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在人间兜兜转转 - 草稿

一:原点

我们一家人的传续真可谓是一代不如一代。

传闻我的外祖父是闹革命的,一直跟着贺龙元帅走南闯北,最后伤了一条腿回到了新化,还参加过新化的农村建设。但他似乎并不打算把我家优良的武将基因发扬光大,反而把自己的几杆子枪锁起来,然后语重心长地告诫我的外公:

“读书,多读书……”

他并没有告诉外公读书有什么用,事实上他也不认识几个字,但他有种直觉,他觉得未来是读书人的天下。这就像现在的爷爷奶奶根本不知道清华北大是什么东西,但还是一个劲地殷殷切切地盘问自己的娃娃以后想上清华还是北大。

外公并没有考上清华北大。那个时候它们也不叫这名。但外公学了一些东西,回来后接手了当地的一所小学,把一些知识分子聚在一起,再去各处宣扬读书的好处,于是这个学校生源不断,越来越有名气。再过几年,外公力排众议把小学办成了初中,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至今外公的雕像还在那所初中的校史馆里保存着,但他其实还活得好好的,而那所初中也成了这个小县城里面的最好学校。

而我的母亲兜兜转转,最后选择成为了一个医生,也是在县人民医院里当个外科主任,但很难说这其中没有我外公的助力。而感情方面就不是我外公助力的起来的。那个时候女人二十三不谈恋爱简直要急死做家长的,偏偏我母亲意识超前,压根没这方面的意思,反而一心扑在工作上。最后一个穷小子,也就是我爸,和我妈处对象了。外公其实开始不太满意,毕竟我们家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但外婆苦口婆心下,外公也只能妥协。但办婚礼时,我外公还是有些来气,就想争取一把,拉着新郎到一边,说要把第二个孩子改姓肖,跟着妈妈姓。

我爸愣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说:

“成吧。”

于是我便姓了赵,而慢我两年的妹妹姓了肖。

当然我爸还是有些小心思在里面,一生下我,直接就把我落在外公家里养着,名字也让我外公取了。一层意思是面对外公的要求还是有条件的,第二个就是让外公和我先打好关系,以后生了第二个,彼此也不会太偏爱。而外公浮浮沉沉几十年,自然也知道什么意思,于是便尽心尽力地照顾起我来。

也许是第一次报孙子辈的,虽然我是个女娃,但丝毫没有影响外公对我的疼爱。那段时间外公的心思全都扑在我身上,拿出尘封了几十年的课本,买来当时候火热起来的启蒙经典《三字经》,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注拼音,就在我旁边从早读到晚。根据他多年的教育经验,晨读晚写,耳濡目染,总归会见效。

但事实上他错了。我压根油烟不进,那本《三字经》我从来没有翻过,吸引我注意的,一直以来都是柜子里的几把老刀。那是我外祖父留下来的,摸不到枪的晚年生活让他很压抑,所以他最后还是去淘到了这些老刀聊以慰藉。

对此情况我外公可谓是费尽心思,终于在懂得了我好像不是读书的料之后,他淡然了。在那些年代,外公没少经历风浪,可不管什么磨难,他都能一笑而过,所以这次他决定由着我来。

也许是这样一贯的放养养成了我的骄纵的性格,从小我就特别不听话,没少弄死外公田里的花花草草。对此外公依然是不闻不问,反而天天走个三四里给我买零食。

两年后我爸妈生了我妹妹,遵循了外公的约定,取名为肖琦。

外公心愿已了,于是对我越发的关怀备至。而我爸妈来看过我一两次,摸着我脸上凸出来的肉也是十分满意。后来他们决定我依旧由外公带着,而我妹妹则由他们带养。我爸妈都是有工作的人,那个时候又没有车,从县城回到这里要半天时光,一来一回太耗时间,于是他们渐渐地很少来看过我。而我倒是无所谓,直到我五岁那年,外公把我拜托给他一个学生。

我该上小学了。

临走那天,我外公给我捎了很多东西,买了很多零食,还把那本写满了字的《三字经》放到我口袋里,也许是想最后做一次挣扎,却没想到我偷偷把这个累赘又塞回我外公柜子里。自此之后,外公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拿出这本书过。

这是后来我妈妈回忆的,我本人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唯一记得的,就是我攥着外公的糖袋子往嘴里扔糖时,母亲一脸疲惫地出现在我面前,我跟着她走,过了一会觉得不太对劲,于是习惯性地回头,发现外公并没有在身后时,我有点小慌,想回头去找,却被妈妈紧紧抱住。

就这样,我被带到了城里。



我出生和有记忆以来,我爸妈基本处于缺席状态,这就导致了我和他们的关系只局限在能够叫出“爸爸妈妈”的程度。如果是只有一个孩子,也许他们就会努力弥补失去的感情,但事实上还有我妹妹,一个一出生就和他们在一起,彼此之间亲密无间的孩子。爸妈知道她含糊不清的遣词造句里到底蕴含着什么意思,所以照顾起来格外的轻松。

但我不一样,这个对象只能是我外公。也许是自尊心作祟,我几乎不会向我爸妈提什么要求,但背地里又做着某些希望。但无奈的是,他们似乎从未对这种期冀作出过答复。我妈依旧是一门心思地投身于她受之有愧的外科主任上,而我爸就每天带着我妹妹早出晚归——她还是太小了。

而更悲哀之处在于,我妹妹对我始终有种天然的排斥感,一度追问我妈妈我还要在家里住多久。并且因为长幼有序,我又被爸妈再三强调着原谅妹妹让着妹妹。这样的生活很是压抑,我得不到最好吃的和最好玩的,于是我开始寻找突破口,然后我看到了爸爸书架上满满的书。

那个年代的书很简陋,里面的字有些根本糊到看不清。我随手抽了一本,打开看看,标题是三个字,我只认识最下面的个“传”字,并且把它读作“chuan”。几番挣扎后我不得已放弃了,开始有点后悔外公教我认字时怎么不好好听。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爸爸刚好回来,于是我手疾眼快地把书抱在怀里。爸爸见我站在书架前一脸惊慌,以为我在撕坏他的书,于是阴沉着脸走过来。然而当他看到我抱在怀里的翻开的书,他明白了什么,于是把我从凳子上抱下来。

“你想看书吗?”

“嗯。”

“躲什么,喜欢看书是个好事情。”

“但我不认字。”

爸爸一下子愣住了, 这才意识到我才六岁,于是第二天,他带回来一本新华字典,用了半个晚上教我怎么查字典。

这是他对我的抱歉,弥补白天不能陪我看书的时光。但我心里很是担心,总觉得自己不值得他为我做这么多,因为我依旧没有把自己融入这个家庭。最后他说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随时去问他,而我却花了一个月,认认真真地把这本书一个一个字地看完了,没有问过我爸爸一点点。

而看到好汉们片排位次的时候,我爸爸过来了,关了书说:“行了,《水浒传》后面的不用看了。”

这是一本白话文版,我能读懂剧情,而且它做到了没有删减。我正看到一百零八好汉排排坐的时候,兴头被我爸掐灭了。他知道他不在家的时候我还是可以偷偷摸摸地看,但他并没有把书藏起来,这不是因为他相信我,而是告诉我说:“后面的故事不太好,你自己决定看不看。”

事实证明我爸想多了,六岁的我根本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深意,于是照看不误。而看完这个悲惨的结局后我有点后悔了,觉得这个结局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好,可也仅限于后悔而已,没过多久我又拿出一本新的书来看。

但这些事我能记到现在,说到底,这本书还是对我产生了莫大的影响。



六岁的时候,我进了当地的一所小学。

因为是受外公托付,所以老师自然对我多些照顾。但其实大家都是六七岁的年纪,都是需要照顾的孩子,所以老师对我多出来的一点关心可能确实微不足道,或者说她一视同仁。

第一天上课的时候,老师把学校规则都讲了一遍,诸如回答问题要起立,上课不能交头接耳,厕所在哪边云云。然后她开始介绍自己,把自己的姓写在黑板上,还特地地标注了拼音,接着或许想起了外公的嘱托,装作看了看花名册,说:“我们请一位小同学来考考她好不好……赵思刈同学,你知道我姓什么吗?”

我正在打量着这个教室和我身边的同学,听到自己名字突然一惊,想到了之前老师说的一番话,忙不迭地站起来,盯着黑板看了起来。良久过后,身边开始有吵闹声时,我开口说:“郑老师。”

老师笑着示意我坐下,说:“赵思刈同学答对了,我姓郑,以后你们都可以叫我郑老师。现在,让我们表扬一下赵思刈同学,大家小手举起来,拍一拍手……”

下课后,有些异常活泼的同学已经跟身边的人玩起来,我坐在座位上无所适从。其实着不能怪我,我长到六岁几乎没有和同龄人一起玩过,有的只是家里一个话都说不清还天天想赶我走的妹妹。再加上与父母交谈甚少,以至于我差点被难得一遇的当众表扬给吓哭。正在内心兵荒马乱、天翻地覆之际,郑老师走过来了。

她蹲在我面前,我吓得连忙起身,老师笑笑,说:“不用紧张,我想问问你,‘郑’字你会读呀,怎么想了这么久?”

“我不会读拼音。”我如实回答。老师有些惊讶,继续问:“你外公教你认字了吗?”

我想了想,不太知道怎么回答。要说没有吧,打我会说话以来,外公其实有一直认认真真地为我做功课,天天在我面前仰起,摇着,向后拗过去……但我确实不争气,所以只是聊胜于无。只是前面一段时间仔细地研磨了《水浒传》,里面恰好有个姓“郑”的白面郎君,所以对这个字有些印象。

我没有回答,但老师却理所当然地认为外公自然是倾尽所有言传身教,只是碍于年迈没有教我拼音。一切都很合理,于是她笑着说了一声“知道了”,就走开了。

至于我为什么会记得这么多,是因为在接下来的两年里,郑老师一直对于我采取放养政策,我上课看小说她不管(其实也是仅限于那些古典名著,其他的我爸也不让我看,而老师见我如此超前地看起各种所谓好书,又自然地以为这是外公的指示),我不认真学拼音她也不管(后来老师告诉我,拼音只是让我会读而已,但其实很多字我不靠拼音也能读出来,她就无所谓了),我考试考不好她更觉得理所当然(因为只考拼音)。而对于这一系列事,我爸妈自然是不管不顾。一来是都忙,二来我妹妹看起来比我更需要疼爱,因为我一整天都只要闷在沙发上看书,而她总睡耐不住性子,隔段时间就要爸爸妈妈亲热一下。再加上郑老师也时常和我爸妈联络,并保证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她一定会把我带的好好的。

一系列的事下来,我在家在学校的日常状态就是看看书,写写作业,完了再看看书。我认为和其他同学聊天会影响我看书的速度,并且其实可能是因为羡慕,反而让我对一下课就拉着小手去跳皮筋的一众女生各种鄙夷。而老师也以为我这是一种早熟现象,更加认定我是研究型人才。

于是在三年级的时候,我被点名回答一个问题,却惊奇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把答案说出来。沉默过后,我走上黑板,一笔一划用力地、固执地、挣扎着写下答案。

我突然发现自己不怎么会说话了。


二:沿袭

大概是三年级下半年刚开始时,我依旧处于那种懵懵懂懂无所适从的状态。

有一天下午,我收拾书包准备回去,走到转角时突然被一个男生拦住。我抬头看着这个比我高两个脑袋的家伙不知所措。那个男生看到我这模样反而笑起来,双手合十一脸认真地说:“妹妹,身上有钱吗,哥哥有个重要的事要一点钱,能不能借一点?”

然后他开始说自己是在那个班,教室在哪,明天这个点到哪里找我,到时候把钱还给我。然后我信了。于是怀着一颗悲天悯人的善良心灵把身上所有的钱借给了他。

那天下午,我一路走回去,走了两个小时,以至于我妈以为我去外面撒野了,把我臭骂了一顿。而我秉着做好事不留名的想法,硬是没有把事实抖落出来。

第二天,我如约而至,然后,二十多分钟,那个人了无踪迹。我开始慢慢怀疑,我是不是被骗了。

正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和世界观崩塌中之时,身边路过一个女生突然叫住了我。

“赵思刈,你还不回去吗?”

我回头看着她,经过几秒的挣扎,我试探着问:“楚云飞?”

“嗯,”她舔舐着手里的雪糕,显得很随意,“怎么了你?”

我庆幸自己幸好没有记错她的名字,但我发现更麻烦的是,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启接下来的话题。我想知道“我被骗了”这种难以启齿的事要怎么告诉人。

“等人吗?”

我如释重负,以非常肯定的表情不停地点头。

楚云飞长长地“哦——”了一声,又舔两口手上的雪糕,紧接着便抬起头来,好奇地问:“你都在这儿多久了,那人没骗你吧?”

我语咽了,她猜想得很精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思考一下之后,我问:“你不回去?”

楚云飞很随意地回答:“我要去玩啊……”

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就好像听到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但其实这个答案确实无可挑剔,格外地正经,只是在我看来如此的荒诞不经。

我试探着问:“你去哪里玩?”

她把手里的木棍隔着老远扔到垃圾桶里,搓搓手指,说:“游戏厅。”

“——带我去好吗?”

“行吧。”



去了目的地,我才发现事情不太对。

她确实是去玩游戏的没错,但她管老板娘叫妈这件事我是怎么样都没有想到的。

楚云飞抢了条凳子,径直走到最里面的机子前面坐下,然后轻车熟路地打开,玩起了《马里奥》。

我呆在原地一声不吭,看着整个屋子里的乌烟瘴气和一些光着膀子的高个子男生不停地叫骂,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新世界。

我站在楚云飞身后尴尬地咳嗽了几声,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你家的?”

楚云飞百忙之中轻轻“嗯”了一声。我突然火气一下子上来了,刚才被骗这件事的气还没过去,现在我感觉自己好像又被骗了。于是我两步并作一步,冲上去摁住了楚云飞的手。她没有挣扎,只是看着自己操纵的马里奥被走过来的蘑菇怪撞死,然后抬起头看着我。

我说:“这是你家开的?”

“对。”

“所以你是回家,不是去玩?”

“我正在玩。”

我顿时没脾气了,感觉楚云飞说的确实没错,但这压抑的感觉怎么样也消不了。楚云飞倒是没有问什么,只是有点疑惑,大大咧咧地说:“你玩吗?给你也开一个。”

我无地自容,想找个理由赶快逃离这里,突然老板娘朝着我们走过来。楚云飞见状,安安静静地把游戏机暂停,正襟危坐般等着训话。

老板娘从我身边疾驰而过,径直奔向楚云飞:“作业写完了吗?”

后者乖巧地点点头。她妈妈又接着说:“那好,玩一个小时哈。”

叮嘱玩过后,她妈妈才注意到站在一边的我,又回过头去问:“这你同学?”

楚云飞点点头,老板娘看了看我,说:“小朋友,想喝点什么随便拿,但别玩游戏啊。”

我汗如雨下,立刻点头称是。阿姨没什么说的了,急匆匆地走开,旁边一个游戏机前站着一个男人叫嚷着加钱。

楚云飞长舒一口气,站起来走到冰箱前,打开,拿出一瓶健力宝,扔给我:“喝吧,下次来就要交钱了。”

我手忙脚乱地接住,问:“什么意思啊?”

楚云飞自己又拿出一瓶,慢悠悠地打开瓶盖,说了一句:“我妈挺严历的,平时要我到学校把作业做完,等一会再过来,这个时候我们学校的都走完了,以免被我看到找我麻烦。”

我似懂非懂,又问:“那我为什么不能玩?”

“这个,”她指了指周围的暴着粗口的人,说,“我妈不想让你成为那种人,她说我们学生应该好好读书,以后有出息。”

我听得呲牙咧嘴,这话说得怎么这么耳熟。然后我突然想起什么事,看着她犹犹豫豫不敢开口。

楚云飞不知道是看出来我的焦虑,还是依旧只是自顾自说着话:“但我不是读书的料,我从一年级到现在,没考过几次好的。开始我妈还关了游戏厅,全心全意教我作业,一年之后啥效果没有,就放弃了,饭还是得吃是吧。”

我默不作声,莫名其妙又想起了我的外公。但紧接着楚云飞看着我说:“但你不一样,赵思刈,你比我聪明,你天天上课看那些书,我爸都说你厉害。”

这下我有点搞不懂了,我问她:“你爸爸是?”

楚云飞说:“一个老师,我有时候看到你看什么书,我回去告诉我爸爸,我爸爸说你看的书很……”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想措辞,一会后她说:“很高级。”

但楚云飞突然觉得一味骂自己也不好,想了一下,略微骄傲地说:“但我很有自制力,我妈说每天只能玩一个小时,我绝对不会多玩一分钟。其他人就整天整天泡在这里。”

我说:“那你现在不玩吗?”

楚云飞说:“我妈都已经开口了,她一直说我,说有朋友到店子里面,就别玩游戏了,同学看到不好。外边吵,你和我去里面坐会儿吧。”

说着她灌了一口哇哈哈,然后关掉游戏机,拉着我的手拐弯走向后门了。



屋里的摆设很简单,一个桌子两条板凳,桌子上还盖有中午剩下的饭菜。一旁的柜子里有一把筷子和几只碗,柜子上摆着一部座机。

楚云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我家不怎么注意,我们到我爸房里去。”

我跟着她,楚云飞把一扇门打开,里面落下来一层席子,她掀起席子,招呼我进去。

进来我发现这里和外面很明显不一样,地上瘫着两铺床,我们绕过它们,走到靠窗的一片狭小的空地站着。楚云飞指着一个略小的床说:“这是我爸的。”我点点头,但其实我并没有注意这个,我注意到的是,四面墙壁上满满的都是书。

我说:“都是你爸爸的吗?”

楚云飞肯定道:“我爸爸最喜欢看书了。他是一个语文老师。”

我扫了几眼柜子上的书,忍不住用手去摸起来。楚云飞继续说:“但其实我家里挺穷的,你别看现在游戏机这么多人玩,但是这个东西动不动就要修理,有时候外面一些人又闹事,有时候还要赔钱。加上我爸隔三差五又要买书,前面又停了一年……”

我注意力重新回到地上的床铺,看起来一个是她爸爸的,而另一个就是楚云飞和阿姨一起睡。

楚云飞还在说着话:“我爸爸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平时电话都不怎么打,明明有学校电话和家里座机连着的,而且其实我爸爸很讨厌我妈开游戏厅……这里书挺多的,去年一年我爸也给我买了不少书,只不过我看不下去,你有什么喜欢的自己看看。”

我就是坐等这句话,蹦蹦跳跳跑到柜子下,利落地抽出几本书,抱着给楚云飞看:“这些……我想看,可以吗?”

楚云飞显然被吓到了,她一本本翻过去:“《杨家将》,《封神演义》,这个,福尔什么斯来着?”

“虽然都是少年版,”楚云飞无可奈何地说,“你真的看的下去吗?”

我说这个肯定没事。这些书是我早就想买的,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找爸妈要。随即我又觉得把这些书带回去不太好,就又扭扭捏捏地问:“那个……我可以每天到这里来看书吗?”

楚云飞大大方方地同意了,又和我聊了一会儿,说着说着她妈妈拉开席子进来了,看到我还在,问我:“小朋友,还不回去吗?”

我抬头看向窗外,太阳沉下去一大半,阿姨在一旁提醒道:“快七点了……”

我不好意思地点头,打算提着书包准备走,楚云飞拉住了我的手,对阿姨说:“留着吃个饭呗,反正我也没事做。”

阿姨轻轻呵斥了一句:“别闹,人家要回去,家长会担心……”

我听到说我爸妈担心,心里就莫名地开堵,不假思索地说:“阿姨,没事的——”

阿姨打断我的话:“不能在外面太晚了,楚云飞,你送送她。”



楚云飞把我从七绕八绕的小巷子里带出来。

楚云飞如释重负,对我说:“我就到这了。其实我妈妈真的是为你好,这里到晚上就很乱,有时候有人还会在里面约架。我刚才也是舍不得,天天一个人在家好无聊,就想把你留下来玩一会儿。”

我安慰道:“我以后天天来……只不过这么绕,可能会迷路。我来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没感觉,出来才意识到……”

楚云飞眨眨眼,贼兮兮地压低声音说:“那什么,到底你在等谁啊?”

冷不丁听到这句话,我差点咬到舌头。

“呃呃……”我手指捻着发丝,纠结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事实真相。于是我就讲起了这个悲惨的遭遇。

楚云飞边听边骂,我说完后她实在忍不了了,一巴掌拍在我背上,忍着怒说:“你是怎么长到现在的,这种骗子的话你也信?”

我无奈地说:“我真不知道。”

楚云飞双手抱着脑袋,慢慢往前走,说:“同学,你太单纯了。那些人没你家人那么好,听过人贩子吗,你真是他们最好的下手对象。”

我想反驳一下我爸妈好像也就这样,但是想想之后还是作罢了。楚云飞继续说:“自己在外边,少信别人那么多。我告诉你,以后你再遇到他,二话不说先给他一拳,然后你就跑。”

我倒是对讨债这件事不抱太多希望。快走到出口,我跟她道个别,自己又慢慢地走向家。

从小巷子到大街上,周围只有零星几点亮光。偶尔几个提着袋子的人迎面走过来,都会以一种极其诧异的目光扫视一遍我。我走得很缓慢,在走到大街的灯火通明中之前,我的内心莫名存着一点希望,在黑暗之中春风化雨般肆意生长,在嘈杂之中枯枝朽木般腐烂死亡。

也许被人贩子拐走也不错,至少有了一个确定的人生。



回家。

家里冷冷清清,我打开灯,坐在吊扇下一如既往地拿起书看。晚上的空气里残存着夏日白天的余温,街上传来小贩卖西瓜的吆喝声。

我渐渐睡过去,就这么在木制的沙发上,睡得很死。而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床上,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下来了。  我头晕目眩地爬起来,屋外传来断断续续的争吵声。

我没有偷听的想法,坐起来缓过神后就开门走了出来。我爸妈听到开门声,立刻停止说话,双双回头看着我。我毫不在意般走到厕所开始洗面漱口。我爸神情很明显不对劲,走过来想说什么,我妈抬手拦住了他,盯着我的眼睛说:“思刈,你昨天放学后去哪里了?”

我有气无力地说了声:“去看书了,我同学家里。”

我爸表情一凛,还想说什么,我没等他开嘴,接着说:“我先交个底,我同学家里开游戏厅的,但是她爸爸是老师,有很多书,她妈妈也很好,以后可能我会经常去。”

我妈面对这种情形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爸这时反而冷静下来了,拉着我妈走到一旁窃窃私语起来。我懒得理会,搞完事情之后就背着书包,头也不回地出门上学了。

从我家到学校有点远,一般我都是搭着巴车去学校。我把钱递给售票员后,习惯性地往最后面的位置靠。今天我明显起得比较晚,路上开始堵起来,司机关好门后以迅雷之势插到车流里,我没有扶稳,没能如愿赶到最后的位置,只能见缝插针般选了一个靠前的唯一的空位置坐下。

刚坐下,我开始为我的早餐发愁,再去买肯定是来不及了,昨天晚上我也没吃饭,现在我的脑袋十分沉重,只能等一下到教室灌点水充饥。于是我长吁短叹起来,早知道刚才就不该赌气,好歹也得到厨房里找点吃的。想到这里,我又开始对我的妹妹感到烦躁,自从她上一年级以来,我家里的生活节奏一下子乱起来。我爸妈天天为接送这小只忙得自顾不暇,我的生活也不得不受到冲击。

正烦闷着,我突然感到我的头发被一只手拉住,猝不及防的拉力带着我的脑袋重重向后仰去。紧接着一只反倒着的脑袋映入眼帘,眉开眼笑的,让人很想给他来一拳。

“嗨,赵同学——”脑袋的主人一见如故般熟络地打招呼,“早上好呀,真巧……”

我垂着眼皮说:“放开。”那男生嬉皮笑脸地松开了手,我慢慢地直起脖子,脑袋缺血传来的晕眩感让我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然后我回头打量着后面的男生,他拉长着嘴角等待我开口,没想到我仅仅只是看了一眼,接着转过头去继续为我的早餐烦恼。这下他受不了了,把头凑过来说:“诶,你是不是不记得我叫什么啊,我是周方旭啊,就坐在你……“

我不耐烦地说:“我没吃早饭,头疼,你别烦我。”说完后我就倚靠着车窗闭上眼睛,想节省一些精力。然而没多久,我闻到身后传来的包子香味,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却看到周方旭一张大脸挨着我的眼睛。

他笑起来,扬起手,把攥着的塑料袋扔到我怀里,我摸着里面几个大包子手足无措,周方旭拍拍我的脑袋:“给你吃吧。”

我看着手里的食物犹豫了,在不停的挣扎纠结之后,我还是把袋子递回去,说:“我不要。”

周方旭很明显知道我会这么说,并没有打算接住,环抱起脑袋靠在座位上,看着我笑道:“别急嘛,谁说免费给你吃了。吃我的东西,就要帮我做点事,等价交换嘛。”

我警惕起来,毕竟前车之鉴摆在那里,但饥饿的感觉确实很难受,于是我打算考虑考虑,问:“你想我帮你什么?”

“不知道。”

我感觉我遇上了一个神经病。但无奈三年的自我封闭让我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一阵沉默后,我低声说了句:“别太过分我就帮。”然后就狼吞虎咽地啃起包子来。周方旭看着我吃东西的样子笑出声来,忍不住吐槽:“你能不能注意点形象,哪个女生吃起东西来像你一样。”而我根本没空回他,等到手里的东西所剩无几时,我才意识到这是他的早餐,于是我略有歉意地问:“你打算吃什么?”

周方旭不言不语,从包里拿出面包:“零食。”

我看着手里的袋子和手上的油腥,感觉他也不是那么值得我感谢。

到学校的路上,周方旭和我聊了几搭话,我大概懂得了这个人似乎外向过头了,但无奈遇上了一个同样极其内向的我,所以聊到最后他开始数落我:“赵思刈啊赵思刈,你脑袋里除了看书就不能有点其他的欲望吗,就没有比如下课跳跳皮筋扔扔沙包的想法?”

我认真考虑了一下,说:“好像真没有。”

周方旭说:“那我以后可得好好开导开导你,都快十岁了说起话来还扭扭捏捏。你这不叫文静,你这叫呆。”

我倒是无所谓他说什么,毕竟到站了,一路的煎熬接近尾声。就在我拍拍屁股下车走人时,楚云飞突然从马路一旁闪了出来,搭住了我的肩膀,把我从头看到脚。我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刚想问怎么了,她就揉了揉我的脸说:“你没被你爸妈打啊,他们脾气这么好?”

我撇撇嘴:“可能因为我走得快,他们来不及骂我。”

周方旭从我背后慢悠悠地走下车来,和我们打了个招呼,就直接往学校走,刚才的一饭之恩丝毫未提,我自然也不放在心上,倒是楚云飞在他走远之后问我:“你俩关系还不错啊,平时没见你们说过话。”

我没有说什么,但心里还是有些无奈,想着自己是不是把自己封闭得太严重了,平时从来不去和身边的人一起玩。楚云飞没意识到我心里怎么想,自说自话:“周方旭这人挺皮,一天到晚跟男的女的玩得不亦乐乎,也算是一大人物。你和他玩玩也好,省的你沉迷于看书不能自拔……”

我点点头,并没有太在意,和楚云飞一起走向学校。



放学之后,我耐着性子和楚云飞写完了作业,老老实实的待到五点,等到整个学校空无一人后,我才和楚云飞收拾东西走人。

楚云飞还是有点担心,郑重其事地问我:“你回家晚了你爸妈真不会怪你吗?”

我说:“他们天天给我妹忙前忙后,很少有时间管我。”

楚云飞倒是发现了盲点,她咬着手指说:“你有妹妹?现在计划生育这么严重,你爸妈又工作还敢顶风作案啊。”

我愣了一下,好像自己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但也没太上心,生都已经生了,难不成还给塞回去。转念一想这可能是外公在其中作祟,毕竟老一辈的人还是认为多子多福,外公虽然开明,但能争取的还是尽量争取一下。可惜咱家不太给力,连生了两个女娃,要是外公再厉害一些,说不定会逼着我妈生第三个。

楚云飞接着问:“你家妹妹怎么样,和你一个性格吗,天天看书?”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似乎肖琦还挺讨人喜欢的,逢年过节总是我们家里最活跃的元素,周围长辈都围着她转,相比之下自己就显得孤僻了许多。最后我也只能说一句“一言难尽……”

楚云飞懒得细想这话有什么深意,开始说起她自己来:“我爸妈独生,所以我有一个哥哥,但只读到初中毕业,不过估计我也差不多,反正他最后出去打工,混社会,一年回来不了几次,但回来经常给我爸妈钱,还给我买东西……”

楚云飞絮絮叨叨,我并没有太认真听,想着这个时间我爸妈应该早把肖琦带回去,然后计划下午去哪里玩了,说实话心里还是有一点失落的。

唠嗑着到了她家门口,里面一如既往地嘈杂,我逃离一般地穿过人群,走到最里面。阿姨看到了我,向我打声招呼,要楚云飞领着我去里面。

楚云飞给我开了门,略微有些抱怨地说:“我现在又玩不了游戏,你看书我又不能打扰,我挺无聊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说:“这样吧,以后周末我就来陪你玩。”

“成交。”

然后我看起书来。楚云飞坐在一旁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拿起我看完了的书翻几页。

看到快天黑时候,我伸了一个懒腰,想着到此为止时,阿姨突然走进来,我想表示这就走,却突然看到我爸跟在后面。

阿姨向我笑一笑,然后让开,我爸走出来,说:“我带你回去。”

至今我仍然不知道那天下午我爸和阿姨在外面聊了一些什么,一扇门把我们分隔开来,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艰难且混乱,一个安逸且平静,不同的人所站立的地方不同,向往的地方不同,只是迟早有一天,我们或主动或被动,都要迈出这道门,里面的世界只是我们为数不多得到一个借口时,才得以进来苟延残喘的地方。

或者试着改变一些东西。


三:变化

四年级上期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我被安排到周方旭旁边做同桌。

而刚刚暑假里,我嫌弃马尾太热,索性把头发剪得极短, 周方旭看得目瞪口呆,连连抱怨,以后难以抓我头发愉悦身心。

我依旧每天看看书,只不过看的书从家里的陈年老书变成了当下最热的金庸小说。而这些书的稳定来源就是楚云飞家里时不时的买进。而这种行为让周方旭百思不得其解。

在他眼里,一个正常的小学生,应该多和别人聊聊天,互动互动,哪像我天天捧着书看过来看过去,作为一个女孩子,看的还是一些打打杀杀的情节,实在有违常理。

“打住,别骂了。”我实在不耐烦了,试着去反驳他的观点,“没谁说女生不能看武侠,再者其实有时候我会忘了自己是个女的这个事,所以,能不能安静点。”

周方旭看了我几秒,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好呀,你现在都学会吵架了,当初那个羞涩的小姑娘不见了……”

我懒得和他争,只是楚云飞刚好走过来,饶有兴致地听到了整个对话,这下她不服气了,捏住周方旭的耳朵说:“你是不是鄙视女性?现在人人平等知道吗,  而且人家赵思刈这叫成长……”

打过闹过之后,周方旭继续对我说:“诶,每个学期都要重新选班干部,你投我一票呗。”

我懒得抬头,眼下小龙女和杨过玩得正欢,我随口问道:“你要干什么?”

周方旭不假思索地回答:“宣传委员。”

我懒洋洋地说:“好,欠你的早餐有着落了。”周方旭这下不乐意了,把脸凑得挺近,在我的书上投下巨大的阴影。我实在受不了了,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周方旭眨眨眼,咳了几声:“我们美丽大方知性的赵思刈小姐如果不是因为我个人魅力而认可我的话,我会很伤心的。“

我半认真半玩笑地说:“你当这个宣传委员实在是屈才了。”

最终,在我的大力帮助和周方旭的糖衣炮弹下,周方旭以压倒性优势当选宣传委员。事后周方旭还煞有其事地对我表示了感谢,我挥手示意:“免了,我就是来凑数的。”周方旭眯着眼笑道:“别客气嘛,咱两谁跟谁,我当选,你绝对功不可没,这不庆祝一下,放学后请你去吃饭。”

我刚想拒绝,周方旭接着说:“楚云飞那边我都给你打好招呼了,你放心好了。而且,在你面前的可是你亲手扶上位的宣传委员——”

他声音拉得特别长,我实在不想多说什么,懒得纠缠,稍微想了一下就同意了。



90年代末,街上不是随处可见的炸鸡店,那时候这里最多的就是一家连着一家的面馆。

周方旭为我拉开座椅,然后指了指墙壁上的菜谱,问:“你吃什么?”

我抬头看过去,看到那张纸上一连串的各种面食的名字,有点不镇定了,于是我回头看着周方旭试探道:“要不你帮我点?”

周方旭狐疑地打量着我:“别告诉我你这么大还没在面馆吃过面?”

我不置可否。在农村里没得面馆,而上县城后我又从来没有要求爸妈带我去吃这个,才导致现在这个尴尬的局面。

周方旭不打算深究,对老板说:“来一碗牛肉面,她一样。”说完他又看向我,问:“吃辣不?”我摇头,他于是对老板补充了一句:“一晚加辣,一碗不要。”

我点点头,坐下来,把手摆在桌子上,周方旭也拉开椅子坐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他说:“到底什么事找我出来?”

周方旭也不回答,攥着桌上的醋瓶子转过来转过去,反问道:“只是单纯地想请你吃个饭庆祝一下嘛,有什么问题?”

我毫不客气地说:“你这个宣传委员就差没把搞事两个字写脸上了,趁我还高兴,给个痛快。”

“我想让你参加咱学校的演讲比赛。”

我愣了一下,脑袋里还在思索怎么一回事,嘴巴已经不受控制地喊出一句:“不去。”

周方旭也没想到我这么决绝,想好的一套说辞没了影,但他宣传委员的气势还是有的,咳了两句后劝我说:“咱说小赵啊,你天天闷着也不是个事,郑老师让我坐你旁边也是为了开导开导你,你好歹去试试嘛……”

我懒得抬眼,转着自己的手指头说:“不去。”

周方旭深吸一口气,晃了晃脑袋,说:“这也行吧,但另外一个,这个作文比赛,你看是不是——”

他意思很明显了,就是这两个我至少得参加一个。我对作文比赛还是不排斥的,想了片刻后,对他说:“你说说。”

周方旭介绍起来,讲了没几句,面上来了,接着他就不讲了,呼噜起面条来:“休息时间,不谈工作……”

我笑起来,说:“看起来这宣传委员真把你累着了。”

周方旭一边吸面一边含糊不清地发言:“话说,你除了看书,就没有什么其他爱好了吗?”

我歪下头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似曾相识,但最后无奈地说:“好像还真没有?不过以后我会去注意的。”

周方旭没做回应,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猜到会听到这个答案,反正听完后就侧过头呼哧呼哧地吸面了。

相对无言……


第二天我去了解比赛,周方旭把我引到了办公室,随即就走了。倒是郑老师拉出凳子让我坐下,扶了扶眼睛,轻声说:“赵思刈?”

我如临大敌,正襟危坐,笔直着上身,等待训话。

郑老师看了我一会儿,笑了起来:“你好好坐,我没什么事。”

接着她抽出一张纸,我认出那是我上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单。郑老师手指划过我的名字,沉吟了一下,慢慢说:“赵思刈,你以前看的书现在可算发挥出作用了,上次考试减少了拼音考察,你在汉字拼写上得分不错。还有作文,你的作文水平很明显是超前的,这个很好。”

“但是啊,”郑老师手指敲了一下桌子,表情又有点严肃起来:“你的数学,特别是英语,还稍有欠缺,这两方面我希望你能下功夫。”

把成绩聊了一会,郑老师也没什么其他事,只是听说我询问作文比赛,又说了一句“可以多参加这些比赛”,然后就把一张表和一张纸交给我。

我喘着大气从办公室一路埋着头小跑回教室。周方旭已经在座位上了,他向我招招手,问:“报名表拿到了?”

我点头,他也不多说什么,提醒了我记得交,就去一边跟其他男生打闹去了。



从楚云飞家里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半黑了。

我爸蹲在摇椅旁,他手里捧着本《唐诗三百首》,向窝在椅子里的我妹好言相劝。无奈我妹半眯着眼,一脸惬意,听也不听。

我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突然想起似乎小时候我外公也是这样,拿着书从屋里追到院子外,边跑边大声读,而我从来没有听进去一个字,于是顿时有些怀念。

我妈在厨房做饭,排气扇吱呀吱呀地转,她走出来拿碗,余光瞥见了站着出神的我,于是握着碗招呼我爸说:“思刈回来了,让她看着琪琪,你帮帮我。晚上我还有值班。”

我爸抬头看了看我,把书放了下来,随口吩咐道:“思刈,你好好教教妹妹。”

我头疼起来,看着椅子上突然睁开眼睛满是嫌弃的肖琦,顿时灵光乍现,脱口说出:“爸,我得准备参加学校里面的作文比赛。”一边说一边从包里面抽出那张宣传单出来,胜利似地招招手。

我爸抬抬眼镜,远远看了一眼那个薄薄的用毛笔写的纸,说:“这样啊……那行,琪琪,不要去打扰你姐,自己玩一会吧——把这首诗记得背完啊,等会我抽,没答对今天不带你去散步。”

我松了口气,溜回自己房间,有点小幸灾乐祸,心想外公对我是真的好。至于散步,我依旧不是很想去。让他们三个其乐融融去吧。

从书包里拿出在楚云飞家里借过来的金庸,打算继续忘我地读,但那张宣传单被甩了出来,落在我床上,我捡起来,想起还没有仔细读过比赛规则,于是随便看了起来。看着看着我就感觉不对劲,它好像说这次比赛并不是命题作文,而是给予材料再写文章。这和之前我的考场作文非常不一样。

研究了一会儿后,我感觉没劲了,想着到时候船到桥头自然直就是了,于是暂时忘了这件事,扑到床上,开始看起书来。

看着看着我对杨过的捕雀功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于是晃晃悠悠地爬到柜子上,打算从上面一跃而下,感受前人风骨——然后我低头看了看,地面仿佛万丈深渊,我头上开始冒汗了,骂自己刚刚怎么有勇气爬上来。想沿着原路返回,然而腿已经不争气地软了,于是我只好坐在柜子上缓口气,暂且给自己壮壮胆。

正犹豫着,我爸和肖琦敲门进来了,他看到地上散落的纸张,弯腰捡起来,仔细阅读了起来。肖琦左看右看,带点兴奋地说:“赵思刈不见了,她是不是去玩了?”

我顿时无语,想从上面瞄准肖琦跳下,来个稳稳当当的落地,脚刚伸出去,就看到我爸放下纸,回头对肖琦说:“你呀,什么时候能长大点,别天天一口一个赵思刈叫,你姐的名字你还不会写呢。以后给我尊重点,叫姐姐。”

肖琦没有回话。我伸出去的脚缩了回来,想知道我爸还会说什么。

他接着说:“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耍小聪明了,都是一家人,以后你们长大还要互相帮助是吧。你姐这方面就做的好,你别看她天天在房子里看书,那也不去,但是你姐内心明白得很,自己挺争气,不会吃亏。”

我用手理了理短发,无奈地笑笑心想肖琦才二年级,怎么听得懂这些。但还是有点欢呼雀跃的念头。

过了一会儿我爸便出去了,我思索了半晌,踌躇着怎么解决当下危机,眼神一撇瞄到了床边有一袋刚拿出来打算收拾的秋衣,叠在一起,看着听软和的,于是心里一横,朝着它们纵身一跃。

然后悲剧发生了。我落在衣服堆里,脚陷了进去,碰到地面,崴到了。

原来这衣服没这么厚实。我龇牙咧嘴地想。

我用手支撑着身体爬到床上,像一条老狗一样趴着喘气。这时我妈来叫我吃饭,我慌慌张张地回答:“那个……我准备一下比赛,写完这个作文就去。”

我妈并没有什么怀疑,嘱咐了一声一定要出来吃,就离开了。

我不断地揉着脚以缓解疼痛,又过了一会,我爸来敲门了:“思刈,我们要去散步了,你好好准备,饭一定记着吃。”

我听着客厅里的关门声,艰难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我妈的房间走去,心想作为外科主任,好歹得有些这方面的药物。

在柜子里找了半天,找到了一瓶红花油,我估计着这玩意应该能用,于是小心翼翼地涂在脚踝处。然后我打算把东西都放回原处,于是捡起地上的几本书,一本一本塞回去。然后我突然停下了。

我看到书里有一本急救手册。

小县城里的人急救知识普及度不高,基本停留在认为人工呼吸就是嘴对嘴打啵的程度。而我有时候也去医院里玩,对急救还是有点了解的,知道这里面有讲什么,而且我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翻开书,照着目录扫下去,在跌打损伤一栏中看到了应对脚崴的措施。于是打开看起来,走到客厅开始按着上面的东西做。

忙活完了以后,脚疼的感觉压下去了,我思索着怎么瞒过我爸妈,似乎自己从来不愿意把这些麻烦事告诉他们——总觉得互不相欠,反而让我在这个家舒坦点。

想着想着,我估摸着他们快回来了,于是跳着回到房间,看了看床上的小说,我叹了口气,把它暂时收进了书包,在纠结了一会儿后,我开始看那本急救手册。刚刚扫目录的时候看到了很多新鲜东西,重点是我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有用的,可能就在未来的某天我需要用到这些东西。我想,我这个人还是挺惜命的。

屋外万家灯火逐一亮起,我突然想到,以后长大我的生活会不会比今天更狼狈,但我觉得杨过也是狼狈了小半辈子,才开始厉害起来。

而且,自己似乎也能做到一些事,比如,自我疗伤。



学校有体育课。这个学期开始我们体育也要考试了。而这个考试,就是为国家选取优秀人才,为申奥做必要的准备。

周方旭头头是道地向我们解释了明年的奥运会为什么不是我们的,他一边唾弃嚣张的澳大利亚人,说他们是无耻之徒,一边声泪俱下地描述当时那个夜晚中国奥运元老何振梁那落魄的步伐,最后呼吁我们一定要积极参加体育活动,以后为国家出力。

“希望咱能在明年申请到08年奥运会的举办权。”他深情地对我说。我看着他,冷静地问:“那是以后的事。而今天你们要跑八百米,你准备好了没?”

周方旭开始痛苦地嚎叫起来,愤愤不平地说:“凭什么男生要跑八百,你们只要跑六百?”

我挠挠头,不确定地说:“因为我们是女生?”

周方旭开始耍无赖:“我不管,赵思刈,你不是说你经常忘了自己是女生吗,你跑六百米哪够啊,你得陪我跑完八百米。”

我“啊”了一声,反应过来,打个哈哈,然后指了指自己,说:“你误会了,我脚崴了,已经向老师请假了,不用跑。”

周方旭无能狂怒。

这时候走廊熙熙攘攘一片喧哗,周方旭没等我示意,兴奋地跑出去,从人群中生猛地挤出一条路来。

我撑着脑袋,外面传来惊天动地的呐喊,没一会儿周方旭就冲了进来,兴高采烈地对我说:“罗新功老师来了!”

我懒洋洋地问:“这是谁?”

周方旭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反问道:“你不知道他?”我被搞得莫名其妙又有点恼火,说:“他肯定不知道我是谁,那我干嘛要去认识他。”周方旭抚摸了一下额头,忍着骂娘的想法,说:“你是真的与世无争。”

“罗新功老师是世界举重冠军的老师,他要来招学生,为奥运会做准备。”周方旭眉飞色舞地介绍。

我淡淡地“哦”了一声,问:“你要参加?”

周方旭连连摇头,说:“不去,太累了。”

我说:“这不就得了,你也不去,我也不去,那这个老师关我什么事。”

他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赵思刈同学,有些东西不是这么算的。”

我直接了当地怼过去:“我懒。”


晚上回去我慢条斯理地扒饭。爸妈看着我,表情凝重。

僵持一会后,我爸先开口:“思刈,你今天没有去楚云飞家里看书吗?晚上吃饭怎么还吃这么慢?”

我沉默不语,心想这不等着你们赶紧吃完去散步嘛,不然我哪有机会跳着回房间再上药。

我妈倒是没什么奇怪,但是神情中很明显透漏着一股慎重感。我爸不再盘问,抽出一张纸摆在我面前,说:“那什么,今天接琪琪的时候在学校旁看到的,我觉得你可以去看看。”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纸上面是一个举着哑铃的男人,他的眼神里散发出一种绝对的自信。我问:“这谁啊?”

我爸回答道:“罗新功老师的举重班。就举重冠军的老师的那个。”

我差点一口饭喷出来,怒目看向我爸。

他解释道:“这个是双休日弄的,那个时候我和你妈都得工作,琪琪太小没办法,你妈得带到单位去,你一个人在家里也不好玩。我知道你可以看书,但也不能总看书,也得保护一下眼睛,出去锻炼锻炼挺好。”

我沉默不语。

我妈开始煽风点火,说:“我跟那老师联系过了,你不需要奔着奥运会去,只是锻炼一下意志力,他也挺好的,对你们不是很严格。不管怎么样,你要是试都没试,肯定没办法知道自己喜不喜欢,总得去亲身体验一下。”

脚踝因用力而传来的痛楚渐渐加强,我很担心这样下去我会忍不住把我的脚踩得更加严重,于是以这一个勉勉强强的理由,我答应了下来。

我爸点点头,询问了一下我作文比赛什么时候搞,嘱咐了几句,就带着我妈和肖琦出去散步了。

而我则脱下袜子,看着肿起来的脚,长吁短叹。


我敢打赌,周方旭听到我要去参加举重培训班的一脸差异的表情绝对比我精彩很多。

他盯着我的眼睛,喃喃道:“你疯了……”

我很难得的没有回嘴,静静地看着他身后窗户外的郁郁葱葱的老树。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下来,明明以陪伴了我十年的那个赵思刈的性格,绝对会一口回绝,甚至会加上一些偏激的调调。

我思索良久之后,给了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谁知道呢,也许我想试试改变。”


我想试试改变。

无论是心里对父母的那层芥蒂,还是想让自己的乏善可陈的生活多一点激情,或者是去挑战一下新鲜东西,也许都能成为理由,但是彼时的我并不会想这么多,只是觉得,当周围的人总是在说你需要改变的时候,改变或许就变成了一种自暴自弃的心理。并不是我觉得这样好,而是你觉得好,那我就做,如果我不好了,那我就要责怪你。

想来确实很幼稚。



就在把《神雕侠侣》还给楚云飞的第二天早上,我从床上起来穿鞋的时候,那伴我四天之久的脚踝的疼痛感彻底消失殆尽。

我慢慢地扭着脚踝,扭得肆无忌惮,心想确实是好了。但这一瞬间我又有点遗憾感,我心里一直隐隐期望着的父母能发现我受伤这件事彻底没戏了,虽然那个时候我绝对不会承认这些遗憾是出于这样的想法。

当然更多的还是庆幸感,我把作文比赛报名表兜进书包,想着今天不必一瘸一拐地从考场走出来了。

走到离家不远的菜市场,我在角落里面买了几个卷子,和着粥慢慢把它们撕开,一边走一边吃下去。然后我惊讶地发现菜市场的中心有几辆挖土机停在这里,一些人在围着中间的那片空地比手画脚。

我看了一会儿,走了过去,沉默地想着以后可能要换个地方买早餐了。


第二节课我告别郑老师,动身前往学校里唯一一个礼堂。学校把桌子凳子搬过来,在整个礼堂里面整整齐齐地摆好,我来得早,习惯性地在角落里找个位置坐下,学校并没有安排大家坐哪里,想来是认为作文比赛怎么可能会有抄袭这种事发生。

同学三三两两地走进来,我们班里有四个来比赛的,但很尴尬的是我与其余三位并不是很熟悉,所以比赛之前我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看着昨天刚刚借过来的《倚天屠龙记》。

又过了一会儿,老师渐渐走进来了,坐在讲台上,其中一个最年老的老师站起来,开始宣布比赛规则,我百无聊赖地听了一部分,发现对我的接下来要写的东西并没有任何帮助,于是托着下巴看着天花板发呆。

哗啦哗啦的,卷子被老师一把抽出来,一路路递发到每个人手里,我阅读起题目来,然后笑了起来,觉得这是一道非常特别有趣的题目。

如果你无所不能,你会做什么。

底下是一大段例子,比如“会救死扶伤”“会强国安邦”……

如果是我,我会选择其中的哪种呢?

我用笔理着短发,觉得自己对“无所不能”这个词似乎真没什么想法,也许这是因为我从小就没怎么看过那些玄幻的假得不能再假的小故事和神话传说里面。而我现在觉得知道的最非人类的人,就是金庸笔下的一众江湖人物 。

既然不知道什么是无所不能,那就写我知道的有所能。

写江湖。

事后回想起来,也许题目想让我们写的,只是自己想象的,想在它给出的可能性之中做个选择,或许想让我们的幻想变成一片文章,洋溢着对祖国江山人民的热爱。但我哪知道他们这么直接,反手借鉴了金庸小说里面的一个人——扫地僧。

我说,也许有一天我真的无所不能,我就安安静静地做些简单的事,不再需要别人来帮我。

我想自己做一些事。

写完之后,我沉默了一会儿,觉得刚刚洋洋洒洒写下这些东西的人不太像我,就像是这支笔带着我的手在动,而我看着浮现在纸上的文字,莫名开始沉浸进到这个故事里面。

这就是我写的第一篇小说,有江湖,有厮杀,也有平静。


磨磨蹭蹭交上去之后,我收拾好东西,慢慢悠悠地往教室走,并没有打算去和其他人讨论他们写的是什么,因为我知道,自己写的不是那么容易让他们认可。

穿过操场,我依旧在回想刚刚写作时那种沉醉的状态,渐渐明白了一点,似乎这是自己第一次放开手去写?

然而我并没有想得更多,因为楚云飞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差点把我撞到。

我偏了一下头,防止她甩起来的刘海洒在我脸上。等到她稳住身体之后,我问:“这是怎么了?”

她说:“你们那里不是要搞演讲比赛了吗,我去看看。”

我想起来好像那天周方旭确实说过还有一个演讲比赛的来着,于是说:“这个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一堆人在那里喷唾沫星子,这不——下节课什么课来着?”

楚云飞说:“体育课,要跑六百米,我怕老师来抓我……你去不去吧。”

我麻溜地转身,与楚云飞肩并肩,说:“走起。”


虽然没有体育课那种欲生欲死的劳累感,但演讲比赛的过程依旧是乏味到极点。

我带了书,安静地看起来,楚云飞靠在我旁边,抵着我肩膀,努力撑大眼睛不让自己睡过去,否则就会摔到地上。

等到最后一个人走到台上,楚云飞恰好睡醒,我小声告诉她:“这是最后一个,你忍忍。”

楚云飞朦胧的眼睛慢慢睁开,小声嘀咕着:“真忍不了了——”

然后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无比巨大,死死盯着台上的温文尔雅地鞠躬的男生。

“这人,真好看!”

楚云飞开始眉飞色舞,我愣了一下,又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把那个男生看了几遍,抓抓脑袋,说:“还好吧。”

楚云飞瞪了我一眼,说:“你怕是从来没有怎么认真看过男生。”

我觉得我是看过的,就在我与周方旭认识的第一天,看着他那颗硕大无比的脑袋从后座上移过来,遮住了我所有视线,那时我把他看得非常仔细,恨不得一拳打下去。

楚云飞显然不打算理会我皱起眉头的原因,俯身倾耳专注地听着那个男生的演讲,妄想从他只言片语中打探到他的任何信息。

我感到挺没劲的,随口告诉她:“这人叫沈哲,哪个班的我没怎么注意,你要是好奇,等下评委宣布结果的时候你可以看一下。”

她点点头,注意力很明显不在沈哲的演讲上,嘴里振振有词,一遍遍地念叨着他的名字。

我忍不住小声骂了一句:白痴!


这天的事告一段落,事后楚云飞也并没有任何表示,毕竟都只是十岁的人,要真做出什么事来也不得了,所以她除了打探到沈哲来自哪一个班之后,就没有更多的进展,只是有时候会在聊天之中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个人,我们也顺便了解到沈哲除了会演讲之外,还是他们班的班长,兼职学校红旗护卫队副队长。总之听起来挺厉害一个人。

而眼下我就要进入举重班,这才是我目前最为重视的事情。



星期天的时候,我爸带着我往举重班赶。

这是一间靠小巷子的门面,但大到我可以挨着墙壁跑到喘气,我爸和罗新功老师聊了些客套话,就把我留下了。

老师和我说了几句话,把我带到器材旁边,让我一个一个试了试,然后他沉吟了一下,让一旁的徒弟带我去队伍里面站好。

我乖乖照做。

门面里面有一些人,不过大多是十一二三岁的同龄人,他们脸上有些好奇又有些紧张,我站好,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想和其他人对话。

然而事与愿违这个词不是老天爷发明出来糊弄人的,我身边一个人用手肘戳了戳我,小声说:“同学?”

我极不情愿地抬起头,看着他。那个男生有点不好意思,说:“反正站着也是站着,我寻思咱俩要不聊会天。”

男生的笑容很难让人产生拒绝的想法,我没有想更多,点点头说:“我叫赵思刈。”

男生回答道:“我叫李佳伦,李是……”

他认认真真地给我解释了一遍他的名字怎么写,以及他名字中各个字的含义。我知道父母给名字都是有某种美好的寓意在里面,这就导致了我有时候极难介绍清楚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有时候甚至都很难让对方知道那个“刈”字怎么写。

既然不会,那就不解释了,我引出另一个话题,问:“你来这干嘛?”

“来干嘛?”李佳伦想了想,说,“学举重?”

我才意识到我问了一句废话,理所当然的他也回答了一句废话。但我一向不会引起话题,于是我只好说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你喜欢看书吗?”我期待地看着他。李佳伦没有马上回复,他“诶呦”一声,说:“老师过来了。”

我再次低下头,不言不语。


第一节课自然不会牵扯得太深,老师稍微带我们热了一下身,随后讲了讲举重应该学些什么,注意些什么,怎么保护自己。

我边听边懊恼,想着那天自己从柜子上一跃而下扭伤脚的事,现在看起来,怎么看怎么蠢。

身边的李佳伦同学认认真真地听着老师的发言,我看着他的神情,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点好感,心想现在不打马虎眼的男生可真不多见。

老师带着我们开始展开训练。


有一说一,那个老师教的确实挺专业的,一节课下来,我们虽然累到了,但并没有感到特别大的不适感,反而略微有一种放松的感觉。

随意和李佳伦聊了几句,他说自己确实喜欢看书,但看的并不是我这种当时看起来歪门邪道的武侠小说,而是正儿八经的诸子百家,唐诗宋词。

李佳伦纠结了一下,小声吐槽说:“其实我也并不喜欢,我爸说这个对我好。”

我愣了愣,感情是人各有爸,其志各异。仔细想想我爸确实没有要求过我什么,那些柜子上的书任我拿,并不会在意我看的是什么。所以我现在敢明目张胆地把书带回家看。

一念至此,我心生遗憾,想到小时候看的那些酸腐的经典名著,再比及我现在沉醉的江湖世界,于是本着能救一个是一个的心理,我把快看完的小说拿出来,塞给他。

他拿着书看着我,我懒得解释,说:“这本书好看,下个星期你再还我吧。”

然后我拎起书包转身走,心想楚云飞应该不会怪我把书借给别人吧,再说万一这小子改邪归正,以后也可以把他带到楚云飞家里玩……

走了没两步,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我想了想,回过头,冲着还在原地打量书的李佳伦喊:“记住,别让你爸看到了……”


我准备往家里走,从旁边的小巷子里面穿过去,走到最近的车站搭车回去。

巷子的石砖有些破旧了,光线很难进来,两侧的砂石墙壁上长着些青苔,楼上的孔洞里往下渗着污水,味道很难闻。

我只能走得快些,然后在拐角停了一下,眯着眼,慢慢适应了一下外边的太阳,然后我看到了我爸。

他牵着肖琪的手,走在马路的另一头。肖琪在一个商店前停下来,指着货架上的零食,对爸爸说着什么,而那个大人看了一下她,用手拍拍她的头,说了几句,又带着肖琪往前走了。

我漠然地看着,直到墙壁上的一滴水滴了下来,落在我鞋子上,两个人已经走得很远,走进了人群,我知道自己也该走了。

我退了回去,漫无目的地走,然后突然感觉自己有些饿了,抬头看,横在我面前的是一家面店。里面有着很好闻的气味。

这里我来过。

我沉默了一下,走了进去。

按着上次周方旭给我点的套路来,我要了一晚牛肉面,老板从帘子后探出头来,大声问:“还要啥?”

我说:“加辣。”

然后我坐下,习惯性地打开书包,打算拿出书看,然而在摸了一遍之后才意识到,我的书已经借给李佳伦了,眼下包里只有上次看了一点点的急救手册。

看什么不是看,我呼出一口气,这样想。


以后的几天日子都很平静地走过了,那天我闷闷的心情也很快平复,时间过得还是像走在乡间小路上一样,清凉舒适,不是一尘不染,只有一尘不变。

只是我有些明白,有些东西医生可以治好,有些需要自己来疗伤。



周方旭眉飞色舞地听我讲完了补习班的事,阴阳怪气地说:“小赵你可要好好抓住这个机会,以后为国争光……”

我说:“下节课是不是数学课?”

周方旭点点头。我继续说:“那我们今天是不是有考试?”

周方旭往桌子上一摊,一副你能把我怎么样的表情,说:“我会为成绩担心吗?”

我朝他身旁努努嘴,小声说:“你看看人家,能不能学学?”

周方旭的另一个同桌是我们班里面名副其实的第一。

“方羽是有天赋。”周方旭不屑道,“赵思刈,你不会以为我们是读书的料吧。”

我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周方旭继续吐槽:“我们不是奔着大学去的,以后我们可以去外面打工啊……”

只能说周方旭的脑回路确实清奇,已经把未来规划好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以后要干什么,只是一味地顺着学校的要求,励志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却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有点烦闷,说:“这个现在聊没意义。”

这一瞬间我有点慌了,我意识到自己以后并不能安安静静地看书,我意识到人还是要有追求的,不然没钱养活自己,更别提什么无欲无求。

我开始看起课本来,试图从课本里面找到这个答案的蛛丝马迹,可以告诉我们现在我们坐在教室里面上课,是为了什么。

周方旭懒得理我,以为我日常在神经质,于是和后面的人聊起来。

我知道我需要一个答案。


放学后,我让楚云飞先回去,自己慢慢走向方羽。

她在收拾东西,一丝不苟地把书从高到矮叠放在一起,一起抽进书包。

我走到她面前,坐下来,方羽抬起头,额角几根发丝在风扇下荡来荡去。

她问:“赵思刈,怎么了?”

我哑口无言。我想问学习是为了什么,但这种问题听起来确实很神经质;或许换一个,你为什么成绩这么好,废话,人家学得好;你是不是比我们聪明,那她也不知道我有多笨……

我鬼使神差地说:“我想看看你的作文!”

方羽看着我,一脸茫然。

我硬着头皮解释道:“上次我看你也去参加了作文比赛,很想知道你怎么写作文的,我想学着点。”

方羽“咯咯”笑起来,说:“作文不是看就可以知道的。”

我唉了一声,心想赵思刈你嘴怎么这么笨,然后突然一只手撞进了我视野,稳稳端着一个小本子。

方羽略微有些害羞,说:“以前写了一些,可能会比较傻……”

我盯着方羽的眼睛,心想这是什么仙女下凡尘。

我拿过本子,一个劲地道谢。方羽纠结了一下,小声说:“如果赵思刈你有想法的话,可以写下来给我,我也想看看你的作文……”

我答应下来,心想周方旭这个万油瓶这辈子都别想和方羽搭上话。

然后我又默默反思我是怎么勾搭上周方旭这个倒霉玩意儿的。


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有意外之喜,我回到家,锁上房门,在床上把方羽的作文摊开,从第一页开始慢慢地看起来。

里面都是她的一些想法。你很难说清楚为什么大家会认为女生会比男生心思细腻一些,但从方羽字里行间的温柔之中我看到了一个区别于周方旭、楚云飞甚至是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的心性,一颗透明的、无垢的心。

很多年之后,我懂得了这种性格叫纯粹。纯粹地去做一件事,如果我要学习,那我就安静地学,不言不语,不闻不问;如果我要玩,那就不会有任何负重感,尽兴而痛快。

“天空中没有飞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她在这篇文章的最后写下这句话。

我阖起本子,若有所思。




星期六的时候,我陪着楚云飞在她家的巷子里绕圈,想找点什么东西玩。

旁边有家玩具店,卖的是现在挺流行的一些东西,老板每天把东西搬出来,然后坐在一张椅子上,摇着焦了一片的蒲扇,笑而不语地注视着巷子里的行人。

一条巷子十数房子,垒着叠着,挤在一起,住了十几家。经常是两家共分一个走廊,楼梯从前面的门面里面穿过,大家挨得挺近,彼此都知根知底。楚云飞向我介绍说那个老板以前是卖药的,开了一个诊所,后来他做儿做女的都大了,就没让他继续开下去,怕出什么意外。

“所以现在就在这里卖玩具了。”楚云飞小声议论,“这里还有一个老太,做纸钱的,每天拿着棒槌在那里敲,有时候坐在楼梯上,有时候坐在家里,大家都听得到。”

我问:“不吵吗?”

她瞥了我一眼,说:“你觉得睡觉的时候外边蝉吵吗?我从小听到大了,现在如果听不到反而会不习惯了。”

我点点头,说:“回游戏厅吗?”

楚云飞不明所以:“回去干什么?”

我摊开手,说:“没事做,干嘛不回去。”

于是我们原路返回。

走到卷帘门下,楚云飞伸了个懒腰,双手举在半空中,我看着她的拳头抬起来,视野扩展开去,看到一个莫名眼熟的身影。

我皱了皱眉,轻轻拉开楚云飞,认真分辨起来。

楚云飞没搞清楚状况,回头问:“又怎么了——”

还没等她说完,我就冲了上去,手里攥着从地上随意捡到的喝了一半的可乐罐,绕到他身前,把液体往他眼睛里甩去,然后闪到背后,用罐子的接合处狠狠砸在他的腰上,再抱着他的腿,试图把他摔下去。

事情发生得很快,楚云飞还来不及叫住我,手就被身后一个男人抓住了,她回头一看,立刻呆住了:“哥……”

那个男人把她拽到身后,又看起我来。

在我先发制人下,对面已经摔在地上了,我从他背后踩过去,想踢几脚他的脑袋,却被楚云飞身前的男人阻止了,他轻轻笑着:“小妹妹,做事不要太绝。”

我仰起头,冷冷地对视着这个高大的人,问:”你们一起的?“

楚云飞在一旁喊道:“赵——”

男人拦住了她,说:“你在我家店里打架,你说我要不要劝一劝?”

“你是她的哥哥?”我一愣神,心底的疯狂劲迅速消退。男人并没有承认,只是说:“下手挺狠的,挺会打架嘛。”

我说:“他欠我钱。”

地上的人已经起来了,二话不说就扇了我一巴掌,我脑袋立刻变得昏昏沉沉,鼻血流了出来。男生还想打,却被楚云飞的哥哥一脚踢开,喊:”欠钱,你他妈还以大欺小,赶紧还完,滚。“

他捂着眼睛,骂道:“老子什么时候欠你钱?”

我掐着鼻子,说:“上个学期,你说借我钱去办事,第二天我等了你很久,你没来。”

楚云飞回忆了一下,大声说:“确实有这件事。”

楚云飞的哥哥盯了她一眼,继续对着男生说:“这么好意思吗?”

男生怂了,想转身离开,我挡在他前面,说:“还钱。”

男生怒不可遏,但迫于压力,不得已掏出两块钱交给我。我没有拿,说:“还不够。”

楚云飞的哥哥冷笑了一声,说:“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

最后我得到了二十块钱,男生落荒而逃。我想回头谢谢他,楚云飞的哥哥摆摆手,说:“不必了。我叫楚括,楚云飞的哥哥,刚才确实不太好帮你,你们打架我参与进来就变性了,而且他不打你一巴掌估计以后还会找你麻烦的……”

我说:“这样已经很谢谢了。”

楚括点点头,说:“那你今天早点回去吧,处理一下伤口。”说完后,他拉过楚云飞小声说了几句话,楚云飞听完后向我摆摆手,我说:“那我先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心念一动,走到路旁的杂货店里买了一把美工刀。

以防万一。

我感觉刚才那个暴戾的女生完全不像我,浑身上下充满了一股疯劲。赵思刈可是被周方旭一直嘲笑的安静过头的女孩。

也许物极必反?我摇摇头,看看人家方羽。

也许是从小看到大的水浒啊、武侠起了作用……

我收起刀,决定不再想着这事,今天我似乎并没有吃多大亏,反而感觉非常的畅快淋漓。

回到家之前,我把身上的灰尘抖落干净,轻轻推门。那时流行的都是外面一层纱门,里面才是带锁的木门,有些房子会换成铁门,我们还是更喜欢这种夏天的时候可以随时打开里门透气的感觉。

妈妈在做饭,爸爸在讲解肖琦的作业,他们向我打了个招呼,并没有发现我的异常。

我松了一口气,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扑到床上,看起书来。看了一会又有点困了,迷迷糊糊间我听到我爸在外面敲起门来。

我挣扎着醒来,揉了揉眼角,打开门。

“楚云飞在底下叫你。”他慢慢说道。

我“哦”了一声,然后突然开始惊讶起来,于是我随手拿起一件衣服,扔下身上这件沾着灰土的脏衣服,走过去打开门。爸爸以为我没穿外套,把衣服又递了过来,说:“外面冷,多穿点。”

妈妈在厨房喊道:“早点回来吃饭。”

我敷衍地应了一声,疾步下楼,正好与楚云飞撞上。我扶住楼梯,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们都没有说话。

“出去走走吧。”楚云飞拉起我的手,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我点点头,并没有问她怎么了。


天空已经有半侧匀成了黑暗,黄昏在头上伫立着,身边熟悉的事物在往身后倒灌进了上一秒的时光里。我们走了很久,走到学校门口,星期六的傍晚,操场上看不到一个人。

我偏过头看着楚云飞,她的眼泪已经滑落到胸口,掉在红蓝校徽上。

“我爸妈离婚了。”

我显得有些麻木不仁,我知道“离婚”是什么意思,但也仅仅是知道而已,就像所有人都知道生命的意思,但很难说清楚它的意义。

“我哥回来了。他帮着把游戏厅卖掉,明天我就会和我妈去其他地方,我哥哥会跟着我爸。”楚云飞一字一顿地说,似乎每一个字她都要想很久,都会怀疑它的合理性。

我问:“去哪?”楚云飞说:“我不知道。”我说:“能不去吗?”

“你就呆在这,哪也不去,哪也不许去。我们照样天天做完作业去游戏厅里面看书,周末去外面玩,你要是没地方睡,你就来我家,我的床很大……”我絮絮叨叨。

楚云飞很认真地想了一下,说:“我舍不得我妈……”

我说:“那你们就不要离开了,都留在这里,你回去和你妈妈说,阿姨这么好,她一定会同意的。”

楚云飞抽抽鼻子,说:“行,我不会离开的。”

我们继续向前面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最开始是聊明天的作业,然后聊起了沈老师,聊周方旭对女生做过的那些人神共愤的事——揪辫子,弹额头,抢作业……我们开始聊起自己的家,我一直在抱怨家里有个妹妹是真的很烦,她开始说起她哥哥的优点,说今天打架多亏了他,最后她说起了自己的爸爸。

我意识到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爸爸,于是我问她:“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

楚云飞沉默了很久,最后抬起头看天空,事实是天空什么都没有。她说:“我不知道。”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每个人都不会真正地去了解自己的父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的记忆永远只有在自己出生之后的短短几十年,直至我们的父母离我们而去。我们用这几十年的时间去了解到父母作为父母的样子——永远关怀我们,以我们为重,一心工作,养家糊口直到老态龙钟。但我们从未知道当他们像我们这样大的时候,他们又是什么样子的,也会为了自己的事忧愁,会向他们的父母倾诉,也会有自己的兴趣爱好,追着自己的梦想,与爱人相识相知。当身份变为父母的时候,这种人生——更为本质、更像自己的人生——就会传递给我们,我们延续着他们前半辈子的肆意与张扬,如此轮回往复。

成年的烦恼串通一气,青春的快乐不相为谋。

走到街角的尽头,我们来到了一片完全陌生的地方。我问她:“你还记得路吗?”

她点点头,我们继续往前走着。我说:“如果你真要走了,去其城市,要是来到这种地方,根本找不到家。”

楚云飞说:“我在这里待了十年,这里从来没来过,再待十年,估计也不会来。这个城市肯定还有其他地方我没有去过。”

我提议道:“要不趁着今晚,我们都去走走。”说完我把下午买的美工刀拿出来给她看:“你看,我带了刀,不用怕有人贩子。”

她仔仔细细打量着我,仿佛第一天认识我:“怎么还随身带刀呢?”

我摆摆手,说:“我们第一天遇到的时候,我告诉你那个骗子,你说要我二话不说,先打一拳,然后就跑。今天我不够熟练,没有赶快跑,不过幸好你哥哥在帮着我。”

楚云飞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着我背:“那你以后一定要记住了,别让别人欺负了你,自己要坚强一点。”

我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我又不确定似的问:“你不会走吧?”

楚云飞说:“回去我会和我妈妈说,让他们别离婚,让我哥帮我讲,我不会走的。”

我们接着往前面走,走到一个公园里,现在已经很晚了,跳舞的老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我拉着她走到一棵树下,坐下来,继续聊着天。

最后我们都困了,于是索性就躺下来不再说话了,就看着天上的月亮,两个人都心事重重,看到最后闭上了眼睛。我多带的一件衣服,盖在了我们两个人身上。身边的声音渐渐沉寂,偶尔听到轻微的呼吸声。路灯投下的柔软的氤氲,化作了梦里的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四:现实

那天过后我一直希望可以在某个早晨去学校的路上再次看到楚云飞。我无数次幻想我和她再见后会聊些什么,我想我一定会责怪她慢慢吞吞,让我等了这么久;又过了几天我觉得只要她回来,自己还是不会去怪她。到最后,我开始渐渐释怀了。

那个年代,没有手机没有QQ,一个人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就是真的不见了。那天夜里我们聊了很多,但唯独忘了问清楚她她到底会去哪里。那时我们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想留下来,就一定可以愿望成真,或者即使离去,总有一天也会回来,与过去的时光再打个招呼。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一个十岁的孩子并不能决定什么,甚至无法让大人维持着伪装的爱情与亲情。这一切,在我走进她家的那个逼仄的小房间里时,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只是,我借来的书,再也还不回去了。我想让李佳伦认识认识楚云飞,似乎也只能停留在口头上了。楚云飞心心念念的沈哲,在学期中去了其他学校。

楚云飞走了,位置也重新调换了一次,周方旭不再是我的同桌了,这个身份换成了方羽。

周方旭有时候会走过来,背对着方羽安慰我:“看开点啦,现在你们只是暂时的离别,以后在漫漫人生中,我们会遇见几千几万个人,难免这之间就会有楚云飞与你擦肩而过,然后你们就会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回首向来,道一声你好……”

我问:“怎么突然这么煽情了?”

周方旭说:“我觉得男生气质非常重要,这几天我在家看小说时,越发觉得成熟男人的重要标志就是气质……”

我懒得听他絮絮叨叨这么多,思考现在的男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变了样,特别喜欢在女生面前装成熟,当然这个对象肯定不是我,我只是沾了方羽的光。然而,殊不知这样偏偏更显的他们幼稚了。同一时期的女生确实是比男生要细腻不少,这种小心思自然一望便知。

楚云飞走后,我似乎又回到从前的那个状态了,整天闷在座位上,也就周方旭偶尔来找我聊聊天,装模作样地跟我骂架,然后一副交友不慎的样子,忿忿地走开,转身去荼毒下一个女生。方羽在我旁边,也是一样地看着书,周方旭有时候故意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方羽不急不躁,随便一两句话就把他给他打发开了。而周方旭在我旁边搞怪卖萌的时候,方羽立起书,把整个脸遮住,肩膀抽动着,似乎憋笑憋的很勉强。我大感有趣,当然没有把这个细节告诉周方旭,否则他会更加缠人。

方羽有时候也和我聊聊写作与阅读的事,聊得甚是投机。于是就会经常出现我们互换日记看的情景,只不过我记录的都是一些流水帐,匆匆写下我觉得今天有趣的事情——大半都是关于周方旭。方羽则认认真真地写下她对生活的想象。情感流露出来,让我深知差距之大。

课间聊了没一会儿,有个女生跑过来,让我和方羽去办公室一趟。下节课是语文课,肯定是郑老师在找我们。我站起来回头扫了一遍教室,那个女生又去叫其他人了,我回忆了一下,才记得我们这几个都是参加那次作文比赛和演讲比赛的人。

我和方羽慢悠悠地走到最后面,打算视情况而定。那次我写的实在是有些放得过于开了,担心老师回头询问我为什么会写一些打打杀杀的类的东西,这样一来,我看闲书的事就会被暴漏了。

担心归担心,当老师告诉我我得了一等奖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我们班在作文比赛上面成绩着实亮眼,一半人都获了一等奖,方羽在我旁边,一副喜怒不显于色的样子,拿着手里的一等奖奖状思考不语。老师似乎并不知道我写了什么,只是看向我的眼神柔和一些,想来是觉得给了我外公一个好交代。分发完奖状,老师提了一句,说:“杨易这次比赛表现很好,写的很有思想和感情,作文已经投稿到市里面的一个杂志社了,顺利的话,估计下次我得拿着稿费来找你了。”话说完,老师冲那个男孩笑了笑。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心里有点奇怪,杨易平时似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写作的天赋,也不知道周方旭为什么找到了他,难道是歪打误撞,引出这么一个厉害的角色。

奇怪归奇怪,老师后面的话让我有些上心。写得好的文章可以寄给杂志社,还可以赚点外快。这对于从来不会向父母要钱的我别样诱惑。但我也知道现阶段我能写出一篇够字数的作文就已经很难了,自然不会真的去考虑什么。

说完这个,老师又开始发演讲比赛的奖状。只有两张,一张是周方旭的,另一张是我们班另外一个女生的。名次都不高,但因为参赛人数少,估计得奖难度也不大。周方旭笑眯眯的接过奖状,然后带着兴奋地在我面前晃了晃,接着和那个女生交流获奖心得去了。让我一阵无奈。

事情都交代完了后,老师让我们回教室,我临走前偷偷瞄了一眼老师手里红名单,看到上面不是按班次来的,我大概知道这应该是打分排名,我掠过我们班获奖了划上圈的名字,把另一些名字都扫了一遍,看到作文比赛的第一名果然是杨易,演讲比赛第一居然是楚云飞心心念念的沈哲,我又是一阵惊讶。

这节课下课后,我破天荒地主动跑到周方旭的桌子旁蹲着,压低声音说:“这个沈哲,你认识吗?”

周方旭好一会儿才听清楚我在讲什么,他看着我神神秘秘的样子,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道:“不是吧,咱赵大小姐铁树开花了?要我说吧,咱现在还小,没到时候,再过一年,等到了初中,你再想想这事,到时候万一有机会呢?……”

我听他胡说八扯,愣是一个字眼没听明白。周方旭看我迷茫的样子,意识到事情可能不是他想的那样。于是他试探着问道:“你问沈哲干嘛?”

我好没气地说:“那个演讲比赛他不是搞了第一名吗,我好奇,来问问。”

周方旭听到后松了一口气:“你看这不是误会嘛,我还以为你对人家有非分之想呢。”

我故作生气的哼哼两句,心里却暗自腹诽:“楚云飞可就是这么想的。”不过我没有说什么,反而问了一句:“怎么,人家有这方面的经历?”

周方旭夸张地叫起来:“何止啊,你今天去操场后面那堵墙上面看看,好多女的在墙上刻字求爱的!没办法,人家长得就是帅,你要对他有想法,估计我们班的某些女生就不会给你好脸色看了。”

我有些无奈:“这样……”

周方旭说:“咋了,你不这样觉得?”我哼哧一声,不屑道:“我的意中人,是那杨过、段誉、张无忌……”

稍微打听了一下后,我又问:“还有,杨易这次得了一等奖,你怎么知道人家写作文厉害的?”

周方旭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那当然,早在去年,杨易就以一首五十多句文理畅通、字字珠玑、句句押韵的打油诗在男生圈子里面掀起轩然大波,只不过这首诗是写你们女生的,自然知道的女生不多。自那时起,我就知道,这位杨公子,定非等闲之辈。这半年来我奋发图强,观览群书,就是向这位杨前辈致敬……”

我知道周方旭只不过是想在女生面前找找存在感,不过看破不说破,留他一点面子。于是我转而思索起杨易那首诗,真的有那么厉害么。

周方旭见我不言不语,耐不住爱找话题的性子,问:“赵思刈,你不是去参加那个举重班了吗,感觉咋样?”

我随口回了句:“就这样呗。”他开玩笑道:“努力训练,争取08年奥运会为国争光!”

上课铃响了,我瞪了他一眼,回到自己座位上。

这时我才想起明天又是一节举重课,顿时心情低落起来。

数学老师进来,开始发之前考过的一次随堂测验。老师念分数,然后大家一个个地上去拿试卷。念到其中一个叫肖博的人时,老师皱了皱眉,批评道:“肖博,你这次怎么考这样,最近几次你成绩下滑很厉害,自己反思一下平时都在干什么!”

我有点意外,我记得这个肖博之前似乎成绩都不错的样子,这次考试直接快垫底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不过这个疑问在我心底一闪就也过去了。因为我正在看着试卷,思考自己哪里写错了。

我突然发现自己的事情慢慢变多了,关注的东西多了,苦恼似乎也在慢慢累积。自己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欲无求了,现在我会对自己的作文、比赛、人际关系更加上心了。平常爱看的书似乎满足不了我的心理,想象中的绝世武功变得逐渐模糊,不再那么经常地去想起,而核心关注点莫名其妙就变成了自己的成绩。没有人逼我催我,爸妈对我都是不要求不强求的态度,但我自己的心态却悄然发生着变化。

慢慢反思这一切,我记忆中最为深刻的,还是周方旭当时的一句“赵思刈,你不会真以为我们是读书的料吧”。

我越长大,越懂事,就对这句话越来越不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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