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坐在矮矮的护栏上,嘴里哼唱着不成调的音节,撑在身后的指节随着节奏一下一下敲击着混凝土浇筑的水泥板,另一只手懒懒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总是密密缠到掌根的绷带松松散散地垂下来。风无趣地追逐着摇曳的白色末端,把破碎的调子捎进我的耳朵,殉情什么的——啊,又是那首奇怪的歌。
太宰先生。
“哟,芥川。”
他笑眯眯地冲我招手,脸上的表情一如刚才惬意而放松,像是单纯享受旅途的学生,而我们之间是亲密的同伴。
这可真荒唐。
我摇摇头,在剧烈喘息间努力聚焦着视线,亮堂堂的天光把他的身影模糊成一团斑斓的色块,一条长腿挂在三千米的高空外摇摇晃晃——这也是我没有直接冲上去给他一拳的原因。
他慢慢直起身子,脸上的笑被光线渲染得晃眼。
“真是巧呢,芥川君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巧你个大头鬼,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以为这是谁害的。
这当然不是巧遇——我在团灭某个不起眼的组织后撂下烂摊子火急火燎赶来一口气爬上三千米的观光塔,也不是费尽心思为了制造什么莫名其妙的巧遇。我会在工作时间,在这种地方,见到这个人,仅仅是因为——
“呐,我来猜猜看好了——芥川君这么着急地赶来,是为了和我殉情吗?”
——该死,就是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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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从未真正看透过这个男人。
不管是初次见面,是跟着他混的那些日子,还是更久远的以后。
我犹记得在那条昏暗的林道,在即将被仇恨吞噬时我突然感受到挤压心脏的恐惧与失落,接近暴走的力量因为无法释放冲撞着在血液里溃逃,情感激烈碰撞无果使我感到内心突兀地空出一块。肆虐的仇恨使我在那短暂的时间里活的像个真正的人类,而现在它被毫不留情地抽走了,活像个被现实玩弄的泰迪熊,被抽出棉絮的身体干瘪地丢弃在垃圾桶。
我死不了了。
我不甘心就这样空落落地苟活在这世上。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急切地想要抓住点什么东西填满身体里空缺的部分,我的身体茫然地炸开了绝望的悲鸣。
怎样都好,我不想死。
我想名正言顺地活下来。
谁都好,把我填满,让我活下来——
我怀着孤注一掷的希望堵上了自己的整个世界,请求他——替我完成复仇的人,赋予我生命的意义。
你能吗?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露出一个讽刺至极的笑,鸢红的眼睛里一片凉薄。
他说,能。
单薄音节落地的那一刹那我听到象征死亡与新生的放肆的恸哭,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来自我灵魂的狂喜与哀恸。我被赋予了生命的意义,身体里四处逃窜的力量突然有了归属。
我的生命不是毫无意义的,我的存在得到了认可。
我可以活下来了。
我被允许活下来了。
于是我心甘情愿坠入了名为太宰治的深渊,尽管因着这轻飘飘的一句承诺我被打上了决定余生的标签牌,尽管自那以后我将不能再踏出谎言与欺骗堆砌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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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自杀主义者扬言要赋予我生命的意义。这听起来多么可笑。
这没什么。
因为他不曾对我说过一句真话。
我厌极他寥寥几语就决定一个人信仰与生死的姿态,厌极他明明自身就深陷黑暗的泥沼还总是搭建起拯救他人不起眼的生命的幕台,厌极他用谎言与绷带层层包裹漆黑灵魂与美好皮囊的外在,厌极他凉薄入骨地对世界发出绝望的求爱。是的我几乎厌极他的一切俯瞰众生的做派,却唯独对他本身近乎狂热地崇拜。
这个永远在扯谎的男人,他用轻佻的言语构筑一个面目全非的世界,稍微流露出几分真情便永远有人前仆后继为他献上倾注生命的爱意,用累累白骨为他搭建攀爬深渊的阶梯。
这其中也包括我。
世人对于我单方面的执拗大多无法理解,并把其当成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最普遍的版本归纳起来也不过是,黑手党的太宰治不知用什么方法养了条好狗。
我知道的。
我不关心。
他会在那时救我,也许是为了多持有一把忠心耿耿的武器,也许是为了打发无聊的生命,也许只是出于可笑的恻隐之心,也许是为了宣泄他自己的痛苦——他可以有千千万万个救我的理由,但唯独不会是出于拯救我本身。
他为我指向一条通往深渊的道路,而这条道路需要用我自己的血肉铺垫。
我战战兢兢地把他奉为神明指引我走向地平线,因着他不负责任的一句谎言,心甘情愿剖开血肉掏出千疮百孔的心脏展现在他面前,一字一句都把赤裸着的卑微与虔诚祭奠——尽管这于他分明毫无意义,而我总是这么毫无长进。
这没什么。
我别无选择。我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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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是陈年佳酿,痛苦是鸠毒蜜糖,痛苦是红豆沙在指尖舞蹈。”他摇头晃脑神神叨叨,语调轻飘飘像是哼一首歌谣。
“痛苦让你麻痹让你疯狂,痛苦让你挣扎让你绝望,痛苦让你在欲罢不能中劈开混沌的温柔乡,痛苦让你在醉生梦死中探求人世间的真相——所以站起来,小笨蛋君,你现在这样还不够,远远不够呐。”
于是我咽下喉间涌上的腥甜,挺直脊背承受另一轮单方面的虐打,尽管我并不完全相信那番吟诗似的宣言。
我的生活听上去就是个笑话。
他不见得是个好老师,他给我带来肉体上的疼痛与打击,他给我带来精神上的苦难与折磨,却吝啬于给予我任何一个称赞与认可。
他的手段太残酷,他的教育太狠厉,但不可否认,在那个恶劣的环境里,我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成长着。
但还不够。
我必须足够强大,强大到足以与他并肩。而在那之前,他于我是拳头是毒药是一个在视线范围内无法轻易赶及的背影,我必须拼尽全力与他同行。
我们背负着同样的罪孽与世界背道行走,我们是一同把痛苦烙印入骨的途人,我们握有同样打磨锋利的武器,我承受越多痛苦,我就越是接近我的老师——好吧,就算这也是谎话,我喜欢这个说法。
他为我带来无尽的痛苦,我是他最狂热的信徒。我们终究踏上一样布满荆棘的路途,我会为他扫尽前路的荒芜。
这是公平的。这样就很好。
而这份痛苦只有我能理解。
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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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能赋予你生命的意义。
鞭子,工作,糖果。
痛苦,挣扎,执念。
有这些东西就足以使一个人活下去,因此我不再有过放弃生命的念头。
然而这是否就是生命的意义?
不想去死,就是生命的意义吗?
能够生存,就是生命的意义吗?
痛苦相伴,就是生命的意义吗?
我不知道,但我情愿相信。
我情愿相信是我还不够好。我情愿相信就算只有一点,就算只是出于利己主义的因素,他也是期望我能够好好活下去的。
因此,尽管我还是看不透他的真实与玩笑,看不透他对自杀偏执的嗜好,看不透他花了怎样的代价铺设这条阳关道,我情愿相信他。
哪怕只有这一句,他不会骗我。他不会。
只要我活着,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生命的意义。
当我得到太宰先生的认可,我就可以找到生命的意义。
我相信。
我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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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废弃物也是一样。”
他灌下一口酒,随即面色难看地吐出舌头,样子颇有些滑稽。未完全咽下的酒液顺着下颌滑落,在暮色里闪着黯淡的微光。
“啧,难喝。”
他皱眉抱怨,大半瓶伏特加稳稳落入不远堆得满满的垃圾桶,玻璃碰撞的清脆声响在不大的空间回荡。远处的垃圾车吭哧吭哧地开走了。
“毫无用处的废弃物,果然还是该老老实实烂在垃圾桶。”
夕阳染上他绀红的发,映得他红眸幽深眼神空旷,叫人无端生出皮肤战栗的寒意。
“是的,太宰先生。”我低下头,认真记下任务地点的每一个角落。
这只是我的第一次见习任务,也是我第一次和太宰先生作为搭档工作。
“走了,芥川,”他不耐烦地朝我招手,“为晚上的工作养精蓄锐吧,还有的你忙呢。”
我于是加快脚步跟在他身后。
我知道的。
因为是废弃物,不会拥有选择的权利,就应该这样如履薄冰死心塌地地活着。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不会把您刷爆中原前辈的会员卡买酒并且统统扔在任务地点的垃圾桶这种事说出去的。”
虽然我并不觉得需要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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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看过他这般狼狈的模样。
他跪坐在地上,捂住腹部的手从指缝不断渗出汩汩的血液,洁白的绷带染上一片血红。他神色痛苦,却勾勾嘴角,苍白着脸色对着敌方首领扯出个讥讽的笑。
情报出了差错,对敌方实力的错误判断使我们陷入糟糕的处境——安排的手下全军覆没,我被命令躲在这个死角待命,而太宰先生,现在正被组织围攻。
“没有我的命令,绝对不许行动。”
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动动唇不知道说了什么,回应他的是对方踩上伤口狠狠碾压的脚,他顿时扭曲了表情,剧烈咳出一滩鲜血。
混蛋——
我睁大了眼睛,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杀意一瞬间迸发出身体。
撕碎他们、咬烂他们、毁掉他们!让鲜血翻涌成河,偿还他们对我的老师施以的暴行!我几乎控制不住撕咬的欲望,我想像野狗那样疯狂地咆哮,骨子里的嗜血因子叫嚣着炙烤我的细胞,罗生门在身后蠢蠢欲动蓄势待发——
但是不行。
我看见他挑起沾血的唇角,目光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准确无误地看向我所处的角落。
那一眼让我如坠冰窟。
他在警告我。
一旦冲动,我们两个都会死。
嘴里漫开铁锈味,眼角干涩几乎裂开,此刻我恨透了自己的弱小,我只能看着这帮渣滓欺凌我的老师,践踏我的信仰,而除了握拳,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不能。
他被提着领子拎起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眉心。
太宰先生……
手指勾住了扳机。
不要……
“砰。”
扣动扳机的声音,火焰爆裂的声音,凄厉的惨叫声,人体组织的燃烧声,肉体碰撞墙壁的闷响。
无比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以垃圾桶为中心的爆破席卷了黑压压的人群,我眼前突兀地闪过染上夕色的半瓶伏特加。在一片混乱中,闪烁的火光里太宰先生看向我,擦擦嘴角的血迹,翕动嘴唇笑得轻蔑。
去吧,垃圾。
罗生门尖啸着撕裂了首领的脖子,刺耳的尖叫在耳边回响,人们看我的眼神惊惧像看收割生命的怪物。源源不断的力量在血液里逃窜,化作吞噬血肉与骨骼的黑兽,温热的液体潮水般流淌过我的脚边。
他说,垃圾。
我的脑中闪现刺眼的白光,生平第一次我觉得自己的脑电波接上了那个人的讯号。
他终于对我说了一句真话。
是的,我是垃圾,我知道的。
正因为是垃圾——
才更要给我狠狠反击回去啊!!!
我的眼前一片血红,疯狂地释放几欲炸开身体的力量,我的怒火在噼里啪啦地燃烧,我的灵魂在歇斯底里地呐喊,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手臂被突兀地拉住,突然闯入鼻腔的混合烧焦皮肉味的浓烈血腥让我胃里翻搅几欲作呕,几乎绞碎内脏的力量平息下来,我一手制造的修罗场在眼前恢复清明,残垣,断壁,断肢,血水,烈火,灰烬……刹那间我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不是游戏不是演习不是小丑操纵舞台娱乐众人的小把戏,我的身上背负了双手无法数清的亡灵的重量,我的灵魂刻上了永远无法洗清的罪孽的烙印。我是彻头彻尾的罪人,我是不伦不类的怪物,我无药可救,我无路可走,我无法回头,我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我必须一条道走到黑。我的身体在战栗,我的视线被扭曲,我的呼吸像饮泣,那是对这场血腥杀戮的恐惧,那是对自我丑恶的厌弃,那是对我首次接近那人的狂喜。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我的心脏砰砰直跳,我痛,我喜,我……我……
“啊啊,麻烦了。”
肩膀一重,我脑中蓦然一空,手忙脚乱地扶住软软靠在我身上的身体。太宰先生远比我冷静,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切的发生。他懒懒地扶额,眼睑上的纱布沾上血迹,鸢色的眼睛视线锐利毫无波澜,明明满身灰尘血迹斑斑,却像是这巨大舞台幕后真正的操控者,在观望一场由所有丑角出演的盛大的闹剧,在欣赏他所构筑的一整个世界的分崩离析。
他淡淡地说,芥川,送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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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双手插兜走在街道上,晚风把他的衬衫吹得好单薄,我抱着他的风衣远远地跟在后面,保持着他曾要求过我的标准距离。
不冷吗?
我没问,他也并不会回答。沉默横亘在我们之间,我只是固执地跟在他的身后,像一条被主人丢弃的笨拙的小狗。
我一路跟着他走过一条条纵横的街道,走过无数热闹的酒馆和谈笑的女人,走过喧嚣闹市走过繁华街区,走过一整个笼罩在暮色中的城市。他仍旧步伐稳当走路带风,我却走得小腿酸麻脚跟燥痛,咬咬牙费力跟上他的脚步,以至于他突兀地停下时我差点一头撞上他的后脊。
“那座观光塔要是建成了,景色一定很漂亮吧。”
对我说的?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波光粼粼的河面像撒上揉碎的珀金,暗流汹涌。
他说的是不远处正在施工的建筑,原计划建成俯瞰横滨全景的三千米观光塔,却因为经费方面出了问题而迟迟没有完工。
“嗯。”我回答。
“从那上面跳下来,掉进这条河里,”他歪歪头,伸出手比划着,像个天真的孩童,“这样的死法很美吧?”
“……恕我直言,似乎有点难度。”我一时不清楚他的用意,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回答。
“是啊……”他状似挫败地耸耸肩,眯起眼睛,又像只闹别扭的猫,“而且我也等不了那么久呢。”
哈?
脸侧掠过一阵迅疾的风,鼻间捎来淡淡的沐浴露气味,紧接着溅起的水花泼了我一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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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露的气味不见了,淡淡的铁锈味混合着湿润的水汽钻入鼻腔,我尽量轻柔地解开他衬衫上的扣子,暴露出苍白的皮肤和薄薄血肉勾勒的骨骼。湿透的绷带散下来时他微微瑟缩了一下,终究没对我的动作表示抗拒,我松了一口气,撕下一块干布条覆盖在落水后又开始流血的伤口。
夕阳像从内里开始腐烂的苹果,最后一层光鲜的表皮也隐没在漆黑的夜色里。唯一一件干燥的风衣披在他身上,冽凉的风像刀子切割在裸露的皮肤,几乎有温热液体想要争先恐后地涌出青色的血管。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又担忧地替他紧了紧风衣,他淡漠的眼神终于聚焦在我身上。
“过来吧。”
被他拉进风衣撑开的狭窄空间时我大脑很没出息地当机了,寒风被暂时阻挡在外,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尽可能保持距离,又被他拉近身旁。我们的身体如此之近,肌肤相贴像依偎在一起抵御风雪背离世界的难友——想到这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涌上我的心头,填的那一个洞口满满当当。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打足了气的氢气球,头重脚轻摇摇晃晃几乎要飞到外太空,线头的那一端却稳稳当当地捻在他手里,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不上不下寸步难行。
然而很快这股汹涌的情感又被冰冷熄灭在心口。
彼此都是落汤鸡一样湿淋淋的模样,我体温本就偏低,却又觉得他身上真冷,恍惚间我似乎看到水汽凝在皮肤上结成薄薄的冰,寒气渗入血液刻入骨髓在眼睫上结成晶亮的冰凌,蛛网般盘踞在眼瞳上的裂纹冰冷得瘆人。我甩甩头,又好像一切都正常得不得了。
而我也只能这样看着他,紧紧相贴却像隔了一整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就算追着他的背影走了这么久,我终究还是看不透他,就像我无法理解他兴致一来就跳河的举动,我看不穿他此刻凉薄入骨毫无感情的眼神。
他的眼神空荡荡像是在望向什么抓不住的东西,鸢色的眼睛深渊一般映不出我的影子。被我拙劣包扎上的布条歪歪斜斜,使他看上去像是打上补丁的坏掉的玩偶。水珠从凝成一绺绺的刘海上滚落,划过上挑的眼尾,划过瘦削的脸颊,划过鼻翼划过唇角,湿漉漉的痕迹在夜色里闪着微光。心脏一阵钝钝的抽痛,我恍然感到溢满心间的悲伤,我觉得他分明在哭,那能够凝成白莲花瓣的水珠是坚冰流出的眼泪雪水融化的细砂。冲动唐突地操纵了身体,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逾矩地抚上了他冰冷的侧脸,水滴化在指尖碎裂成凉凉的湿意,好吧,真的就只是普通的淡水。
我慌了神,张张嘴想说点什么掩饰我的无礼,然而方才下意识的动作实在太过自然,出自本能般毫无破绽。
会被讨厌、会被恶心、会被远离……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徒劳地张张嘴,急忙抽回的手腕被拽住,带着湿意的呼吸喷洒在脸侧,唇间覆上湿润柔软的触感。
我懵了。
他挂着水珠的睫毛纤长像扑扇的蝶翼,近在咫尺的桃花眼水汽氤氲映出我呆愣的蠢样,带着电流的舌尖描摹我的唇线,温热又柔软的物体轻轻巧巧探入口腔,和着湿润的唾液碾转摩擦。热血上涌口干舌燥,我试着缠住他的舌尖掠夺口腔里稀薄的空气,我听见火花在冰冷的空气里燃烧的声音——回过神时我已经把他按在了地上。
黑发末梢淌落水渍,闪光水痕沿着脖颈没入锁骨,暴露在空气中的劲瘦腰身瓷白冰凉,淡青色的血管与我掌心的伤痕相贴跳动,一点点温度从一小块接触的皮肤蔓延进翻起的血肉。
来吧,芥川。
他张开双臂看向我,红眸潋滟眼尾上扬,挑起泛红的薄薄双唇勾出个摄魂的笑。
啪。
我听见什么东西在大脑里崩断的声音。
»»»»
“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也会受伤,有时还会被幸福所伤。”
他又拖着那掺了蜜似的调子,黏黏腻腻飘飘悠悠,开玩笑般轻描淡写的语气吟着诗一样让我听不太懂的句子,朦朦胧胧真真假假。
“痛苦才是那孕育原罪的子宫,痛苦才是世人最忠实的伴侣。芥川,你迟早会明白的呐——现在给我站起来,离结束还早着呢。”
那一夜像一个过分刺激的梦,水声流泻是警醒的鸣钟,寒风凛冽是无情的刀锋,而我甘愿沉溺其中,与另一具单薄冰凉的身体相拥。
我开始意识到我对他的崇拜变了质。
他从不是个安分的人,他的身边总是围绕各色莺莺燕燕,也从不缺比我强大得多的男人。这其中有多少可笑的真心缠绵的感情,谁又拿捏的准。但每每看到他与其他人谈笑风生,我便悲哀地感觉到自己被毫不留情地隔绝在外。我们的世界被立上屏障,我只能隔着老远模模糊糊地把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烙印在心口。这种感觉让我嫉妒得发狂,让我在极度狂躁之中清晰地听见内心的渴求。
我要得到他,我要占有他。
我要让他只呼唤我一个人的名字,我要让他认可我的存在。
他捻着说情话的缱绻语调往人心口上狠狠插一把刀,叫人甜得发腻痛的发狂骄傲被撕得粉碎四处溃逃,心甘情愿烂在黑暗从心脏到皮肤一寸寸崩坏掉,等到堕入深渊一切皆空才看到他舔掉嘴角的鲜血阴瘆瘆勾出个凉薄的笑。
我是见过他这个模样的,于是我仅仅看见了他掀给我看的伪装一角,便可笑地自以为自己看透了这个男人。看见花枝招展围绕在他身边的女人我总是从心底油然而生一股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恍然间我也好像站在那人的角度,居高临下嘲笑怜悯每一个踏入陷阱的愚蠢猎物。嘿,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在心里听见自己这样说,我是他的学生他的武器他的一条最听话的狗,并且我将会成为在未来唯一与他并肩的人。我有你们所没有的东西,我站在你们无法企及的位置,我可看过他真实的模样,我拥有他赋予我的生命的意义。
我是特别的。
我真高兴。
»»»»
一次交合并没有使我们之间变得亲密,也不是我们最后一次互相袒露。白天我们仍旧维持着再正常不过的关系,我拼尽全力以微不足道的进步回应他给予我的累累伤痕,夜晚有时我们会做些背德的罪恶之事,滚在一起用同样冰冷的体温点燃焰火温暖彼此的身体各处。
这听上去多么可笑,而我却餍足得像只得到满足的野犬,更加忠心耿耿地听命于我的主人。
他绷带下苍白的身体常年覆盖或新或旧的狰狞伤痕,有些黯淡如灰有些鲜红湿润,却总是不轻不重地提醒我这个男人的自由从不被任何人所掌控,吸引他的永远是对死亡赤子般单纯衷心的渴求;而他在我带着电流来回抚摸的手掌下因快感而颤抖,用蒙上情欲的湿漉漉的桃花眼看着我时,我又感受到仅仅在这一刻这个人完完全全属于我,我拥有他不显示于人的一切脆弱与坦诚,他将我的欲望完完全全契合进身体,我可以在他的身上烙印下我的痕迹我的气息,他伏在我的身下为我呻吟为我喘息。
我的心脏完全为了一个人跳动,我的情感完全被一个人左右,他的存在能够填满我内心的空洞,使我感到活着有了期盼有了快乐。
这翻涌的情感是什么?是爱吗?
这是他承诺过我的生命的意义吗?
爱是生命的意义吗?
我不知道,但我喜欢这个感受。
这滋味多么美妙,这感觉多么刺激,让我甘愿为他沉沦为他迷醉,赤裸我的身心献祭我的生命。
因此,就算他不会为我多一句称赞一个认可,我们的交缠是清晰的,我们的情感是诚实的。只有在这一刻我们坦然地面对欲望遵循本能,只有在这一刻他会对我卸下欺骗与伪装。
只有在这一刻,他于我完全真实。
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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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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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