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家乡在一个贫穷的小山村,村子周围群山环绕,那些山峰险峻得就像一个个勇士一样屹立着,世世代代守护着在这里生活的淳朴善良的人们。整个村子只有一个入口,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村口是一条深邃的山谷,一条小溪从谷底流出村外,把村口硬生生的分成了两半。
在狭窄的山谷两旁长着三棵大榕树,足有二十几米高,三树分立三个方向,枝杈相互环抱,围成了一把天然的三角形状的绿色巨伞。榕树粗大的树干上挂满一条条垂直入土的气根,远远看去,像老爷爷的长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奶奶就跟我说,这三棵榕树是仙人化成的,很有灵气,有人曾经听见过它们说话。因此,常有人来榕树下祈福,盘错交结的气根上系了很多许愿的红纸条,还挂满了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铁锁,大部分已经锈迹斑斑,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上面刻有字,但字迹已经辨别不清了。
我们小时候经常在榕树下荡秋千,玩耍,嬉戏,这里成了我们孩子的天堂。
如今,我离开家乡已经很多年了。虽然外面的世界很浮华,但家乡的印象从未在我的记忆中模糊,很多过往的人和事依然在我脑海中盘旋,使我无法忘记,我也不敢忘记,因为这里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这里的每一根草,每一片树叶,每一寸泥土,都装载着我的过去和回忆。
我还记得,在大榕树的附近,还有一个残败的破庙,屋瓦已经没有了,只有两道残垣断壁,影影绰绰地埋没在长长的茅草里。小时候,我曾好奇地问过村里最老的老爷爷,这个庙到底是谁在什么时候建立的?老爷爷摸着他花白的胡子,想了半天,最后摇了摇头说,已经很久远了,记不清了。
老爷爷说,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听他爷爷说,这里原来是一座月老庙,曾经香火很旺盛,慕名而来的香客络绎不绝。而关于这座庙,还有一个故事,被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
(二)
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村里住着一个贫穷的书生,此人忠厚老实,乐于助人,虽胸怀笔墨,可惜累考不第,连个秀才也没考上。他一气之下索性改名叫金名,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金榜题名”,光耀门楣。村里人有个习惯,喜欢在名字前面加一个“阿”字称呼晚辈,于是大家都叫他阿金。
有一次,阿金去隔壁村替财主严老爷写对联。这个严老爷是远近闻名的大财主,连官家都得让他三分。阿金写完对联正要离去,无意间看见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从闺房中走出。只见少女踩着莲步,款款有礼,一举一动透露出大家闺秀的风范。阿金正看得入迷,不知道被谁推了一下肩膀,顿悟过来,连忙给管家告声辞后便退出门来。
回家后,阿金便着了迷般,终日坐立不安,做梦都梦到那个少女。后来,他从财主的家奴口中得知,那美少女正是严老爷的三女儿,小名叫情儿。情儿自幼体弱多病,模样又长得十分俊俏,因此深得祖母怜爱,视若严家的掌上明珠。这一次偶遇之后,阿金便对情儿心生爱慕,朝思暮想,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脑子里全是情儿婀娜多姿的身影。他觉得世间女子皆平庸,惟有情儿如仙女一般,出水芙蓉,出类拔萃。
阿金也自知家中贫苦,配不上这位含着金钥匙出世的严家千金,于是越想心里越抑郁,终日以酒浇愁,但又心里不甘。
有一天晚上他喝了几口酒,借着酒气壮胆,终于鼓起勇气,给情儿写了一封信。他趁着深夜严家的家丁睡着了,悄悄爬上屋顶,掀开一瓦,将情书塞进三小姐的闺房中。
第二天一早,丫鬟替小姐收拾房屋,拾到了这封情书,左看右看也不认识字,不敢贸然当垃圾丢了,于是放在小姐书案上。情儿醒来,看了情书,心中大喜。原来这个三小姐虽然平日里不出家门半步,但是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腹中四书五经六艺样样精通。她在早前也读过阿金写的诗,觉得此人颇有才气,日后必定大有作为,心中暗生仰慕。
情儿欢喜之余,提笔疾书,很快回了一封信,吩咐丫鬟悄悄将书信捎给阿金。
自此之后,两人频频幽会。经过多日交心倾谈,两人终于相知相爱了。
(三)
光阴荏苒,一眨眼就过了两年。
也许是天公不作美吧,有一天,阿金和情儿私下幽会的事终于败露了。乡里传言,是三小姐的丫鬟告知了严老爷。严老爷得知后,气急败坏,领着十几个拖棍带棒的家丁找上门来。村里的人闻讯后纷纷跑来围观,但是没有一个敢上前劝阻——他们要么还欠着财主家的钱,要么就被严老爷欺负过,心里惧怕,没人敢惹。
瘦弱的阿金被财主家的家丁架起胳膊,当着全村老小的面,狠狠地抽打了一顿。
“你也配?!”临走的时候,财主严老爷威胁道,“你要是再胆敢勾引我女儿,就直接砍断你的狗腿,再砍断你的手,丢到山里喂野狼!”
财主走后,村里人就像突然想起还有活要干似的,都纷纷回家继续干自己的活去了,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不一会儿,大伙都散了。只留下阿金还躺在地上,全身微微颤抖,鲜血慢慢从他嘴角流下来。他顾不上穿上掉落在地上的草鞋,缓缓朝自己家门口爬去。好不容易爬上床,想把被子拉过来盖在身上,可能是用力过了头,脖子一歪就昏睡了过去。
阿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他感到有人用热水轻轻擦拭他的额头。他笔直的双眉微微抖动,好不容易才将眼睛挤开一条缝。透过这条缝,他依稀看到老母亲正在用力拧洗着湿漉漉的毛布。老母亲低着头,眉头紧皱,一句话也没说,她现在的痛苦全写在脸上。阿金闭上眼睛,他不忍心再多看一下眼前这位与自己相依为命二十多年的老母亲,他一直觉得愧疚,觉得是自己没用,没能考取功名,没能尽孝,没能让她好好享福。
“你终于醒了?”老母亲给他递过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叫他趁热喝下。这药还是她几费周折,苦苦哀求一个路过的江湖郎中乞来的。
喝完药,阿金觉得双腿剧痛,两眼金星直冒,又昏睡过去了。
(四)
阿金被财主打断腿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邻近的几个乡里。
大家都觉得阿金做事太过分了,有书不好好读,去勾引人家黄花闺女,活该被打!要不是严老爷心怀怜悯,打断的就不止他一条腿了,换作别人早就将他打死了。
那些平日里还算热络的亲戚,此时路过看到阿金的母亲,也远远地指指点点,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还时不时地摇摇头。阿金的母亲也不理会,只低着头继续忙着自己的活。她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一切。阿金的父亲早逝,这些年阿金又终日读书以考取功名,家里一切给用全靠她一个人撑着。
自从闹出这事以后,财主严老爷也觉脸面丢尽,便将其女儿深藏闺中,命令家丁严加看守,不得让她迈出闺房半步。后来,三小姐打听到阿金被家父打成重伤,也心生忧郁,茶饭不思,日渐消瘦,终日以泪洗脸。
其实,在三小姐刚出生的时候,严老爷便指腹为婚,将她许配给县老爷家的二少爷。严老爷寻思,眼下小姐已经年满十六,待字闺中,要是早日将她嫁出去也可少惹麻烦。这么一盘算,便与夫人商量让三小姐准备出嫁。可三小姐心里早已有了如意郎君,哪里听得进去,死活不依。
严老爷心里一横,也不管她答应不答应,索性直接派人到县老爷家通气,反正历朝历代以来,婚姻大事皆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县老爷早已听人说过严家三小姐不但人长得漂亮,且知书达礼,盼着这门亲事许久了,自然满口答应,不日将来提亲。
眼看着婚期一天天逼近,三小姐心中焦急,但也无计可施。
有一天深夜,她睡不着,正坐在案前梳妆。发怔之际,突然听到屋顶嚓嚓作响,她大吃一惊,莫非是贼?正要大声喊叫,但随即借着皎洁的月光,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是阿金!小姐惊喜得差点喊出声来,阿金连忙示意她别说话。只见阿金顺着绑在屋梁上的绳索一溜烟滑下来。
两人相拥而立,紧紧抱在一起。
三小姐终于见到了日思慕想的心上人,眼角泛起泪花,心里的悲伤与喜悦同时绵绵不绝地袭来。
“别哭了。”阿金轻轻擦拭着三小姐眼角的泪水。“我答应你,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三小姐摇了摇头,泪眼婆娑地望着阿金,说:“你斗不过我爹的,我不想害了你。我明天就要嫁人了,你走吧。我们今生有缘无分,希望来世再与你做夫妻……你还是忘了我吧!”
说完,一把将阿金推开,兀自抱着枕头痛哭。
阿金忙走过去扶起三小姐,目光坚定地说:“我不要来世,我只要今生与你在一起。你愿意跟我走吗?”
三小姐听罢身子略略一震,她知道阿金的意思。可她毕竟生于富贵人家,虽然生性倔强,但是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但不会干粗活,就连简单的生活起居都要奴婢服侍,现在贸然跟阿金私奔,往后的日子必然过得十分清苦,并且还会拖累了阿金的前程。
阿金看她脸露迟疑,也猜到了她心中的想法。安慰她道:“不会有事的,余生我来照顾你。你相信我吗?”
三小姐没想到阿金平时看起来羸羸弱弱,此时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意志却如此坚定,心中有些担忧顾虑之余,又有些惊喜。她轻轻点了点头,眼里又泛起泪水来。这一次,她的泪水是甜的。
阿金先顺着绳索爬上屋顶,又将三小姐拉上来,两人便攀过围墙,往阿金家的村口方向走去。阿金早已事先将行李藏在村口的草丛里。
他们正疾步奔跑中,突然听到后方传来嘈杂声,一大片火光闪动,人影簇拥。
“糟了,我爹追来了!”三小姐小声对阿金说。“怎么办?”
“跟我来,我们先躲起来。”阿金拉着三小姐的手,加紧了脚步。他俩终于跑到村口,在藏行李的草堆旁趴了下来。阿金拿来大捆茅草往三小姐和自己身上堆。
严老爷领着一大群人马追来,看他气势汹涌的样子,恨不得立马抓住他们。严老爷家养有一条猎狗,原来他们凭借着猎狗灵敏的嗅觉,一路追到了村口。但是,聪明的阿金早已料到了这招,他将干石灰、辣椒粉和胡椒粉搅拌在一起,制成一种很重的刺激性的粉末。事先在村口周围大量撒放,猎狗嗅到了这种刺激性的粉末,呛得旺旺直叫,鼻子失去了知觉。失去了方向的猎狗带着众人在村口周围转来转去。
严老爷一时无计可施,大怒,跟管家说:“吩咐下去,谁先抓住阿金,不管是生是死,一律重赏黄金百两!”村民闻讯有奖赏,也纷纷赶来加入搜索的队伍。要知道,一百两黄金是大部分村民干一辈子都赚不回来的。
霎时间,村子周围呐喊声一阵接一阵,火光冲天,如白昼一样。
阿金他们这下插翅也难飞了。很快就有村民在草堆里发现了他们,大伙一拥而上,争相逮着阿金去领奖。家丁与村民在抢夺阿金的过程中,发生了争执,后来甚至引起了骚乱,有人索性抽出大刀往阿金身上乱砍。就这样,可怜的阿金被活活剁成了几块,分在几个不同的村民手里。每个人都说是自己先找到阿金的,管家无奈最后按尸块大小给他们分了钱。三小姐眼见心上人被杀,奋力挣脱家丁的束缚,扑在七零八落的阿金身上大声哭泣,哭声响彻整个山谷,久久回荡。
“君既已逝,妾何愿独活于世?”
三小姐捡起地上一把大刀往脖子上一抹,便往阿金身上倒了下去,鲜红的血液从她的脖子里流出,与阿金的血液交融在一起。
严老爷看着爱女死去,心中悲切与愤懑,他吩咐下去,将阿金碎尸万段。家奴应一声喏,正要对阿金的尸体动手,就在这时候,天空突然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闪电如白昼般照亮大地。刹那间,阴风阵阵,地动山摇,村民们站立不稳,抱头鼠窜,纷纷滚落山谷。
半个时辰过后,天地渐渐恢复了平静。人们惊讶地发现,阿金和三小姐的尸首不见了,在他们原先死去的地方,出现了一块形如巨锁的石头,上面刻着两个字:“金情”。
后世人认为,“金情”二字正是阿金和情儿的名字,是他们的爱情感动了天上的月老,将他们变成了一把石锁,让他们生生世世锁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金情石锁,情比金坚。
后来,有个路过的商贾从当地人口中听了这个故事,深受感动,为了纪念他们至死不渝的爱情,出资在附近建了一座庙。再后来,当地老百姓传言,有人在夜间听到三棵榕树对话,说他们是月老派下凡间镇守“金情石”的三个天神。众人以为神仙显灵,因此改庙为月老庙。远近的老百姓闻讯后,不惜辛苦纷纷赶来祭拜,庙里香火一时极盛。
以后各朝各代,每逢月老诞辰的时候,很多青年男女一起来庙旁的大榕树挂上同心锁,并将自己与心爱之人的名字刻在锁上,祈求月老守护他们的爱情天长地久,永结同心。
可惜的是,后来战乱纷纷,一场大火将庙烧毁了。而那块刻有“金情”二字的石锁也失去了踪迹,有人说是被严财主家的后人盗挖了“葬”在别处,也有人说是当地乡亲父老怜悯二人,不忍看住他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遭受雨淋日晒,遂就近挖了个坑埋起来。
但不管怎样,他们终归算是“入土为安”了吧。
(五)
站在四处荒芜的乱草中,每次看着这个破庙留下的残垣断壁,我心里不免唏嘘。我始终觉得,这不只是一座破庙,也不只是一个残败的废墟,而是一种象征,一种符号,更是一种对爱情的信念。它可能随着岁月流逝,有朝一日完全归为尘土,但它却早已留在我们心中,永远也不会湮灭。
我相信爱情是人类的永恒。
快结婚的时候,我把这里发生的所有故事告诉了我的未婚妻——玉婷。她饶有兴致地听着,故事讲到最后,她双眼已经湿润了,鼻子一吸一吸的。她将头轻轻依偎在我肩膀上,说她可以感受到当年严家三小姐那份真情。爱一个人却不能在一起,那是世间最大的痛苦。
玉婷恳求我带她回我老家看看,她说,我们结婚之前,一定要回去一趟。她想亲身在那三棵大榕树下走一走,亲手摸一摸那座只有两道残墙的破庙,当然了,她更想亲眼看一看那块永远也打不开的金情石锁——如果可以找到的话。
我答应了。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心爱、最重要的人,她的这一小小要求,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况且,我也很久没有回过家乡了。
趁着放长假,我们坐上动车跨越了1000多公里的距离,终于到了县城。从县城到我那藏在深山里的老家,有60多公里路程。因为山路崎岖难行,每天只有两班的小巴车承载着我们镇与县城之间的连接。
当小巴车穿行在羊肠般的山道上时,开得很慢,一路上颠颠簸簸个不停。玉婷晕车,一路呕吐不止。她的脸看上去没有一丝血气,像一张没写过字的白纸。我知道她很难受,疼惜地对她说道:“要不然我们暂时不回去了吧,在县城住几天就好了。县城离我们镇也不远了,也算是回过老家一趟了。”
玉婷咬紧牙,双唇发白,可嘴里依然倔强地说道:“我不,我一定要去看看。”她的语气无力却又十分坚决。
五个小时后,只听得前头的司机用乡音高声喊道:“到了,下车,下车!”他身后几排无精打采的乘客开始从昏睡中骚动起来。我摇了摇玉婷,她微微张开双眼:“到了?”
“嗯。”我一边挎着行李,一边扶她起身。刚一下车,玉婷就像完全活过来了,她微笑着说,这里的空气很清新。
我点点头,是的,这里很贫穷,但也很原始且充满生机,保留着许多城市早已失去的东西。
我们没有在小镇上停留。
当玉婷第一眼看到三棵榕树的时候,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地蹦跳起来。我很久没有见过她这么高兴了。她绕着榕树转了一圈,两只水汪汪的眼珠盯着我看。我知道她接下来会有什么话想跟我说了,于是冲她微微一笑:“说吧。”
“你知道了?”玉婷略显惊讶。
“当然,”我拍了拍衣领上的落叶,假装胸有成竹地说,“来这里的男生和女生,目的都只有一个。”
玉婷噗呲一笑:“还是你懂我。”
我们到小镇上找锁匠,买了两把心形锁头,锁匠替我们将各自的名字刻上去。临走的时候,玉婷还买了一个小铁盒。
玉婷说,我们各自写一个愿望放在铁盒里。“谁也不许偷看,偷看就不灵验了。”
我们走到榕树底下,老榕树根如盘龙,皮若裂岩,那枝干上生出的一条条气根,有些笔直深入泥土里,有些错综纠结,缠绕在一起。根须上已经结满了大大小小的同心锁,我知道,那是多年以来千千万万对情侣留下的美好祝愿。我和玉婷小心翼翼地将各自的小锁头、连同那个小铁箱交叉锁在一起。玉婷看着这两把心形的铁锁相互扣在一起,心满意足地笑了。我们的小铁锁微微闪着新鲜的油亮的光芒,在众多的生锈的铁锁中显得那么耀眼夺目。这闪闪的光芒,正是我和玉婷之间的爱情与誓言。
我将玉婷紧紧拥在怀里。我们四目对视,相视而笑。
我对玉婷说:“我们的心已经永远锁在一起了,我们以后永远都不会分离。”
玉婷点了点头,用左手抚平我胸口的衣服,在上面轻轻地画着。我闭上眼睛,我能感受到,她画的是一个爱心。
此刻,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六)
几年以后,当我回想起眼前这一幕时,我依然眼泪盈襟。我想,我当时是多么的幸福啊!
那天,我们在老榕树的见证下,把彼此的心锁在一起。
一个月后,我们结婚了。
后来过了十个月,我们迎来了爱情的结晶——我们的儿子顺利出生了。小家伙的降生,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无数的喜悦,也带来了不少的烦恼。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想,我们一开始也是幸福的,结婚的时候,我们对未来生活的蓝图充满信心。可惜的是,结婚几年后,琐碎的生活已将我们当初的爱情磨灭得干干净净了。
我们的生活并不富裕。为了维持这个家,为了孩子的未来,为了我们过得幸福,我每天穿梭在繁忙的城市里,东奔西跑,即使受了委屈,遭了白眼,碰到拒绝,也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也许是我对工作太过于执著,所以才渐渐忽略了她,对她的感受视若无睹。
刚开始,我们只是吵吵架,后来打起了冷战,一个星期不说话,半个月不说话,到后来甚至几个月都不说话。更可怕的是,我们都似乎习惯了这种貌合神离的状态。
我对她郁郁寡言,她对我不再依赖。
我知道这样下去我们的结局只有一个。其实,我心里满是委屈,却无处诉说。我付出不少,为什么她不理解我呢?我为了这个家庭努力拼搏,我不要回报,但是我需要妻子的认可和理解,而不是无休无止的埋怨与责备,这很过分吗?
有过好几次,我回到家看到她冷冰冰的脸孔,就想大发雷霆,但她一句话也不说,我只好忍住了不发作。
但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了。
那晚下班回家,我陪儿子玩玩具,儿子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脸不解地问:“爸爸,妈妈为什么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天?”我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脑子里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我安慰了一下儿子,便轻轻推开房门。里面空无一人。衣服散散乱乱的摆满一床。
我给她打电话。关机。
给她闺蜜打电话,对方说好几天没和她通过电话了。
眼前的一地狼藉,再结合“哭了一整天”,心里一下子慌了:糟了,玉婷不会做什么傻事了吧?想到这里,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我承认,我还爱着她。虽然平时假装对她不在乎,但那其实是在斗气,要不然此刻我便不会如此紧张。我翻开通讯录,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几乎她认识的人我都问过了,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后来,我登陆她各种网络账号(她的密码还是我的生日没改),想从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当我翻开她的支付记录时,发现她预订了一家餐馆,时间正是今天晚上!我心里打了一个问号,她订了餐位,约谁?
于是,另一种不好的预感开始涌上心头,这种预感在疑虑得不到合理解释的情况下逐渐占了上风。我现在的心情像坐过山车一样,刚才对她的各种担忧已经荡然无存,代而取之的是一触即发的愤怒。我匆匆做了饭菜,然后跟儿子说:“你先自己吃饭,爸爸出去一会就回来。”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家餐馆。快到餐馆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心里很想走进去,但是双脚偏偏不听使唤。此刻,我真的希望她不在里面,真的希望是我生性多疑乱猜测,真的希望什么都没有发生。
正在我内心激烈挣扎的时候,餐馆的门突然从里面推开了。最先走出来的是一名年轻的男子。男子穿着时髦的名牌服饰,头发梳洗得整齐有型,浑身散发出一股独有的气质,让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是个有钱人。男子出来后并没有走开,而是快速转身拉住了门,很绅士地做了个手势,这时从里面走出来一名年轻漂亮的女子。等女子完全走出来后,男子才轻轻的、动作娴熟地关上门……当我看清这名女子的容貌时,我脑子瞬间爆炸了,嗡嗡作响,时间与空间仿佛都被瞬间凝固了,周围的一切物体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错,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妻子,玉婷……
我挥起拳头朝着男子的脸就是重重的一拳。这一拳,凝聚了我满腔的愤怒。男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一条红色的血流从鼻子里喷出,染红了他整个胸部。“打死他!”我脑子一片混乱,双手握起拳头拼命朝前方挥舞出去,也不管打得着还是打不着。此刻,怒气填满了我的脑袋,吞噬了我的灵魂。
玉婷慌忙上前拦住我,并示意那男子快走。餐馆的保安这时也出来拦住我,我的泪水迷糊了双眼,加上心烦意乱,误将保安当做那男子,跟他扭打在一起。后面又跑出来几名保安,才将我的胳膊反手拧着,压在地上。
“玉婷,你……好!”我气炸了,想说些“出轨”“勾搭男人”之类的词,但是一时竟说不出口。
“我没有,他只是我一个大学的同学,刚从国外回来……”没等我把话说完整,玉婷就抢先解释。
“没有?你偷偷出来跟这个男人约会,如果是光明正大的,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我喘着粗气,越说心头越气,“你这身衣服以前没穿过,是新买的吧?……很好看嘛!看来,为了这次约会,你花了不少功夫精心准备嘛!你还说你们没有关系?”
“你现在是吃醋了吗?”玉婷冷冷地笑道,“好难得哦!你不是不在乎我的吗?每天回家吃完饭拿起手机就往床上一躺……你有关心我吗?”
说着说着,玉婷开始抽噎起来,双颊淌满泪水。
“你自己的女人你不去疼,别人来疼了,你倒是吃醋了?……”玉婷接着说道。
看到她哭泣,我内心虽有愧疚,但嘴巴上死活不服软。因为在这件事上,有过错的人不是我,是她。
“现在承认他疼你了吧?”我说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仰面望天,眼泪情不自禁地涌出来,”我难道对你还不够好吗?我每天早出晚归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
“你对我好?”玉婷反问道,“那我心里在想什么,你知道吗?我们在一起已经六年了,我最需要的是什么,你有尝试过去了解吗?”
“不,你才不会去了解,你心里只有你自己……”玉婷一边哭,一边似自言自语的说道。
“好,你说的都对!我不跟你吵!”看到围观的吃瓜群众越来越多,我心想,“家丑不可外扬”,换个阵地再说。于是我理了理刚才扭打时被撕破的衣服,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晚,玉婷直到凌晨三点才回来。
她开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抽烟和发呆。她冷冷地从我身旁走过去,我看到她的双眼又红又肿,像是被火烧过一样。我知道,她每次痛哭过后,都会这样。
此刻,我心已如死灰。即使明知道她伤心哭泣,我也无法再对她产生半分怜爱了。
这一次,她触到了我的底线。
我们之间已经走到尽头,彻底完了。
(七)
离婚是我先提出来的。
玉婷答应了。
她答应的时候,很平静,没说一句话就回房间里去了。到了这时候,也没什么话好说的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也许就是最好的解脱方式了吧。离婚对于她来说或许还是个好事呢,反正这个世界上她还有另一个男人对她很好,不是吗?虽然我现在心里依然很爱她,可是她心里已经有了别人,就算我再心痛我也得熬着。
就当这是人生的必经之路吧。
第二天,我拿出草拟的离婚协议放在桌上,叫她看看有什么需要修改和补充的。
玉婷看了一眼离婚协议,没有去翻开它。她表情依然很平静,说:“不用看了,你要怎样就怎样吧。我只有一个要求,把锁在榕树下的心锁打开还给我。”
她的要求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愣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了。
当我再次回到榕树下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夕阳西下,落日斜照在大地上,发出一道道金光,树木、村庄、稻田像是被染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外衣。天空宛如一张画纸,而落日就是画笔,它肆意挥洒着自己的才华,把一朵朵五颜六色的云霞画在天上。云霞一会儿淡黄色,一会儿艳红色,一会儿又变成了紫蓝色,变幻莫测。
我抬头望着天空,景色是这么美丽啊!纵然有这般美景,却无法化解我心中的惆怅。“夕阳无限好,只是尽黄昏。”“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我想,写出这些诗句的古人应该也跟我现在一样的心情吧?落寞,无助,对一切漠不关心。我想,我现在还剩下什么呢?徒有悲伤罢了。
我和玉婷曾经吵架无数次,也有好几次她主动提出离婚,但是我没有答应。我一直觉得,只要我心里还有她,还爱着她,就还有和好如初的希望。但这一次,是我主动提出来的。离婚对很多人来说是一种解脱,但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苦难,而离婚的过程,就像是被人推进炼狱般折磨。我内心深处一直藏有一种怨、一种恨,却无处发泄。直到此刻,我始终认为我没有错,错的是玉婷,她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一下我的苦衷呢?她为什么要在外面勾搭别的男人呢?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太多的为什么了。我承认我有缺点,我是个工作狂,我没有顾虑她的感受,这些我都承认,可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是男人的同时也仅仅是一个凡人,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婚姻是两个人一起生活,更需要双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正的幸福,不是互相凝视对方,用放大镜去发现对方的缺点,而是一起寻找一个目标,然后互相凝视那个目标,手挽着手,共同前行。
夕阳的余光刺痛了我双眼,我讨厌现在的一切。我拖着十万斤的脚步,缓缓向老榕树下走去。几年时间过去,挂在老榕树上的锁又增加了许多,但我还是一眼就找了我们那两把心形铁锁和小匣子。经过这些年的风吹雨淋,当初凝结着我们纯洁爱情的铁锁已经变得锈迹斑斑了。锁眼被铁锈侵蚀得很严重,无法旋转,但即使可以旋转,我也没有钥匙。当初我和玉婷锁上以后就将钥匙扔进深谷里了。
那么,这个铁锁永远无法打开了吗?不,不会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有心要打开它的人,而这个人早已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找来一块尖石,往铁锁上使劲砸去。不一会儿,咔的一声,锁扣就松开了。那只小小的铁匣子也顺着榕树粗大的根须滑下来,摔在地上,自己掀开了。马上从小匣子里露出两张折成心形的小红纸来。我想起来了,那是我和玉婷当初许下的心愿。玉婷当时说过不许我偷看,偷看了就不灵验了。我想,反正现在也离婚了,不灵验就不灵验吧。于是我轻轻翻开那张写着玉婷心愿的小红纸条,只见上面写道:
“亲爱的,我真心希望你永远不要看到这些文字,当你看到它时,表示你已经打开了我们的心锁,你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我了。我知道,我们已经无法再在一起了。和你恋爱的这段日子,你无微不至的关心,你体贴入微的呵护,还有我们之间的相知、相爱,你给我的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深深陷进了你给我创造的世界里,无法自拔。我发现我已经离不开你了。我无法面对没有你的世界。我的心很小,里面有了你以后,就再也容不下别的男人了。我想,如果有一天你决定要离开我,我也一定活不下去了。因为,我的心早已被你牢牢锁住了,而那把锁,没有钥匙。”
看完这张小纸条,我的心五味杂陈。当初,她是那么爱我,我也那么爱她。如今,一切都完了。眼泪再次湿润了我脸颊。我将纸条捏在手中,读了一遍又一遍。我不知道是自己变傻了理解不了这段文字,还是为了不断重温我们当初那份真挚的感情。
突然我的视线停在一行字上面:“我也一定活不下去了!”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她不会做傻事吧?这么想着,我的手开始不自觉颤抖起来。其实,每次跟她吵架后,只要看到房间里空空的,我心里就会感到莫名的不安。也许是我习惯了有她的生活,也许是我太爱她,没有她在身边就觉得浑身不舒服。玉婷温柔多情,她冲我撒娇的时候,小鸟依人,能把我所有的烦恼融化了,但有时也很倔强,说到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我也一定活不下去了!”
这句话一直盘旋在我脑里,挥之不去,影响了我的思绪和判断。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马上回家找她!
(八)
在回程的高铁车厢里,人声嘈杂,不时有人端着泡面或水杯从我身边走过来又走过去。人影在我眼前晃动。
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目光呆滞,但内心却如翻江倒海、波涛汹涌。玉婷漂亮的脸孔,还有她对我说过的每一句暖心的情话,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
我想起那一晚,她半夜突然哭泣起来,我关切地问怎么了,她则紧紧搂着我,说:我很爱很爱你,我不要失去你。我知道她做恶梦了。我跟她说,我也很爱很爱你,我不会离开你,我会用我一辈子的时间去守护你。还有一次,她梦到坏人,吓得坐起来大哭。我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不怕不怕,我会保护你。只要有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伤害你。”
是啊!我曾经多么爱她,也多么想保护她,她皱一下眉,掉一滴眼泪,都能让我觉得无比心疼。可如今呢?繁琐的工作,家庭的重担,生活的压力,一次又一次地消磨我的初心,蒙蔽了我的情感。我想,也许是我一次次的让她失望,一次次的冷落她,她才变得如今这般对我冷漠吧。回想起来,她当初嫁给我的时候,我没有房子,也没有车,工作一塌糊涂,想啥缺啥,什么都没有。我只不过是一个从农村来到城里漂泊的默默无闻的小子。而她呢,条件比我好,人长得漂亮,有学历又有气质,当时很多帅哥疯狂追求她,但她偏偏只看上我,愿意跟着我吃苦头。现在,我的事业有了新的发展,不也有她源源不断地付出的功劳吗?我知道她平时虽然嘴巴上埋怨我,可是行动上却支持我……
泪水无声地滑过我的脸,一滴一滴的落在我衣襟上。
“叔叔,擦擦。”我被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思绪,坐在旁边的一个小女孩递给我一片纸巾。我说谢谢,接在手上。
我已经不知不觉的稀里哗啦哭了很久。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坚强,在客户面前谈笑风生,在老板面前应对自如,在压力面前从不低头,却不知道自己原来也如此不堪一击,哭得像个迷路的小孩。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子夜了。
屋子里漆黑黑的一片。玉婷没有早睡的习惯。我的心砰砰乱跳。我匆匆跑进我们的睡房——没有人。跑去书房——没人。跑去阳台——也没有人。跑去客房,打开灯,看到我妈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儿子则躺在她旁边,微微张开可爱的小嘴,呼呼大睡。
我妈问:“怎么了?”
我问道:“你看到玉婷了吗?”
“没有,”我妈说,“玉婷中午打电话给我,说她有事出去几天,让我过来照看孩子。”
看到我一脸惊慌,我妈接着问,“玉婷没有跟你说吗?”
我不想让妈担心,就说:“我知道了,她刚刚微信里跟我说了。”
那一整晚,我都没有睡觉。
跟上次一样,我给所有她认识或者可能认识的人打了电话。但是,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后来,我在睡房的梳妆台上看到了她留给我的一封信。
“老公,你终究还是去了。你跟我说离婚的时候,眼神是那么决绝,我知道我已经拦不住你了。我很伤心。我没有和那个男人约会,他真的只是我大学同学。是的,他很喜欢我。他说他从大一的时候就开始暗恋我,但是我对他没有感觉,跟他吃饭只是想激激你,让你多疼爱我一些。老公,我真的很爱很爱你。我让你把锁带回来给我,就是希望你能想起当初在老榕树下对我许过的誓言。你说过,你永远不会离开我,我们永远不会分离。可是,你现在全忘了。我知道,老榕树上的锁可以打开,但是你给我的心上的那把锁,永远也打不开了。我等了你整整一天,盼了你整整一天,我只想要你一个电话,告诉我你还爱我。现在天也黑了。我很伤心,我的世界已经整个崩塌了。老公,我爱你。来生再见。”
看完信,我顾不上思索,连忙拨通了她的手机,床头马上响起了熟悉的铃声。她没带手机。我摸了摸她睡过的枕头,是湿的。我开始恨我自己,为什么当时不给她打电话,为什么不告诉她我有多爱她。
命运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常常喜欢捉弄人。
……
那艘渔船发现玉婷的时候,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三天了。
那晚,阳台的风很大。手里燃尽的香烟一截接一截往下掉,随后被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将燃着的烟头放在手心里,任由它肆意烧灼我的皮肉。我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活着的死人。
从现在开始,我的心被上了一把沉重的锁。而唯一能打开这把锁的钥匙,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