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小姐,很抱歉,丞相大人这几日出城,尚未回来。”齐府门口的家丁歉意地看着眼前的楚小姐。
楚嫣思来想去决意来找齐惑,不想齐惑已经出城。找不到齐惑,心中重重疑惑,顿时没了宣泄口,她觉得自己仿佛要被那些丝丝缕缕的线索缠绕,几近窒息。
楚嫣很失望,转身离开之际,看见从齐府出来几个侍从,抬出几个大箱子,为首的应该是个管事的,一脸的焦急,像是在等着什么,跟身边一个小厮耳语几句,小厮点点头匆忙跑离。
楚嫣甚为奇怪,却也没有多管闲事,令车夫驱了马车离开了。
然而一刻钟之后却在城中遇到这一行人。
他们穿街走巷抄的近路,走在了楚嫣的前方,速度极快,三驾马车,载着满满当当的大箱子,一路向着城外奔去。
楚嫣命车夫跟上,她很好奇这群人是要去做什么。
城外,路上行人渐渐稀少,晌午的阳光变得昏昏懒懒,前方的马车依旧扬鞭驰骋,激起焦土纷扬。
最终,他们在一座破败的庙前停下,庙宇坐落在山林边,这里人迹罕至,唯有几行浅浅车辙,印在黄土里。
楚嫣让车夫把马车开往隐蔽之处,自己下车借着周边树木的遮掩,远远观察这一队人。
庙前宽敞的院子因为久无人居,早已覆上大片杂乱野草,独有一条逼仄小径,孤零零通向破庙。
为首那人独自进入破庙之后,很快便招呼其他人把箱子搬进去。
楚嫣看不到庙里的情况,加之夏日燥热,林间爬虫侵扰,让她有些难耐,逗留了片刻未见有人出来,正打算离开,这时,庙门再次打开,出来的竟是齐惑。不同的是他脸上不见先前所见到的温润笑意,取代的是平静,如果楚嫣再仔细一些,或许能看得到他眉心那尚未彻底抹平的皱纹,和青色衣衫上斑斑褐迹。
齐惑径直地向楚嫣的方向走来,楚嫣心里暗叫不妙,被发现了。
正思考着是转身逃离还是跳出来说“哎,这么巧,你也在这里,我刚好路过,哈哈哈”,只见齐惑在离她不远处一棵矮树旁停下,低低舒展的枝桠上晾着几件衣服,暗灰色粗麻布衣几乎与小树融为一体,让人分辨不出。
齐惑一边收着衣服,一边低语:“若是好奇,就出来看看吧。”
几乎细不可闻的言语清晰地传入了楚嫣的耳朵。楚嫣轻轻咬着下唇,顿了一下,从树后走了出来。对上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楚嫣羞赧一笑,一对梨涡伴着红晕飞上脸颊。
齐惑没说什么,引着楚嫣走进破庙。楚嫣提着裙裾,小心地躲避着院中野草缠人的锯齿,紧跟其后。
走进破庙,一股混合着腐臭、血腥与汗酸味迎面扑来,楚嫣并未在意,因为比起令人作呕的气味,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让人震撼。
庙宇中,大片的屋瓦早已塌陷,唯有供奉佛像的内堂屋顶尚有几处完好,遮蔽着流火夏热。
小庙并不宽敞的地面,躺着数十个瘦弱的孩子,微微翕动的鼻翼,缓缓起伏的胸口告诉世人,我还活着。
崩裂的伤口将身上腿上包扎的白布浸染成一片血色,裸露的皮肤上结着暗黑色的血痂,尚未处理的伤口处黏着灰褐的泥土,苍蝇围绕在旁,嗡鸣飞舞。
有的孩子整条腿呈现出常人不可及的诡异角度,向这个世界宣泄着它无声的愤怒,那是被活生生折断了。
庙里只有剪开伤者衣服的喳喳声和清洗绑扎伤口时的水声。没有听到一个孩子的哭声,连轻微呻吟声都听不到。
“发生了什么?”楚嫣拿过地上大箱子里的白布,想要加入包扎救治的队伍中,却被齐惑抓住手臂拦了下来。
“这里有他们就够了,你随我来。”齐惑把楚嫣手中的白布接过,递给了旁人,径直带着楚嫣走出了庙门。
“知道那座山吗?”齐惑眯起眼眺向远处,在庙宇所处的这片山林深处,耸立着一座黑色的大山,夏日不见苍翠,风起不见绿波。
楚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思索片刻道:“好像叫犀山,父亲曾跟我提起过,是一处官山,常年被侍卫看守,没有官令,旁人是不得私自靠近的。”
“没错,因为那里独产一种稀有矿石,紫硝石。制造火器,它是最好的材料。”
齐惑顿了顿,道:“这群孩子就是从那里被人扔出来的。”
“什么?官山之内,怎么会有孩子。”楚嫣不敢相信,官山的开采都是由经过正规训练的成年人或者军队负责的,断然不会用一群尚未成年的孩子,这其中必然有蹊跷。
“我派人打探到,就在这群孩子被扔出当日,里面戍守的人员全部被调换。”
“这么巧?里面究竟发生什么了?”楚嫣隐隐觉得这些动向似乎在隐瞒什么。
“山体坍塌。”齐惑上下唇片都未贴合过,几个字便蹦了出来,而这几个字却在楚嫣心中掀起了一片骇浪。联想庙里那些被当作死尸扔出来的孩子,坍塌的碎石下究竟掩埋了多少人。皇城脚下,胆敢有人如此视人命如草芥。
“今晚我要去犀山走一趟。”齐惑转过身看着楚嫣,迎来的是楚嫣望向他的灼灼目光。
“我也去。”
“那里很危险。”
楚嫣摇摇头,却未作声,一双美目映着光影,隐隐透着坚持。齐惑无奈地笑了笑,楚嫣的倔犟性子他很了解,如果不是这副认定了就不回头的性子,怕是以她一个大户小姐的身份,也练不成这一身的好武艺。
“眼下,我们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需要借用下你的马车,可能待会得委屈下你了,楚小姐。”齐惑迈了一步,靠近楚嫣,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言语几句。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连同楚嫣的马车,四辆车载着几个大箱子,离开了破庙。不远处山林里几块巨石林立,几个人鬼鬼祟祟从其后探出了头,一个满面凶横的男人对旁边几人使了个眼色,只见那四人纵身一跃跳下巨石,分成两个方向,一队朝破庙奔去,一队朝马车驶离的方向而去,身速极快。
瞬间只留下凶横男人独自留守此处,直淌的汗珠颗颗滚落,衣衫背部湿了大半。作为一个杀手,他干这行太久了,曾经一起战斗过的同伴,能到他这个年纪的也就只剩下他了。并不是他的本事有多高,只不过不那么较真儿罢了。
岁数大了,很多反应都大不如前,也让他越来越厌倦这种刀尖上跳舞的日子,可想要安逸却并不那么容易。
杀手,取人性命,也注定一生动荡,难得善终。
若不是这次老雇主出面,他是绝然不肯趟这一趟浑水的。杀手固然凶残冷血,却也有各自的原则,眼前的这个男人历来妇孺老幼不杀,但这次怕是要破规矩了。
接到消息赶来,却发现已经有人先他一步到了,但他可以等,从黎明即起到晌午将半,野狼伏击最重要的是耐心。雇主的杀人缘由,他从来不问,他信天命,信因果,信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杀意。
他依靠着石头坐下,摸着腰间的酒壶,寻思着是现在喝上一口,还是等一会儿属下探完消息回来,一起干完这趟活,再找个酒肆好好喝上一壶。他思考着要怎样跟弟兄们说他要退出的话。
很快答案就自动出现了。
一把长剑抵在了他的脖间,在这炎热夏日,剑刃处凉意森然,激起男人脖颈儿寒毛根根直立,冷意从脚底升起直冲脑门儿。
眼尖儿瞥见了一个身影,是个俊朗的年轻男子。
“大侠,不知是何意啊?”凶横男人僵硬地扯动嘴角,挤出个难看的笑容。
“自然是带你去和你的同伴见面。”持剑男子示意他看向破庙方向。只见先前派出打探的属下此时已倒在破庙院前,黑色的衣服在一片被压倒的野草中格外显眼。
男人瞪大双目,明明才这么一会儿,这两人身手超过一般常人,怎么会这么快就被打败了,不过也是,自己不也没发现有人靠近,这剑就架到脖子上了吗,对方着实身手了得。
“大侠饶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男人想着,对方若是想要自己的命,怕是早就动手了,断然不会在这跟他啰嗦。
男人猜的没错,等的就是这句话:“那你就说说看,你有什么想让我知道的。”
凶横男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心里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想着拖延些时间,没准儿能逮住机会反击。
俊朗男子显然很有耐心:“不如你说说看,是谁派你来的,来干什么。”
“是一个商人找到我,说几个手下丢了,让我们来帮忙找找。”
“是这样?”俊朗男子面色一沉,手上力道加重,狠戾之气倾倒而来,一道血流顺着剑刃,沿着杀手男人的脖子流下,和他的汗珠混在一起,滴进衣领。
“啊,大侠大侠,是那个商人要我们来杀几个没死的小孩。”
“那个商人是谁?”
“只知道是个骠国商人。”
“骠国人的生意你都接?”俊朗男子大声呵斥道。论江湖道义,杀手们对于选择雇主上有着统一的要求:不接外族。尤其这些年骠国一直虎视眈眈,不断引起边境纷争。接骠国人的生意,断然会被同行所不齿。
“我也不想接,若不是……”凶横男人突然停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眼神死死定在了某处,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他记得每一次老雇主的任务,都会派人来监督,也记得那些失败者的惨烈下场。
他叹息自己真是老了,或许这就是自己最后一次任务吧。
俊朗男人眉心一皱,道:“若想活命,就接着说下去。”
“说不说都是死。不过还好,我没有违背自己当初立下的誓言。”凶横男人留下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后,一柄不足巴掌长的匕首没入他的身体,正中心脏。
与此同时,“当当”两声脆响,俊朗男子以超于常人的敏捷之姿躲过了朝他射来的两柄匕首,格挡开这直逼要害的凶器,待他稳定身形,投掷匕首之人早已消失在山林之中,而面前的男人已没了气息。
俊朗男子叹了口气,长剑入鞘,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若蝉翼的面具,小心翼翼地贴在了脸上,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