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一场由北向南的寒潮乘夜过境苏中大地,初三一早却是阳光明媚,零下九度的气温和凛冽寒风依然挡不住家乡人们团聚的喜悦之情,大家围坐一桌,寒暄祝福后开始推杯换盏,话题转了一圈,自然又回到农村经济活动,在座的有农户、也有经营户,所以我也有幸了解村里新动态。
故乡张灶村,原为黄海海床,明末清初开始陆进海退,清中期一张姓人家在此设灶,煮海为盐,故名张灶。因地处长江下游,雨水充沛,日照充足,且土地呈冲积平原地貌特征,排水性好,是天然的优质西瓜产地,有记录的西瓜种植史可追溯到十九世纪初。上世纪九十年代,当地引进当时较为成熟的日本西瓜种植技术后,农户陆续开始规模西瓜种植。由于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所产西瓜汁甜瓜脆,为苏沪一带市民消暑必备佳品,供求和价格一直保持稳定。至今,以此为核心产区具有地理标识的东台爆炸瓜蜚声江沪,且影响力不断扩大。
目前,村里户均西瓜种植面积约为两亩地,每亩产值约为6000元,净利润约4500元。
“村里户均土地十来亩,西瓜效益也很好,为什么不扩大种植面积?”
“虽然现在育苗和种植专业分工,但西瓜投入和管理很费精力。扩大面积,就得请工,如此除去工钱,就无钱可赚了!”美江(化名)面对西瓜稳定的行情算了一笔账,也只能无可奈何,“种植蔬果,即使赚钱,也都是自己的工钱。”
细细品来,我们会发现,如果用工成本低,西瓜种植面积肯定会大量扩张,彼时,大量上市的西瓜,价格还会稳定吗?如此用工成本和西瓜价格高度的正相关关系,在西瓜种植史上一定是两者反复冲突和磨合,而后形成如此相对平衡的局面,也就是非常默契的户均两亩西瓜地。
除了西瓜产业,张灶村田间地头全年种植瓜果蔬菜多种多样,但萝卜、卷心菜、白菜、莴笋等容易管理的蔬菜种植更为集中,这也适应农村劳动力老年化实际情况。
“去年四季度以来,冬季偏暖,大量蔬菜集中上市,市场就烂市了,地头白菜仅有三分一斤,还没人要,要保本的话,起码也要一毛二左右。”农户正海(化名)指着窗外地里弃收的成熟白菜心痛的说。
“城里白菜动辄一块一斤,地里白菜只有三分,是不是中间商赚差价太厉害了?”
常年从事蔬菜批发生意的小军(化名)一脸无辜,“我们从收购点拿菜,上车价近一毛,运到市场,运费加租金加损耗加卸货人工,批发给菜贩本钱就要二毛五,菜贩运到店里卖,就要再加上租金、运费、损耗、人工,本钱也要到五毛。这都还没算利润,要是销量不大的话,单位成本就更高。”经验老道的小军还打了一个比方,“烂市时的蔬菜就像在沙漠里卖水,水不值钱,但一路折腾价格就直线上升了。”
家乡每个村里都有一两个收菜点,一般是临近公路的人家自建一座高顶仓库,能同时停靠两台大货车,自备洗菜机。农户根据需要将菜送到收菜点,收菜点过磅记录,分门别类,把菜装上指定的车辆。
“我们把车开到城市批发市场,然后按市价将菜批发出去,再核定价格给收菜点,收菜点除去成本利润后把剩余的菜钱分配给卖菜农户。”
看得出,收菜点和蔬菜批发的属性是行纪,其经营户就是经纪人,他们从蔬菜买卖中抽取佣金作为收入来源,稳定而无风险。但是在蔬菜产业刚兴起时,个别经营户念歪了经,从而将自己送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头脑灵活的太华(化名)是最早进入收菜点行业的经营户之一,凭借头脑灵活、能说会道,很快把自己做成当地首富。见此后,有人开始模仿太华,加入此行业,而且为了扩大份额,竞相让利,吸引农户前来卖菜。
太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心生一计,将整个片区的经纪人召集开会,以前辈自居,统一协调了收菜放价要求。
但事与愿违,因为经纪人行业门槛低、商品能自由流通这两个致命特性,所以没经过几下子就让价格联盟土崩瓦解。
先是联盟形成后,新的觊觎者迅速进入,新开收菜点,让利放价占领市场;再次,农户口口相传,将片区外的诱人价格掌握的一清二楚,又导致大量的瓜果蔬菜纷纷外流。
至此,价格联盟迅速分崩离析,成员以自己能接受的价格甚至亏本的价格来吸引农户,以至还有成员把自己迫于太华压力参加价格联盟的事情公之于众,以期博得农户谅解。
乡村是熟人社会,关系简单,人与人之间的经济交流绝不会繁文缛节,都是以信用为基础的随行就市,太华“高明”的垄断之举直接把自己打入冷宫。用正海的话说,太华要经过一代人的努力,才会消除乡人们对他的不良印象。
真是不服都不行,表面看似简单的乡村农业经济,竟然隐藏着如此深邃的商业江湖,市场经济那双看不见的、但又无处不在的手,大浪淘沙般的厘清经济秩序。
但,市场经济在农村也频繁面露狰狞。在蔬菜供过于求时,面对堆积如山的农产品,农户却哭笑不得,虽是丰收,但个个赔的底朝天。以卷心菜为例,最近十年,价格区间在4分到1块6毛,而且几乎是数小时一个价,极不稳定,这就意味着在极端情况下,高抛的话,亩产值能达一万四,低卖的话,亩产值只有二百多块,而不含人工的固定成本却为600块。以上是极端情况,而大部分成交价格集中在二毛到三毛多。
除了天气等自然因素影响价格外,更重要的是供需失衡导致的价格误导,没有市场预期需求引导,种菜就像开盲盒。
“种菜最大的挑战是选择什么时候种什么菜,真真切切的选择大于努力。时间对了、品种对了,收入就对了。”小军不无感慨而幽默的说,“每次都能踩到高点的话,(难度)堪比连中三元。”
“有没有类似农产品期货性质的商业模式,来引导农户种植?”
“我们也想过这个问题,先圈定价格再指定时间交割。但是农户都是散户模式,交割时比市场价格高还好说,价格低于现货,风险就无法预料。”至于什么风险,小军则顾左右而言他,他很有商业头脑,如果是问题简单、利润丰厚、利于农户的事情,他肯定会闻风而动。
但从言语来分析,羁绊他创新的一定是散户模式。我国在2006年就颁布了农民农业合作社法,结合农户老龄化因素,集约化、规模化是未来种植业大势所趋,农产品的流通环节优化、错峰上市安排以及合作社议价能力会有很大提升空间,可预见,合作社来临时,像小军这样的纯获利中间商模式也要面临转型。
相比商业模式,小军更关注的是城市化未来发展的趋势和潜力。蔬菜大规模种植和批发,是伴随着城市化兴起而兴起、大量人口进入城市专业从事非农产业的过程,就是对农产品需求扩大的过程,也是明显再次出现工农、农农大分工和农产品市场细分的过程。
“未来经济大环境的变化对农民是个大考验。”小军不无担忧的说,“我一直在关心出口贸易的数据,出口贸易背后是工厂的开工程度,就是老百姓的相应收入水平,就是对蔬菜副食的消费意愿,所以开工量就是蔬菜市场需求的晴雨表,可以这么说,富士康流水线上苹果手机的出货量很大程度上能反映蔬菜需求和价格走势,而目前这个晴雨表却差点意思。”
对于是否考虑附加值高的有机蔬菜种植,美江不无惋惜的说,“我们村就是良性循环农业的典型代表,村里有几家超级禽蛋养殖户,大量供应发酵好的优质廉价有机肥料,再经过规范化的管理,种出来的西瓜蔬菜,营养口感不输任何有机食品。”
正海补充道,“我们村子方圆三十里没有工厂,河里鱼虾成群,村里九旬以上的老人比比皆是,我们自家吃的蔬菜就是卖的蔬菜,城里人看到后都羡慕说我们在吃特供菜,但就是卖不出价钱。”
此时,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小军身上,似乎物美价贱的现实是销售不当造成的,小军也是一脸憋屈,“农产品售价高,我们动力肯定也很强,但是有机市场已经严重透支了消费者的信任,你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相信。而且走这条路,首先是要公司运作,建立质量体系,然后检测、运输、推广都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和很长的周期,而且我国毕竟是发展中国家,市场容量也很有限。”
小军的一句话又给大家泼了一盆冷水。
“大数据应该是稳定价格比较可行的选择,但据我所知,因为诸多因素,到目前为止,仅存在全国各大市场的蔬菜行情播报,未能建立有效的全国范围蔬菜种植实时监测系统。你想,连可以冷冻保藏的猪肉,存栏上市都没有完全监测到位,何况季节性时效性很强的蔬菜?”听着小军有些茫然的自言自语,众人默然。
眼看话题快要被聊得“宕机”了,为不扫兴,我举起酒杯,倡议“对接市场,精准种植,事半功倍,丰产更要丰收!”,听到这句人尽皆知的套话,众人这才重回到过年气氛,皆仰头喝下一杯叫做酒的兴奋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