为写诗,常去学校小卖铺旁边一个褊狭的小书屋里读书。有次,扣除一周四分之一的生活费,买了一本“席慕容的诗”。校门口有一家黄金书屋,我攒了两周的钱,买来一本《泰戈尔诗全集》,送给女同学。后来,因故退回,书落到我手里,但《吉檀迦利》到现在我也没完整读过。
大抵这时,因为写诗的缘故,我对读书产生了一个认知:学习。要想写好诗,你就得读诗。只是那时,学识实在粗鄙,所知的好诗人不过是席慕容徐志摩汪国真之流。
初二某天,周六放学,母亲骑电动车载我回家。路遇忻州城门楼边摆起浩荡的盗版书摊。母亲问我,要不要下来看看。我说,那看看吧。那次我选中了《拿破仑传》和《汪国真诗全集》。之后,我学汪国真入了魔障,常在日记本里抄录汪国真。写诗也极尽模仿汪国真。
后来,又从同桌口里知道一个名字:韩寒。他说得神乎其神,高中退学写书,嬉笑怒骂皆是文章,轰动全国什么的。恰好,我赠“泰戈尔诗集”的那位女同学买来一本“韩寒全集”。当然也是盗版书。我借来,没日没夜地读了不到一周,读完了韩寒的全部杂文。突然,发现了“新大陆”:原来,文章可以这样写,原来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文采斐然地表达和叛逆一切。
韩寒告诉我的:书,还可以是武器,通过表达自我,去抵抗和消解权威和腐朽的约定俗成。那时,我没读过鲁迅的杂文,不然不会是由韩寒来启动我的自我。
冯老师有次推销中学生十二名著。一个套装盒子里,有冰心的“繁星春水”、《昆虫记》《佛列格游记》等,好多我已记不得了。我跟家里要钱,买来,读过一遍。印象不深了,因为课业为重,绝大部分精力只好放在课本和作业上。
但初三那年,出现一个人物,影响了我四五年。这人叫余秋雨。同样是在城门楼的盗版书摊位置,花了15还是20元,我买下《余秋雨全集》。断断续续读了些,不至于多么深入,但实在感佩。
这三年,关于读书,我只学到一点——我是如此浅薄无知。早有人写下我想写的想说的。我不该为自己的任何“想法”“创意”沾沾自喜。
永远谦卑。
三 高中
高一就是我疯狂读“余秋雨”的一年。除盗版书外,每次看到别的余秋雨,我都会买来通读,反复勾画做笔记。他带给我一个广阔的天地,一个关于世界文化的华丽而沉重的博物馆。而我是那样无知,15岁的人了,连席勒、尼采、康德等人的名字都是第一次听到。他的“语言”和“文化底蕴”是我膜拜和崇敬的对象。直到后来被一本《湮没的辉煌》打破。那是我在忻州城里最大的书店“图书大厦”里买来的。语言、风格和内容,和《文化苦旅》无异,甚至多了一点谦和温润之感。原来,不是只有余秋雨能写得了“文化散文”。当时,随《湮没的辉煌》一并买下的,还有“庄重文学奖获奖作品选”和一本林语堂著的《苏东坡传》。庄重文学奖作品选里第一篇就是毕飞宇的《青衣》,我也只对这一篇印象深刻。写一个中年妇女的困境与不甘,尤其是书里写到了“性”。第一次认知到“性”不完全是才子佳人,不完全是三级片路数,而是一种人间真实。两坨肥硕的屁股的叠加,抛却美感和滤镜,剩下赤裸的生活。
除了余秋雨,我还在一个很小的MP4上读完了郭敬明的《幻城》,一度为那些美艳的文字和凄婉又诡谲的故事感伤。从对门宿舍借来韩寒的《他的国》和《一座城池》,读完没什么感觉,还是更喜欢他的杂文;不过对门宿舍借来的一本鲁迅的《故事新编》,倒是记到今日。印象中深沉与忧国忧民的鲁迅,原来也会写这样好玩的故事,后羿和嫦娥吃乌鸦面,老子被迫著书,这些都丰富了我对故事的认知。
高中,斥巨资买下一套白话版《资治通鉴》,配合城门楼地摊附近买的柏杨的《中国人史纲》、各类其他历史书,读了甚多的历史。当然,也买过十几期的《读书》杂志,上面写满了各类情感、励志和人生故事。
后来,在校门口的书屋买过一本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对其中“酱缸文化”的概念印象颇深。只是被同学借走,又被老师没收。她过意不去,特意买了本余秋雨谈论“昆曲”的著作,送给我。
要说高中读的最深奥的几本书,一是尼采的《悲剧的诞生》。也是在小小的MP4上,深夜蒙着被子(为躲避宿管检查)读完的。到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愣生生读完了。二是小仲马的《茶花女》。中午买下,下午一动不动一口气读完。
高二高三,像个机器人似的疯狂学习,读的书愈来愈少。
大抵这个阶段读书,是为了求知。虽然我后来背叛了余秋雨,对他不再有任何兴趣,但不得不承认,是他告诉我那些熠熠生辉的名字背后所代表的意义。我想,等到我上了大学,可以正儿八经读书而没有任何负累的时候,一定要亲自走向那些名字。
四 大学
上大学前,还读过几本网络小说,凤歌的《昆仑》《沧海》和老猪的《紫川》。这三本书纠正了我对网络小说的偏见。只记得当时在一个非智能按键手机上,一页一页地翻了十几天,近乎不眠不休地读完。原来,网络小说绝非粗制滥造的快餐,当正视之。
大一,我报名图书馆的勤工俭学,在里面每周工作8小时。工作间隙,就坐在地上,翻开民国史和民国文人那一栏,疯狂阅读。那时,想的是,也许我应该专门研究某一段时期的历史。于是选定了民国。读了十几本后,又偶尔读些乱七八糟的传记、世界史、名人评传以及王小波、野夫、木心等的文学作品。基本上随手翻开一本,觉得有趣,就读下去。但这个阶段,也没读多少。依然处于求知阶段。
大二,买了一个iPad和汉王电纸书,学会了网上搜罗电子书。于是读完了《鬼吹灯》《盗墓笔记》《大秦帝国》这类的“畅销小说”,也读过余华、莫言、冯唐、王朔、阿城等人的诸多作品。内心鼓动的文学梦,一直在隐隐燃着,想要写点什么的热情,撺掇我读了很多叙事类的、文化类的、读书类的书。当然这个时候,也没忘记历史,如《邓小平时代》“世界史”的某些伟人故事等读过不少。哲学方面,接触到了叔本华、尼采等人的作品,也读了冯友兰和胡适著的“中国哲学史”,尤其喜欢钱穆。他的思想史讲稿尤其深刻。
大三那年,新图书馆建成,称之为“大阅城”。我依旧在那里勤工俭学,对各个楼层的书籍情况还算了解。几乎每天都会跑去四楼的新书区(每有新购入的文史哲艺术等类的书籍,都会陈列在此)蹲守半天,翻个三四小时,选定五六本,坐到桌前,一读就到晚上。也就是那时,想着自己应该考研,定下要考北京大学的现当代文学,有针对性地读了现当代文学作家的多数作品,像鲁迅文学奖这种的获奖作品,挨个去读,其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阎连科。而后又找来阎连科的各种“禁书”,在iPad上读完。之后我感觉,莫言之后,最有可能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就是阎连科。
准备考研那段时间,我利用吃饭、拉屎、睡觉和“休闲”(学习累了的间隙允许自己走神几分钟)时间,第一次完整读完《红楼梦》和《西游记》。原来《西游记》和电视里的那些形象,相差甚远,读出很多有趣的东西。而《红楼梦》,称之为中国第一小说,应该没几个人投反对票。
大四,因为认识了以后工作中的老板,开始写剧本,考研的事扔下了。读书呢,还是以前的老路子,逮到什么读什么,这时候多以文学为主,哲学和历史类的几乎不怎么读了。
整个大学吧,文史哲艺术人物网络等各类书籍,纷纷杂杂,读了260来本,最后落到文学上,毕竟自己是05年就励志要做作家的人,多读文学也是应该的。
我想,大学四年,在读书这件事上,我比以前多了一种“安身立命”的感觉。就好像,这是我和其他同学区分开的一个“证据”。我是那么普通,需要一点东西来供养“特别”。读书,恰恰满足了这一点。大概也是从大三开始,我进入了一种此后已延续八年的“读写生活”,并且我确信将会延续一辈子。
五 毕业后至今
这六年,大概也读了500来本书。书柜越来越满。每年花在书上的消费,也有个两三千。从最初的芜杂到某种系统地阅读,再到对大师名作的研读,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博尔赫斯、福克纳、马尔克斯、莎士比亚、奈保尔、帕慕克、卡尔维诺、加缪、波拉尼奥、库切、胡安·鲁尔福、契诃夫、巴别尔、沈从文、保罗·奥斯特(排名不分先后,只是随手写出来)等等,这些写在文学史上的大家,几乎都或多或少地读过了,而且也印证了时间的确是一位优秀的公正的法官:经它裁定的大师与名作,是经得起任何一代的考验的。我能做的,只是读而已。
这么些年,如果非要让我总结一下个中意义,我想,读书于我是安身立命,是求知学习,是塑造自我的“特别”,是一种简单且神奇的安慰。它不是太阳,而是月亮,是我想要抬头,就会在某个时间段能够看到的明净的东西。这个东西,一直处在那里,谁都移不走,也无权干涉。只要我愿意,我就能读,而且有的读。在某种程度上,我自信我的阅读审美是逐步提高的,阅读能力方面,基本上能接受任何“看似难以卒读”的作品,当然只要它是经过时间论证的好作品。
读书,可以换来钱,我做过这事。但后来不乐意了,还是想靠写的。当今,应该没有一个作家会拒绝承认读书对于写作的重要性。如果有,他就是纯粹的无知的装逼犯,其人不可信,其文不可读。
我想过,如果没有写作,我还会不会这么读书。也许不会,至少不会在一个出租房里堆上六百来本书。
读书会影响一个人的心智性情吗?会的。每次想到《战争与和平》,我就会在心里感受到一种“温柔”,那是一种无限的仁慈的爱。你读进去了,心里就会住下一个皮埃尔和安德烈。卡夫卡的作品,让我联想到我的处境。也许是每一个年轻人都曾经历过的处境。你读过,会发现,隔着遥远的时空,有人懂你,并且为你写下了如此深刻和绝望的寓言,这便是一种神奇的慰藉。博尔赫斯看待世界和文学的方式,令我动容。我想,这是一个多么好玩的老头,他的时空观是如此得迷人,我们为何不能在庸俗的日落里看到新生的太阳风暴?石黑一雄是我近两年颇为喜欢的作家。同样的故事材料,交到他手里,却开辟了一种我完全想象不到的切入口或叙事角度。他使我更真切地看到“人”,普通人。巴别尔、赫拉巴尔、塞林格的小说,让我想哭。胡安鲁尔福告诉我,一个精湛到近乎完美的小说作品究竟是什么样的。我们难道不应该始终谦卑吗?不一而足。文学的力量,在于相信。
但我读书也有点“偏科”。文学、小说类读得多,其他艺术门类读得太少。就文学内部来说,中国古典文学方面实在不足。每次都会立志要多读点老祖宗的东西,每次都未能全心全意地读下去。此外,英文作品也没完整地读过一本。这是我自身的不足。文学以外,历史、哲学、科学等门类的作品,也不应荒废。只是为了学习写作,见识大师,才去读书,是我现在的弊病。
我在劝导别人多读书时,总爱说一句话。别人可能花一辈子才能写成的书,你用一周就能读完,这笔买卖多划算啊。
是啊,多划算,六十年才出一本《浮士德》,哪怕你用一月读完,那也是稳赚不赔。不过呢,对某些自以为读书就高人一等的看法,我自是不屑一顾。读书没什么了不起的。爱打游戏,就去打游戏;爱旅行,就去旅行;爱谋划银钱,就去想办法赚钱;爱沉溺情爱,就去声声色色;读书,不过是一个人每天的日常生活中面临的众多选项中的一个。闲来翻翻,读个十来八页,对人没什么损害。如果有志于写作,那再多一些,读个四五十页,也是应该。
总之呢,愿意,你就去读。读一辈子没读出什么名堂的,大有人在。但不这妨碍自得其乐。不愿意的,也别“另眼”待之,打个游戏看个电视剧并不低级。大家各过各的,自己开心就好。
2021-0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