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8点,酒吧准时营业。白天这里是一家书店,到了夜里,8点准时关门,关门后里面就没人了。
只要门一关,老板离开,属于夜晚的世界开始了,高脚椅从书柜旁长出,书柜成了长酒桌,吊灯的白色变成暖黄,收银处拉长变形成吧台,吧台后面升起的酒柜里各色各样的酒在静静等待。
阳光已经消逝,街上阴暗角落处,树下阴影处,客人从最黑暗的地方走出来,他们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里,白天不能出现的大家聚集到这里,属于夜晚的店铺开始营业了。
酒吧经营者与书店老板签订了契约,每晚将书店租与他,租金是所有来过的客人进门时便记得老板的灵魂,他们欠他一份提供可去之处的情,往后无论老板在生还是死时,遇到便须还这份情。当然老板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这是与他的灵魂签订的,他只会在8点时便感到必须关门休息了。
客人有徘徊在附近留恋尘世不愿往生的孤魂野鬼,有喜欢捉弄人的山精小鬼,有动物化身的精怪妖魔,我还甚至见过半神之躯也来到这里,只是他说的琐碎闲事太过枯燥无聊而已,但见过半神倒是让我和别人谈话时有一个好的谈资。
我在每个夜晚徘徊在各个这样的夜店中,每家店都有不用的风格或者说是风味,像那边街角的五金店,到了夜里便充斥着金属摇滚的音乐,各种金属工具器物随着震撼的音波在空中舞动,屋顶的线圈在放电,里面都是喜欢跟着音乐摇头晃脑的,躯体结实,形态独特的鬼怪。还有三条街外有间白天是画室的,夜里放的古典悠转的音乐,里面昏暗的灯下客人都分席而坐,看不清其他客人的容貌,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而我最喜欢的就是到这家本是书店的夜店,在这里聚集的是各色各样的客人,大家可以喝酒闲聊,轻快的音乐不会影响你谈话的节奏,也不会让你在无话可说时显得尴尬,在这里可以一个人在一边静静独酌,也可以在吧台和陌生的来客碰杯,这里有酒,有故事。
我在这里听到无数奇异精怪的故事,它们来自城市,来自荒野,也来自人心。
曾有一次遇到一只猫妖,现在城市越来越大,动物越来越来少,猫妖一类真的是多年未见了,他告诉了我一个他的故事。
我来到时他坐在吧台旁,一头漂亮的白色头发披在肩上,黯淡的灯光下仍能看出白到没有血色的肌肤,有着淡蓝色的瞳孔的眼睛出神地看着手中的酒杯。我来到他旁边的位置,向老板兼酒保点了一杯菲雪给他,他放下手中的酒杯看了看我,举起酒杯向我掂了掂,我们在这夜晚找到了同伴。
他告诉我他叫阿黄,我不解地看着他一身引人注目的白,他捻过一簇头发到眼前,用落寞的眼神看着那雪白的头发,“它们本不是这样子的。”
阿黄原是浪迹于中央公园一带的流浪猫,中央公园离这里不远,这条街走到西侧尽头后往南走个20分钟就到了,它在那里出生长大,城市中不缺吃的东西,垃圾桶,菜市场都是获得食物的地方,而且也经常有人类给附近的流浪猫投食,生活在这钢铁水泥森林中倒不用担心生计,在人类的社会中也学习到了和人类相处的方法,两个物种似乎可以和平共处。
猫都喜欢在黄昏时开始活动,阿黄也不例外,这个时候起身到公园里便经常可以得到一些免费的早餐,那是下班或下课回家的年轻人和学生的善意的资助,可以放心地享用。
这天阿黄依旧懒洋洋地在公园长椅上晒着最后的一点阳光,西边的一排树顶着一个橘黄色,燃烧着的太阳,和阿黄的颜色很像。一个人在它旁边坐下,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阿黄的头,这个人不是来投喂的,而是一个和阿黄一样只会在黄昏以后出现的小孩,那小孩一头白色微黄的头发,皮肤白皙地如同白纸,眯着眼看着阿黄,眼睛内的蓝色眼珠在微微左右颤动着。
阿黄早就习惯了这个孩子的模样,本来也不觉得奇怪,猫就有多种毛色和不同的瞳孔颜色,觉得人类有不同的肤色毛色也是正常的,虽然只有这个孩子是这个样子的,后来才知道这个孩子是特殊的,是患有某种少见的病才会这样。
太阳已经有一部分隐藏在树梢里,阿黄转过个身侧躺着,抬起头露出下巴让那孩子帮忙搔着,还没到活动的时候,有人帮忙按摩又可以晒晒太阳,正是它最喜欢的事情。
阿黄不知道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一人一猫就这样静静地在长椅上等待太阳最后的光芒消失,阿黄爬起来准备和这个人类告别去找果腹之物,街上路灯已经亮了,清凉的风起来了,阿黄的肚子也开始饿了。
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挡住最后那一点的阳光,他向着小孩伸出手摸摸他的头,“小志,妈妈说你出来玩了,怎么玩到这么晚还不回家啊。”
原来这孩子叫小志。
小志抬头看看那人,轻轻地说了声,“爸爸。”
“走吧,跟爸爸回家。”
“我还想和猫咪玩一会。”
“太晚了,你看太阳都完全下山了,而且这猫多脏啊,回去洗手吃饭。”
“可是我才刚来,白天不能在外面玩,又没有别的小孩肯陪我玩。”
听到那人嫌弃自己脏,阿黄生气地躲开小志的手跳下椅子钻到旁边矮树丛里去了。在最后听到了小志的爸爸说:“放心,很快你就可以和别的小孩一样了……”
过了几天,阿黄的日子一样过着,没事晒晒太阳,饿了就到处逛找点吃的,吃饱了找个车顶整理一下毛发。他在公园边沿走着,夜已经深了,安静的路上走来一人,阿黄本来打算无视他继续走的,却被一阵诱猫的味道吸引了过去,原来那人拿出一包猫粮,将猫粮倒了一些在路牙上,在一边站着等阿黄去吃,阿黄对这种不劳而获的粮食当然是来者不拒,更何况这猫粮散发的味道十分对阿黄的胃口,便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只是吃了几口,阿黄突然觉得身体没了力气,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没一会就昏睡了过去,失去意识前看到向它伸来的一双手和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
待阿黄恢复意识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整个笼子被密实的铁丝包着,任它如何撕咬都不为所动,阿黄只能在里面拼命叫唤着。
阿黄拿起酒杯将剩下的一饮而尽,我示意老板给他加了一杯,而我也来了杯杰玛66,一种更加刺激辛辣的鸡尾酒。
叫唤了一阵没人来管它,在它想着自己可能被抓到饭店等待宰割时发现旁边还有许多各种大小的笼子,里面关着猫狗等各种动物,一些看着阿黄徒劳地叫着,大部分则是无精打采地趴着,仿佛动一下的力气或精神都没有,想来是被困了许久。这些困着它们的笼子被堆放在一间小房间内,只有墙上的一盏同样无精打采的灯亮着。
一股怨恨恐惧杂糅着愤怒在心中喷发,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力量是多么的渺小,面对人类没有丝毫的抵抗能力,即使平时遇到的都是好心的人,但一旦遇到一个,只需一个心怀恶意的,自己的性命便完全被掌控,接下来只能坐以待毙,成为人类的盘中餐,腹中果。
阿黄的叫声由愤怒渐渐转向凄厉,已经快要叫不出声来了时,房间的门被打开,大灯亮了起来,进来了一个人类,引得里面的动物一阵骚动,阿黄发现很多动物都拼命地向笼子门的反方向缩着身子,尤其是那些刚刚还一动不动的,反应最激烈,还在一直发抖。
进来那人径直走到阿黄的笼子前,阿黄借着灯光看清了那人的容貌,竟然是小志的父亲,临昏睡过去时看到的那个似曾相识就是他,阿黄面对着他弓起身毛发倒竖露出獠牙嘶叫着,小志父亲拿出一把钥匙准备打开阿黄的笼子,他一只手戴着厚实的手套。
就在他准备将钥匙插入锁孔时,门又被打开了,进来一个矮小的人,是小志,“爸爸,他们告诉我你在这里,这些是什么啊?”
“小志,这里你不能进来,先出去。”小志父亲转过身,挡在阿黄前面。
“那是什么,不是公园的那只猫吗,它为什么在这里?”小志探出头看着阿黄。
“这是,”他犹豫了一下,“它生病了,我带它回来治病的。”
“真的?怪不得今天在公园没找到它,爸爸你一定要治好它,它经常陪我玩的。”
“好,爸爸知道了,好了我会将它放回去的。”小志的父亲安慰着小志,带着小志回到门口,“小志,你是不是恨我和妈妈将你带到这个世界,让你从小到大受了那么多的苦?”
“不会,我这样子挺好的,虽然没有小朋友愿意陪我玩,但有猫咪它们,它们都喜欢我。”
小志父亲等小志走了回到阿黄这边,用没戴手套的手揉了揉眼睛,打开笼子,厚实的手套将阿黄抓在手中,带着它去了另一个房间。
在那里,阿黄被几个人压在一个冰冷的铁桌子上,四肢和脖子被绑住拉开,整只猫动弹不得,上方的一圈灯照得它眼睛都睁不开,只能徒劳地扭动着身体。
小志的父亲出现在他面前,他和几个人类围着阿黄,都带着口罩,从眉宇间阿黄还是认出了他,一个人俯下身来将阿黄腿上的一块毛发剃光,用不知名的液体在上面擦了一下,小志父亲拿出一支针筒,上面的针头在灯下反射着寒冷慑人的光芒。
一阵刺痛后,阿黄被松了绑,他们将它放进了房间内一个单独的笼子里,阿黄缩到角落,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这群人类,他们拿来一部摄像机对着它,然后默默的坐在旁边看着。
“李总,这次我们调整了剂量,加入了加强心脏功能的药,不会像上次一样的,上次的实验体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白化现象,但最后承受不住药物的改造心脏衰竭而死了。”
“你们继续观察,我先去休息一下,有结果告诉我。”小志的父亲看了一眼阿黄转身离开了。
阿黄接下来经历了整个猫生最痛苦的一段时间,首先出现的异样是全身发烫,血液如同沸腾了在身体内流动,灼烧着它的灵魂,心跳加快,心脏仿佛快要炸裂,伴随来的是极度的晕眩,天地在它面前轮番转动,很快就令他呕吐不止。接下来是无处不在的疼痛,不止肌肉皮肤,身体内部各个脏器都像是被无数的针刺入,遍布全身内外的痛楚令阿黄近乎疯狂,用头拼命去撞笼子,只是这铁笼子并不是坚硬的墙不能令他昏过去,最后只能有如失控般在扭曲,翻滚,哀嚎。
它就这么在笼子里等待着生命的消逝,好不容易撑过了那疼痛,忽然感到如同堕入冰窖,感觉体温随着疼痛一起离开了,他的毛发不能保留住一丝的热量,它看着自己的前肢,它的毛发正在改变,失去了颜色,变成了白色。它提起身体内仅余的体力,爬起来看了一下自己,目之所见的毛发全都变成了白色,而毛发下的皮肤同样褪去了原来的颜色,变成了毫无生机的白。
后来阿黄被放回了原来的笼子里,接下来是各种实验,毛被剃去大半,用不知名的光照射,导致身上长满了斑痕,还有多次的打针,抽血,检查,经常都伴随着剧烈的不良反应,身体被折腾地千疮百孔,只剩下一个无法抗争的躯壳。
阿黄听到做实验的人类说他们的目标在它身上实现了,正在做进一步的实验,只是阿黄已经失去了生存下去的动力,在这群人类手中,只想着尽快结束自己的生命。
在牢笼中,看着自己身上白色的毛发,苍白无力,那白色对它来说代表着绝望和死亡,再也看不到黄昏的太阳,再也不能在公园的长椅上伸展身体,再也不能离开这个地狱直至来自死神的召唤。
房间门开了,阿黄条件反射地退到了笼子角落,浑身发着抖,进来的是个小孩,是小志,他拿着一串钥匙,按下了大灯的开关,“猫咪,你在哪,你还在这里的吧,快出来, 我来救你了。”
听到这个声音,阿黄挣扎着爬到笼子门前用微弱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叫唤着,小志走到它笼前,看着眼前这只像从火堆中逃出来的,秃着的大半身体上是一块块褐色斑痕,而且剩下的毛发不是印象中的橘黄色,他摸了摸自己的白色头发,用发抖的声音对着阿黄说,“是你吗?爸爸对你做了什么……”
虽然毛色变了,虽然阿黄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小志还是认出了它,认出来这个陪伴他度过一段孤独日子的同伴。
小志双手死死地抓住笼子,牙齿咬住下嘴唇,泪水流过颤抖的下巴滴落到地板上。
铁笼门开了,一双苍白的手抱起阿黄,抱到胸前,贴着他自己瘦弱的身体,脸靠到阿黄身上,“对不起,对不起……”泪水沾湿阿黄干枯的毛发。
小志转身准备带着阿黄离开。
那十多个铁笼将他的视线拉了回来,这些牢笼组成墙,带着光无法进入的黑暗,看看被关在里面的动物,再看看手上的阿黄,轻轻将阿黄放到地上,拿着钥匙到那些笼子前,将那些被困着的可怜动物放了出来,虽然大部分都萎靡不振,但面对这或许是最后的活的希望,都缓缓站了起来,跳出了牢笼。
小志再次抱起阿黄,对着其他动物说:“对不起,我只能帮到这里了。”
“放下它。”小志父亲出现在门口,看着房间内遍地的动物,“你居然趁我吃饭时偷拿钥匙想带它出去。”
“一直没有找到猫咪,我就知道你骗我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它会变成这样?”小志哭着大声喊道。
“我是为了治好你啊,我已经快要成功了,在它身上找到了方法,小志,将它给我,你很快就可以像正常孩子一样了。”他目标定在了阿黄身上,其他的动物似乎都不放在眼里。
“不要,我不要猫咪变成和我一样,我要救他出去。”
“我真的快要成功了,只差一步,你就可以和别的小朋友玩, 就可以有真正的同伴了。”
“它就是我的同伴,你为了我可以有同伴而伤害我的同伴,我不懂,不懂啊,为什么要这样对它?”小志的眼泪再度流了下来。
“放下它,”小志父亲大声吼着,“你知道我为了你花了多少心血吗,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在这只猫身上吗,没了它之前的一切都会白费,你不可以带走它,放下!”他走向小志和阿黄。
“不要,我不要,它快死了,我要救它出去。”泪痕还在脸上,小志摇着头抱着阿黄在后退。
小志的父亲逼近他们。
警铃声突然响起,急促的报警声从走廊的一侧传来,正是小志父亲做实验的地方,“你,居然。“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小志,一咬牙转身向那边跑去。
小志一脸不解看着父亲离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警铃,但机不可失,他用外套将阿黄掩盖住,跑过曲折的道路,经过许多因为警报而惊慌失措的人,从消防楼梯下到一楼来到门口,在外面草丛角落处放下阿黄,“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回去救它们。”
阿黄躺在草丛中,看着小志跑回实验室大楼,小志刚进去,门口走出来一只全身黑色的猫,黑猫看了阿黄一眼,转身走了,阿黄记得这只猫也是被困在笼里的动物之一,不知道怎么自己找到了出来的路,看着黑猫消失的背影,阿黄挣扎着爬了起来,向着黑猫离开的方向蹒跚而去了。
阿黄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故事讲完了,酒也喝完了。
“后来呢,你还见过那个叫小志的小孩吗?”
“没有,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公园,也不再接近人类。”
“那只黑猫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没再见过,其实连是不是我那个状态下看到的幻觉都不知道。”
“警报呢?”
“不知道,本来我认为是黑猫做的,它看我的那一眼令我快要失去的求生念头回来了,可能是像我现在这样的猫妖也不一定,只是我现在都不确定它是不是真的存在。”
说完这个阿黄就放下酒杯离开了,我也收集到了一个故事。
我是谁?我只是一个无处可去的孤单的游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