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久没有写诗,也许正应了自己说的,“你写诗只是那么几年”。不过我还是在构思故事,每天每天。故事是最古老的思考方式之一吧。最平庸的故事里也有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野心吧。反正我停不下来,我从这个世界里汲取营养,在心中哺育别的世界,我之所以会对这个世界有兴趣,是因为我在哺育别的世界吧。
小时候跑两步就会头疼,没准是因为这样我才和这个需要用脚步去丈量的世界始终有隔阂。那天我走出病房,天上有苍白的月亮。我又感到世界只是一块悬挂在我面前的画布,忍不住伸出手,好像我能触摸到它,好像我能捅破它。在喧闹的地方行走,会有回头看看的冲动,因为觉得我前一秒踏过的地方可能已经崩解了。当年这些感受还称得上新奇,如今我已经觉得有些无聊了。昨天我把手按在墙壁上,expect手掌会陷进去。“世界之大,却没有一个表面坚实到能支撑我啊。”我对自己说。
我一直在寻找通往人类世界的途径。找不到。我大概不是人类吧。但这难道不正是我想要的结果吗?我终于不再是人类了。我可以作践自己,我可以伤害他人,一想到这一点我哪一次不是忍不住微笑呢?难道这样笑起来的我是不快乐的吗?说什么孤独,说什么虚无,那不过是巧克力的一点点苦味而已吧。我也不知道。
我如今的那点痛苦只不过是游戏的材料而已。我想起来了,很小的时候我就不断怀疑自己的痛苦的真实性。可能是因为生病的时候会被指责是在装病吧。我内化了这指责。爱到心脏都抽痛了,仍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爱着,为了穷人哭到停不下来,一边感到自己在消费别人的痛苦,因此被负罪感撕扯,当众尖叫起来。这样的我也许潜意识里是渴望着铺天盖地,无可回避,不能化解的痛苦的。现在我经历过了。我知道我已无法再承受一次了。我那名为幸运的罪可以算是赎清了吧。祝我余生都幸福。
其实马克思主义是我的底色之一吧。中学阶段,我看了矿难的新闻,觉得墙壁都沁出血。我自生下来,吃了第一口饭,穿了第一件衣裳起就是罪恶的。我迫不及待地想长大,长大了可以赎罪。如今我长大了,却不再有赎罪的紧迫感。可能因为我也痛苦过了,可能因为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人类了,可能因为我终于接受了我其实无能为力的事实。
啊,我不能亲手演算星辰的生死,我不能逼迫语言直到每一个词语都绽放,我不能画出这架机器的图纸,阻止它疯狂的空转,我不能照亮悬崖的所在,我不能安放那个在下坠的女孩。别人从大地深处为我掘出了煤炭,我却不能从虚空里掘出意义。
竟然不能啊。不能就不能吧。我还是每天都流泪,但我已经不再感到行动的必要。我是寄生在这棵大树上的小草,我也许能探知树里流淌着的痛与爱,但我真的不是树的一部分。我只是旁观着。也好吧,也许一个旁观者才有足够的时间去惊叹文明在发光啊。受苦的人不要在我眼前受苦,我眼前只该有灿烂光芒。虽然这光芒其实是与我无关的。
以前看理学,觉得那是与我无关的。那些概念用起来不方便,那些逻辑过于纤细。他们错了,误入歧途,或者说他们的正确与我无关,他们的道路我不再接续。近来看康德,我又有同样的感觉。那么,我漠然地想,我从哪里来呢?我只是一堆mene的随机组合吧。
我回望自身,看到一部因陋就简的人类思想史,就好像胚胎发育重现了演化过程,毕竟还是有些模模糊糊的东西是会从天才的头脑里一直渗透到一个普通人身上的。或者,毕竟有什么是逻辑的必然,会在每个人身上重演,虽然是以一种极其简陋的方式。我觉得我已到达我的prime,但演化应当是没有尽头的,前方应当还有什么,蝴蝶会再次羽化。写到这里我又想到自己会这样想果然是个现代人,我就是这样,总是退后一步,然后看到正在画的图画被局限在画框里。
所以我突然想,其实我好想看到文明的终结啊。每个学科都走到尽头,所有可能都穷尽,所有颜色都因太强烈而成为白光,刹那盛开,然后朝闻道,夕死可也,亿万年进化终于被宇宙的一滴泪水包裹,一切盖棺定论,晶莹剔透,可以把握。爱一个人,会想要他死,爱一个文明也如是吧。我那么爱他,却知道他是必死的,我在痛苦了很久之后连他的死亡也爱了。
我很奇怪吧。但我,我是曾被反复预言的生灵啊。不过我不觉得我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我活着,我很好。有时候确实感到孤独。我知道此生不会有人如我所愿地爱我。因此我已经忘记了自己对爱的定义。
所谓聚沙成塔嘛,是试图在这个每一处都在碎裂的世界上建造些什么。今早我感到自己的皮肤皲裂,崩解,血肉飞溅入虚空。不试图建造就会死去吧,literally。“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这句诗太骄傲了。我只想烤一炉面包卖掉,面包是热的,接过面包的手也是热的。我说过我很爱人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