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暮色中醒来,浑身都在漫长的静止中温热着,薛颜轻轻伸了伸腿,右脚从被子里探了出来,一阵淡淡的清凉,顺着她身体中一条隐约的暗流,流进了她的心里,在短暂的停留之后,那清凉又悄悄退了出来,逆流的疼痛刺激了她的记忆,似乎有一双手,在同样的暮色里,在她初醒的时候,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右脚,多少年了,那一握中浓淡相宜的温暖,一直都在她的心里。
难得这般安静,难得这段暮色,她索性放开思绪的触角,任由它们在无比深邃的过去探来探去,这时候,有杯热茶就好了,薛颜轻轻笑了,她总是爱想要是怎样就好了这句话,事实上她从来就没有好过,一声轻微的叹息突然在这安静的房间里,余音袅袅的翩跹起来,她的心怦怦的跳,那叹息里绵厚的深意,似乎就在她的心尖尖上,若有若无的拂了过去,但这一拂,是多少年的疼痛呢?然而似乎又不是疼痛,只是一种遗憾的撩拨,让她甘愿献出无数个私密温暖的夜晚,不断不断地回忆。
她大概只有十二岁吧,赤脚走在裸露的土地上,不冷也不热,绵软细碎的触觉,唤醒了潜藏在她内心的草木的气息,她细细的脚踝隐没在青草中,镰刀亮亮地晃着,青草熨帖又豪迈,一束接一束,躺在了她的竹筐里,文哥哥象条蛇,不紧不慢的的身影在她身后蜿蜒,她抬起微汗的脸,笑着说:“来,你试试。”他惊恐的把手藏在身后,好像那镰刀会腾空而起,直奔他的脖子似的,虽然爷爷不许她取笑文哥哥,但她还是没有忍住,骂了一声胆小鬼,文哥哥倒是不生气,永远笑眯眯的,他总在看书,象聊斋里的书生,那时候她开始读聊斋了。
她问文哥哥:“你怕不怕鬼?”
他很昂扬的说:“我不怕。”
她撅着嘴说:“你不仅胆小,还虚伪,你连镰刀都怕,还不怕鬼,谁信?”
他依旧笑眯眯的,说:“我真不怕,因为我是胆小鬼啊,再说,我喜欢漂亮的女鬼。”
她刚看了《画皮》,伸着舌头,努力扮着奇异的脸相,大声说:“我这样的女鬼呢?”
他摇头:“不喜欢,你还是当人好看。”
她梳着两条毛茸茸的小辫子,他把她的辫子都放到前面来,很认真的看了看,说:“还是当人好看,我确信。”她气哼哼的把辫子摔到后面去,站起来就走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生了气,他在身后无辜的大喊:
“我说的是真的,颜儿!”
她不回头,他继续喊:
“等你老了,将来成了女鬼,我也喜欢。”
她仍然不回头,她不喜欢那个“也”字,心里怪怪的感觉。
夏天的午后,奇异的安静,大大的土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梧桐树下的阴凉处铺着淡青色的竹席,她一直走到竹席边,先是坐着,把头埋在膝盖上,后面听到他的脚步声,她索性侧身躺下,一只胳膊横在脸上,留了一个缝隙,看着他,他先是在她身边坐下,过了一会,见她不出声,就站起来走了,她还是躺着,神情黯然的时刻,他又来了,拿着粗布格子床单,轻轻盖在她身上,依旧在她身边坐下来。
“噗”的一声响,一片梧桐叶子掉了下来,叶柄触到她的脸,太阳的温热,睡意渐起,那一点生气的感觉被驱逐了,她把叶子捂在脸上,闭着眼睛,一团淡绿的光晕中,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是黄昏,院子里有隐约的人声,她一翻身,看到那大大的梧桐叶子躺在竹席旁边,土地上是一个接一个的“颜”字,她心里一松,又躺了下来,扯过床单盖上,看着微红的天空发呆。
“索思,叫颜儿吃饭!”
她母亲的声音,他答应着向她和她躺着的竹席走来,她闭上眼睛,他走近,蹲在她脚边,轻轻地用手拍她的脚踝,轻轻地叫:“颜儿---”他的手冰冰的,象刚浸过凉水,她不应声,他握住她的脚腕,继续叫:“颜儿——”
一直到他的手把她的脚腕捂热了,她才答应了,他一松手,她站起来就走,听见他在身后用鞋底蹭着地面。
第二天晨光微曦的时候,她一个人悄悄起了床,来到竹席边,夜色浸过的竹席,格外凉,那写过“颜”字的地方,象退潮后的海滩,只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的零散笔画,她用手轻轻抹平,用那梧桐叶柄一个一个的写“思”,每一划都是重叠的,深深的刻进了土里,最后,她用叶子盖住那个字,去洗脸了,水哗哗的流,时间哗哗的流,指缝里的年华,水池中的青春,她再次经过院子里的时候,看见文哥哥蹲在那里,用手掌在地上轻轻摩挲着。
“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千个“蔷”。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
《红楼梦》里的文字,后面她看到的时候,那个黄昏,那个清晨,总在她心里来来回回地晃。
长长的暑假,长长的成长,你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没有种子,也能生长,天空没有尽头,只要开始生长,除了死亡,大概是没有停下的时候。
文哥哥的假期结束了,她的也结束了,两个地方的两所中学,一个城市一个乡村,一个霓虹闪烁,一个青草葳蕤,他们各自读书,从不写信,因为相信那假期会如期而至,因为她和他的血液里,有着相似的部分,这是伦理的禁忌。
其实他们谁也没有想过要什么结果,就想把他们之间这种隐约又美好的感觉,象烟火一样,盛放在他们自己的星空里。其实谁也没有打扰阻止过他们,是时间和人事,慢慢湮没了那些寂寞真实的往昔。
接下来的假期,文哥哥考上了理想的高中,随着父母去外地旅游,她依旧割青草,在竹席上午睡,看书,没有思念,只有期待。不习惯写信的两个人,在后面一年多的时间里,失去了一切联系,但她依旧只是期待,她知道假期会来,他会来。
可是,假期结束了。
那一年的11月,她年仅39岁的父亲,突然意外亡故了。他请了假,和他的父母一起来奔丧,她哭得昏天黑地,泪眼中看见一年多没见的他,好像成了另外一个人,个子长了很多,声音也完全变了,有很多人在安慰她,他站在人群之外,她看见他张了张嘴,她听见他说:“薛颜,我——”
他也哭了,她仍然哭着,心被这巨大的打击烧焦了。
深夜,嘈杂的家里终于安静下来,她静静地坐在父亲身旁,握着他僵硬冰冷的手,这是入殓前的最后一夜,自此以后,她将永远看不见父亲了。灯光昏暗,他从另一个房间出来,坐在她对面,握着他父亲的另一只手,他们谁也不看谁,就这样一人拉着父亲的一只手,坐着。她终于难以自持,伏在父亲身上啜泣了起来,他伸出手,拍着她的肩。
葬礼结束后,他要和父母一起回去了,到处都是人,她和许多人把他和许多人一起送出了门,临走他说:“有事给哥哥写信。”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庄重的对她自称哥哥。
还真没有事,只有浓到化不开的悲伤,她的调皮,她的小性子全没有了,她此后的任务是快点长大,懂事一些,争气一些,孤儿寡母,日子艰难了。为了不被连累,他的父母从此几乎不和她家来往了,似乎随着父亲的故去,他们之间的亲缘关系也没有了,他再也没有到她家里来度过假了。
各自上大学,他早她两年毕业,她毕业那一年的春节,他回来看望奶奶,她也在。疼爱她也疼爱他的爷爷已经去世了,她在爷爷灵前拜祭,他站在她身后,烛火摇曳,一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狠狠地撞了个满怀,从此四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