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勇气直面你的恐惧吗!”
1
大护法直起了身,定定地站着。
前一刻还在那如虫洞般复杂的蚁穴隧道里,无数的摔落和撞击致使断骨刺进肉体后深入骨髓的疼痛、火枪击中臀部后的剧痛到现在整片麻木、还有几次对战累积下来的内伤外伤带去几近晕厥的巨大痛楚……到现在,都化作熊熊火种灼烧着他的内心。大护法通红着双眼,眸子却如孩童般澄澈,看来本人依然保持着意志的清醒。从他眼中仿佛射出一道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目光,像是要穿透眼前这黑布裹身到只剩一只通红眼睛挂在阴影之中直直盯着自己看的杀手。大护法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情急之下将内心一直想说的话,在那片刻尽数倾倒而出。而那一刻,大护法意识到:他好像对自己,也对罗丹这个不知所谓肆意任为的黑面人怪胎,做出了一个类似宣告般的承诺。大护法觉得,也许没有人比他更能理解罗丹了。确实,他俩本来就很相似——强大到令人心悸的力量、一无所知的过去;困惑、迷茫......两人在这世间行走,却好像始终没有归处;是不是从生命之起点出发的时候,对二人来讲就已经意味着终点?这么多年不管是为谁而奋斗,都只落得一场空。但是就算自始至终都被命运蒙骗在鼓里,最可笑的却是眼前此人无意义的杀戮。自己的可悲又怎能印刻在别人的人生上?看着屠夫庖卯想不明白、这个黑面杀手也想不明白,大护法更是想不明白。他没有办法劝解下任何一个人放弃愚蠢的屠戮想法,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嘶吼。还有拼尽全力的阻拦。即使——那意味着要他毫不留情地剥夺对方的生命。
岁月经年沉淀下来的......这份勇气不管是他人给予的,还是自己怀揣着不敢丢亦不敢相忘的,没了它大护法都无法保全自身,让自己与心中重担共存。虽然恐惧那个答案终将遍寻无果,但至少,还有这份勇气横在心里,支撑着他一路前行。许多年以来,大护法的内心深处除了过去的陈伤旧痛和一个个结了痂又冷不防翻出的新的血淋淋的枪洞,外界的任何波涛汹涌,都已掀不起他心中任何波澜了。也许到现在那个受他保护了两百多年的国土之上的人们,都不曾发现奕卫国首屈一指顶天立地的大护法还有一处不为人所知的秘密——那就是,一个能抵千军的四朝护法,竟然会时不时地如小孩子般追问:我到底是什么?我从何而来?又将去往哪里?走在这条永远没有尽头的路上,大护法送走了一代代黑发人白发人,也渐渐习惯了把悲伤埋藏在自己的心底。
在岁月面前,“悲伤”何尝不是一种一文不值的稗草?纵然是童颜依旧的百岁老朽、身负可引石火电光的超脱凡尘之力,亦无力阻止时光流逝、生老病死、天降灾患、物是人非......大护法最懂得的,便是尽了人事后希望落空、全力挽留却无力挽回.......无数的寒夜中,大护法独坐星空之下,感受着他空荡荡的胸腔里一个人的心跳声。许是过了太久太久了,奕卫已沿袭四代国主,而“大护法”永恒不变。他仿佛成了一个理所当然的存在。如今的朝廷新人和年轻的孩子们早已忘记大护法的威名功勋当年如何步步筑成的;而在这个已维持了一个多世纪的和平年代,早已不论英雄。谁能想到这永生不死的躯体,倒带来了一桩不公平的买卖;被过去不断地吞食、被众人消遣和遗忘,而护法自己,却无法忘掉这生命中的许多人。
人人皆道:
大护法乃“一根筋”的性子。——认真,一丝不苟,决不徇私枉法;思虑的也直指眼前之事,不论过去未来。
身负凡人几世记忆的大护法,谈不上有深谋远虑的见地、未雨绸缪的论断,而仅仅想着将一件事看得清楚便足够:把握住现在的时刻、和眼前的事物。这才是最值得他关心的事情。
甚至值得他,为此付出生命。
2
值得大护法付出生命的......
就比如说他眼前——这个正在一边啃甘蔗一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大护法的白袍男子。
“死胖子,把武器放下。”
这个被一束发小儿唤做【太子】的胡茬大叔,坐在高跷凳上,翘着二郎腿,神情无比嫌弃。而这刚被牵连到这花生镇里莫名其妙受了一整套火枪弹药“洗礼”的百岁老朽,刚一听罢,手上立时又添上几分力道。哑然盯住眼前的二货两秒……见此子无一点悔改之意,大护法终于青筋暴起——
“你疯了吗!没有这支乌钢杖,我们早就死了!!”
护法到底是护法,即使童声听起来极为稚嫩,但厚重敦实的身躯也实是将护法稳健的声带发挥到了极致,这声响亮而不刺耳,沉稳有力的架势震慑住了眼前的小混球。
“这是命令——太子的命令!叫你放下,没听见么?!”
这回竟然轮到太子跳脚。甚至连甘蔗都不要了,往地上猛地一丢。看来这奕卫国的储君是极其地震怒。见这不成器的不孝子是摆明了要跟他干到底,大护法只感觉自己满脑袋黑线乱爬。这白痴怎么想到一出是一出啊!他俩的命全系于此他岂不知?!就算太子不顾及他,倒也无所谓,护法心里想着——只要太子安然无恙就好,奕卫尚有国君延续世代、留存薪火、巩固社稷......只是,这乌钢杖何等重要啊!除了御敌是半分离手不得,对他更有另一层无可比拟的意义。这柄乌钢杖,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放下的东西啊...... 护法又气又急。外面有花生人监察者带着枪一路路搜寻,这被无数的暗道和暗房牵连起来的蚁穴里面只能靠小鸣钻来钻去地带领着前行,而这木壁垒内侧更是不晓得藏了什么人竟胆大包天要在光天化日之下绑架太子,倒是眼前的这位当事人看起来逍遥自在得很。如此“内忧外患”,又想起这伴随着自己不知多少岁月的杖子因何而来,大护法的悲愤顿时充溢胸腔...... 恍然间,一个在过去无数的梦境里出现的熟悉人影,竟在此时浮现眼前。
一袭白袍在沙尘中上下翻飞,脸上带着浅浅暖暖的笑。那是一种令他安心的、熟悉的、又让人不安的自信和狡黠。欣欣然地,眼前人抬手递过来了一柄通体乌黑的杖子——表面被打磨得极光滑,仿佛看到锤状的头面隐隐流动着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光辉;杖子的颜色是如此纯粹——仿佛未着地,先闻敲响时干净清脆的铮铮之声;握着这柄杖子,大护法不需思考如何用力便可提前预想到自己蓄力在锤面上的蓝色电苗,就宛如一支停弦之箭;下一秒,便是一击必杀的利落干脆。
大护法曾对一个淳朴的花生人坦言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着令我都觉得恐惧的力量。”
大护法的乌钢杖通体可导引他经脉中窜流不息的蓝色电苗,然后由杖子一端被制成锤状头面将其一起凝聚后释放。这一击而出的明亮靛蓝色光火,在他眼前不知烧焦过多少尸体,凌厉起又铡去多少对手的头颅。战场上、原野上、丛林中......无论何时发生了何种战斗,临末了唯独护法大人一身洁净,手上亦不沾染一滴鲜血......除非,是很久以前的一次误伤。
“一身红袍的大护法永远屹立人前,是否也曾有过流血和流泪?”
人们也看不真切。
就连自己的血、身为正常人类该感到的疼痛,大护法其实也快忘得干净。这一生虽活得不麻木,但大护法无时无刻不在心中如此问:我是谁,从何而来?又该去往哪里?在这个疑惑的终点,大护法感知到,会出现一个能将自己好好安置的美丽他乡。在那里,他的灵魂终于得以安放。
只是——又何必如此倔强?就算能看得到结局又如何……生时,放不下这许许多多的人和事,活到最后,也只剩下使命了。是了——还有自己的使命呢——
大护法轻笑,那是多久以前的往事了,回忆起来却像是昨日发生一般。
3
一下子,被过去的思绪缠了身。
那年,大护法跪坐在黄沙地上,怀里抱着一个死去的人,跪了整整三个时辰。黄沙漫天,卷走了地上残血,覆盖住两旁焦黑的尸体;斗场只余东西两侧断壁,中央只像是被一阵飓风贯穿而过,直冲向那高高在上的皇室看台,连着一起被破坏殆尽。前一刻还能听见观众席上欢呼雀跃的呼喊,下一刻便是惊恐无助的尖叫逃散,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一个时辰后依然没人敢靠近斗场区域(当时城内也确实分不出前来打探的人手)。大护法细细回忆着遍体鳞伤的怀中之人是如何笑得一脸灿烂......还不忘对自己絮絮叨叨地交代着往后几十年几百年的事......当那人的手从自己的脸上毫无征兆地滑下时,大护法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无助;第一次感受到泪水是如何地滚烫;第一次听见了心碎的声音,原来这么安静;安静得像关上所有的窗户杜绝了一切来自这火热世界的温暖......最终只留护法一人,在那油画般缤纷却空寂无人的世界里,任凭身上红袍透出的殷红的血丝丝缕缕地往水面飘散去,由自己的不断沉重的身体,跌落在虚渺的梦境之中那最底层的深渊。一片暖色调的海洋下,是没有一丝温存的凡世的生气的、能夺去沉溺的生命的所有器官和感知的坟墓。
最终,还是那人,撑着自己就快要散尽的魂魄,为他打开了一条通往凡尘之路。而为了做到这点,最好的办法便是给这内心将要随她的陨落一起崩塌的浓眉大眼男孩,套上一副极难解开的枷锁。
两人四周,渐渐围起朦胧雾霭。几近黄昏,远处升腾起一片炽热的火烧云,伴随着赤金的、粉紫的晚霞穿透薄霭,照射在整片斗场上,给僵坐不动的大护法,披上了一层霞光。覆体红袍,在骤然清冷的黄昏下,随风鼓起,猎猎作响。
她要他乘着这缕霞光上路去,找到那位【继承者】,守卫这个她的母亲耗尽了一生心力也要守护的国家。
他想,他要乘着这缕霞光,找到她托付的【继承者】,然后好好守卫这个如今轮到他守护的国家。
于是,他踏上了这前路漫漫,成为了大护法。
4
原来从那时起——
如今这花生镇的一切,便都埋下了因果的种子。
5
披星戴月之下,仅身着一件单衣的大护法走出宫阁,凭栏远望。几天前在花生镇受的伤已快好全了。只是这绷带没拆,大护法不管怎么看还是像个白糖粽子。
为什么不拆——
太子不断地叮嘱:要勤加换药;伤快好了便拆了绷带;伤口总闷在里头好不利索......可大护法左不过斥责几句“太子你管好自己这一年半不要乱跑就行了其他的事不劳您费心”,便不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其实,大护法的伤口愈合得很快。
在花生镇停留的最后一个黄昏,残阳如血,满目红紫和璀璨的金黄......真是最美的暖色,却令人心坚志冷。小姜横死当场,青绿色的脑浆洒了一地;太子崩溃,吉安被一枪爆头;忍痛数清了自己断了十一根肋骨之后还被迫看到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太子露出那种苦楚、冷漠、决绝的神情......最后还是无法忍下心来拒绝太子去跟罗丹一决死战。死亡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但对他大护法来说不是。死对别人是解脱,但对他来说是自身的否定。他活着,对太多人来说意义重大,对他来说也是;承受了太多生命之重,一死虽轻,但他担不起这份辜负。说了大护法是“一根筋”,答应了,就硬要走到底......即使不知道等待他的尽头是什么。
护法记得,他当时被罗丹的火枪过于强劲的力量震到动弹不得。他的肩骨和肋骨被发狂的对手打出的前两枪接连击碎,所以不得不更是用尽了气力,在那生死攸关的关头调动起全身的精神力抓住了那十分之一秒的间隙发挥了乌钢杖的效用,迅速而精准地放出最集中的一道能量。只见那炽热到泛白如日光的电蛇直捣碎对方项颈,紧接着一杖子打出去的第二道电光崩裂,终于将那没了头还将将向前冲来的黑色厉鬼的整个下半身轰成了碎片。
在那之后,大护法整整昏迷了一天。这期间大概是被太子拖到了吉安的居所,在小鸣的帮助下找到了绷带将自己包扎好了之后,便被放置在一空床上躺着。后来的事,就是恢复意识的大护法看见了被裹成圆滚滚的一颗白粽的自己。在准备带着太子和小鸣启程回去前,大护法又顺着吉安的暗道去了一趟庖卯的屠宰场。可是那块躺着罗丹七零八落的尸体的地方却好像被清扫过一般,尸体也已消失不见。
6
在回程的路上,大护法自采草药给自己的伤口换药。这一路太平,也没再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故,绷带也换得愈渐懒散起来。其实大护法觉察自己外伤愈合得差不多了,内伤的痛苦强压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包不包这白糖粽子本人都是一颗粽子——受了伤是白粽子、取了绷带是红粽子,行动如旧,不甚影响。护法索性把头顶的带子一拆以求眼睛看得清,剩下的便一应不管了。太子倒像是一路上都怀揣着一种愧疚似的,想说话却又不好好说,插科打诨的,想问他的伤情也拐着一道道弯子。太子见自己说得不利落,又不知护法是否因心情不好所以不甚言语,索性闭嘴作罢。
大护法路上偶尔抬抬眼,便瞥见太子神色黯然地摩挲着吉安从小姜脑中撬出的那块晶莹的石头。天空般纯净的蓝色石头,经过自然光的反射呈现出澄澈透亮的光泽,美好得让人移不开目光。大护法悠悠想起,在自己被黑面人罗丹暗算重伤后第一次醒来,看到的便是小姜。虽然当时昏昏噩噩的大护法下意识地一出拳,不小心把人家给揍晕了......但后来那段两人短暂的同行,他清楚地见到过小姜那孩子清澈单纯的眼睛。
小姜是个好孩子。大护法叹了一口气。
想起太子离去前为小姜在花生镇的高坡上竖的小小衣冠冢,赠予对方的那块红色手绢,正系在那块小小的墓碑上随风飘扬。
“却不知道那个叫隐婆的革命者去了哪里。”
突然,脑子开始隐隐作痛。大护法一皱眉“嘶”地猛吸了一口气,引得太子一阵关切的目光投了过来。护法赶紧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摇了摇脑袋,再不作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