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故事||拐角的女人

文:七公子小刀/离九思

第一眼见着梅子的时候,她正在街头的拐角处卖烟。

多吉买了盒软包的如意,这烟味淡淡的,柔顺些,吸到嗓子处不会很冲的感觉,正是他喜欢的。十一块钱,咬咬牙还能挺住。

梅子收了十块,给他递烟的时候用余光瞄着四周,她的手有些抖,手指纤长,指甲泛着淡淡的黄。

多吉看着自己被烟熏黄的指甲。接过烟回头甩了一句,不就是卖包烟嘛,做贼似的。

梅子低着头,诺诺地,卖私烟要被抓的。

多吉犹豫了一下,又从裤兜里摸出来十块钱,再来一包吧。

她抬起头来,那张脸白净清冷,眉骨处有道刚愈合的疤,隐隐地闪现出一道血线。

后来多吉认准了这儿,没烟了也要熬着到这来买,渐渐和梅子熟络起来。梅子话不多,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她的眼神很深邃,像老家院子里那口井,让多吉莫名地深陷。

有段日子,出租车活儿不多,多吉总忍不住踩一脚油门到这兜一圈,透过车窗看一眼梅子。

这一周,他来了三次,没见着她。

那个下午,多吉索性把出租车停在路边,捏着空烟盒走过去问蹲在墙根儿晒太阳的大爷:那个卖烟的女人呢?

大爷抬起眼皮瞅他一眼,摇摇头。

看不见梅子,烟还是要抽的。多吉去不远处的零售店买了一包如意,十一块钱。出租车的生意越来越坏,中午的盒饭已经从两菜一饭压到一菜一饭,但烟还是软包的如意,怎么受罪,面子不能丢。

刚出店门,就看见了梅子从拐角处跑出来,一身洗得发白的睡衣,一只脚趿拉着塑料拖鞋,另一只脚在水泥地上踩着。后面一个男人正举着痒痒挠追着她打,嘴里不停地骂着:XXMD,我让你偷。

女人摔倒了,整个身体抱在一起蜷缩着。那个男人不时在她身上踢两脚,她没躲也没叫。透过散乱的头发,多吉看到了她那双眼,灰落、无助中夹杂着不屑。她看见了多吉,嘴角硬挤出来一丝苦涩的笑。

那笑容多吉受不了。他冲上前去照着男人就是一拳,拉起地上的梅子就走。梅子挣扎了几下,没挣脱,被他塞进车里带跑了。发动引擎时还能听见那个男人站在马路中间的叫骂声。

车停在了城外的河边,梅子一句话也不说。多吉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她双手抱紧了盯着河水发呆。她要了根烟吸起来,一圈一圈的氤氲绕着她苍白的脸,皮肤下一根根发紫的细微血管隐约可见。

他问那个男人是谁,怎么会打她。

她说那是她男人,男人打老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多吉哑口无言。

梅子说他叫彬子。当年,她在酒吧当服务员,他是门童兼保安。两人一来二去好上了。有一个晚上客人喝高了,拉着梅子让她陪酒。梅子惊呼时他冲了进来,照着那个客人就是一拳。

店老板很紧张,那个客人根本惹不起。后来人家叫来好多人,彬子挨了顿打。那客人放出话来,这事才刚刚开始,慢慢玩。酒吧老板给他们俩个出了个馊主意,让梅子去道歉。那个客人淫笑着答应了,当然代价就是她陪他玩一天。

彬子知道后,只气得用拳头砸墙,直到血模糊了一片。她上前制止他,被他一脚踹在肚子上,踢得有点狠,子宫没保住。

后来,他带她回了老家。他妈听说她没生育能力,直接把她赶了出来。他没有抛弃她,和家里断了关系,带着她来到这里落脚。他们没什么积蓄也没什么本事,他只好又去当地的酒吧给人看场子当保安。

他不让她再抛头露面,只能在家楼下进点烟偷偷卖,攒个零花钱。他的脾气越来越差,每每醉熏熏回到家里就像条疯狗,他嫌弃她,嫌她脏。他控制不住自己打她,可打完后又后悔,使劲儿地打自己。

她从来不反抗,从爱到鄙视、到漠视不过是几巴掌的距离。每次当他打她的时候,她的内心都出奇的平静。

说完这些,她笑着问多吉,你也会看不起我吧。

多吉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又快速地缩回来说了一句,我心疼。

天黑下来,多吉问她去哪?她说再呆会吧。

深秋的河水是安静的,偶尔被风漾起一道道涟漪。两个人坐在后排,慢慢靠在了一起。多吉的手有些抖,把梅子揽在怀里,借着微弱的月色,他看见她的表情恬静而温暖。

他把她抱紧了,梅子并没有拒绝。

他有些把持不住,梅子摁住了他的手,紧闭着的双眼淌出泪来。

他放弃了。

沉默了许久,多吉问她以后怎么办?

梅子苦笑了一下,还能怎么办,习惯了。

多吉问她家在哪,他送她回去。她说就在她卖烟的地方,那拐角的楼上有间屋子就是他们的出租屋。

谁也没再说话,多吉发动了车。

拐角处有一栋旧楼,红砖外墙仿佛在倾诉着它的沧桑。楼上灯黑着,梅子的男人并不在家。她说他这时候应该在酒吧看场子,晚上回来也是后半夜了。

临上楼,梅子回头对他说了句谢谢。

他冲梅子笑了笑,站成了路灯下的一道黑影。

那一夜多吉满脑子里都是梅子,那发白的睡衣里满是伤痕的丰盈躯体在引诱着他,令他彻夜难眠。他想着那个男人此刻会不会正在打她,他似乎看到了她那出奇平静的眼。

多吉放心不下,第二天一早出车,特意跑到梅子家楼下停了一会。整条街冷清如常,零星的几个店铺还没开门。他举头望着那扇紧闭着的窗户,太阳折射的光从那窗户玻璃上发散开来,让他花了眼。

第三天,多吉终于看到了在拐角卖烟的梅子。他跑过去买了包如意,见梅子的脸上多了一道伤。他恨恨地说要去找彬子说道说道,梅子拉住了他的手,不住地摇头。

那个蹲墙根晒太阳的大爷盯着他们笑。

他带着梅子到了城外的河边,他就想抱抱她。梅子没有躲避,眼神如洒在地上的月光,零碎而苍白。

送梅子回去的时候,他把个黑袋子塞进她的手里,那里装了两万块钱。他不知道为什么给她钱,也许就单纯地想让她过得好点儿。

那天深夜,多吉把车停在那个酒吧对面,几拔客人要打车,他都没搭理。他一根一根地抽着烟,盯着酒吧门口,脑海里浮现出梅子的眼神让他心烦意乱。多吉下了车,把烟扔在了地上走了过去。来来往往的汽车灯光照耀着他,整个马路上横七竖八的到处都是他拉长的影子。

彬子看到他时愣了一下,攥紧了拳头。两个男人最好的交流方式就是拳头,他跟着多吉到了不远处人工湖边上的树林,打得累了,挂了彩。话没说透,两个人找了个地摊撸串喝了酒,这就是男人吧。

彬子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哭了,说他活得不像个男人,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

多吉说你打自己的女人才不像个男人。

他说他知道,可就是控制不住,一喝酒他就恨得牙根疼,想动手打人。

多吉说你怎么下得去手。

彬子说他是在酒吧工作时遇见了梅子,她长得白净,那眼神勾人,看一眼就迷上了她。后来他发现梅子虽答应说嫁给他,又和一个有钱的客人不明不白。本来想和她断了,自己贱,一看她那可怜的小眼神,总狠不下心来,可还是没留住她。

后来梅子怀孕了,居然是那个男人的,他老婆带着人把她打了,重点是肚子打得重了,子宫都没保住。

梅子找到了他,那时候她太惨了,他说不清是同情还是恨还是爱得放不下,他管不了那么多了,让她和以前的男人断了联系也就算了。没想到前些天那个男人阴魂不散,从外地找上门来。他把那个男人打了,也把梅子打了。那个男人敢再来,还揍他!

多吉打量着眼前的彬子,他在估算着那张长满横肉的脸里有多少真诚。他为自己打梅子编了多么光鲜的理由,他是大度而担当的男人?

彬子有些激动,问他和梅子到底什么关系?

多吉苦笑着说就算说了他也不信,自己不过是个烟客而已。他指着酒发誓,自己是有过色心,但色胆没长大。

彬子骂多吉有病啊,就这,就瞎掺和,这不有病吗!

多吉举着酒瓶子苦笑,可能真有病吧。他问酒吧工作好做吗?

彬子说酒吧这种地方,想干净太难了,风尘女,D—P,钓鱼的、黑吃黑的,百态人生,什么人他没接触过。

多吉干了一杯,他想他和彬子其实都一样,都是底层的小男人,很多时候活得没了尊严。他问以后和梅子怎么办?

他说他攒了一笔钱,他准备带着梅子离开这里,寻个小城市做点小生意,过过安静日子。

多吉纳闷起来,他们这样的工作够糊口算不错了, 还能攒下钱来?在底层赚钱多难,多吉再清楚不过,这些年出租不是白开的。

彬子说社会也不是白混的。

喝完酒已是后半夜,多吉开着出租送彬子回家。

坐在副驾驶上的彬子说他看多吉和梅子也是不明不白,这个女人太毒了。

多吉一个急刹,把车靠在路边,挥起来就是一拳头,正打在彬子的太阳穴上。这下揍狠了,彬子头一歪,晕过去了。

直到梅子家楼下,彬子都没有醒。多吉盯着他,眼里渐渐聚起了凶光,想把他沉到河里或者埋到什么地方去,这个男人要活着,梅子迟早会死在他手上。

车停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多吉什么都没做。他把他拽到背后,一口气背到五楼,然后敲了几下梅子家的门,把彬子放在门口。下楼梯拐弯时回头看一眼,彬子一动未动,多吉没多想,哒哒哒跑了。

第二天一早多吉如往常开着出租找生意,无意识地又把出租车开到了梅子家楼下,那个拐角没有梅子。沿街站了些看热闹的人,楼前围着一圈警戒线,停着两台警车。抬头看梅子家的窗户已支离破碎,刚火烧过的样子,不时还有烟漫出来,焦焦的墙黑洞般吞噬着他。

多吉跳下车问街边的人怎么回事。有多事的人告诉他那家后清晨着火了,据说是人为放火,还烧死了人,警察正查凶手呢。

那个卖烟的女人烧死了?

不会,听说死的是个男的。

多吉想凑过去问个明白,让警察给挡了回来。

梅子在哪?他有些不知所措,连续几天开着出租车,满城的转。一个下午,他开车再次来到梅子家附近时,边上冲上来辆警车把他截停。

多吉连人带车被进到了公安局。

对,是买过烟,是认识梅子,可她家烧了,真的和他没毛线关系啊。

多吉只能交待这么多,不老实是吧,警察后来拿出了证据:附近居民胡大爷提供线索,说他和那个女人关系不明不白,他还打过他家男人,曾带着女人消失了一天;痕迹分析结果放火是天快亮时;酒吧的人证实那晚彬子上了个出租车,正是他的;从他的出租车副驾驶还提取到了彬子的血迹;现场勘验发现了他在楼道里的脚印指纹......

多吉承认,这些都是真实的。

说吧,那女人去哪了?

多吉说他也在找梅子。

梅子?

警察说老实交待吧,他是不是和那个女人合谋杀了她男人,放火毁了现场,那女人去哪了,真名叫什么?

原来通过核实房子是彬子租的,那个女人的信息空白,警察也没查到。

多吉什么也不知道,他已经记不得在看守所度过多少日子了。

警察又来了,他们查到彬子涉嫌敲诈了两笔钱,一起是现在工作酒吧的老板,一起是外地他曾经工作过的酒吧里的一个客人。现在看动机太简单了,他和那女人吞了钱杀了彬子?

多吉不住地摇头。

警察突然又问他用信用卡透支了两万现金做什么?

多吉承认给了梅子,没啥,就是看她可怜。

一晃半年多,多吉死活不承认他和梅子一起杀了彬子。虽说证据多对他不利,但仍缺少现场的直接证据,没有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最终,法庭宣判多吉无罪释放。

谁是凶手?

多吉想或许找到梅子才有答案,或许她根本就不叫梅子,这个神秘的女人就像消失在空气中。偶尔,多吉会想起她,那张白净的脸,还有那一弯苦涩的笑,那双眼,他看不透。

七公子小刀/离九思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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