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闲笔】老槐树下的钟声

图片发自简书App

我教学生学课文。三年级人教版上册的课文——《大青树下的小学》。

"当,当当!当,当当!"大青树上的铜钟敲响了。读到这一句,我觉得很美。声音清脆。古老的铜钟,挂在大青树粗壮的枝干上。凤尾竹的影子,在洁白的粉墙上摇晃…读到这一句,我也觉得很美。画面感强。

我觉得这些句子,是写我小时候。我在这样的学校里念过书,听到过“当当,当当”的铃声。不同的是,学校里没有大青树,只有一棵大槐树。树上,挂着的不是铜铃,而是一块生铁。大槐树年纪不大。依靠在黑瓦红墙的教学楼边,不算粗壮,但也有些冠盖如云的气势,绿叶团团,枝丫丛生。五月槐树开花,一片朦胧的淡蓝,如氤氲的雾,浮动在红墙黑瓦之上,有一些说不出的神秘和美丽。槐树的一枝树桠,旁逸斜出,不高不矮,挂上一块生铁,端来一个小板凳,踩上,毋需弯腰或者扬脖,恰好能用铁棒敲到这块生铁。这块生铁来之不易,据说,是老校长从亲自从拖拉机的底盘上拆下来的,二十多斤的生铁,驮在自行车上,“哐当哐当”推到了学校。这块生铁,挂在大槐树上,已经有数十年的历史。生铁中央,在铁棍的敲击之下,变得埕亮埕亮。

敲铃是校长的专属职务。是不是显气派,不得而知。知道的是,敲铃需要对时间,估摸着打铃是不行的。整个校园,唯独校长手腕上有一块表,唯独他知道精准的时间,这打铃之事,也只能校长莫属了。校长打铃,颇有一些意思,抬手腕,看时间,搬木凳,拿铁棒,一气呵成,然后,熟练地踩上木凳,抡起胳膊,用力地敲起生铁。一边敲,一边喊。当当当——“上课了,上课了。”当当当,当当当——“大家回班,大家赶紧回班了!”两个“了”字,被校长浑厚的男中音拖得长长的,颇有一些京剧的味道。于是,满操场踢毽子、捉小鸡、跑步跳远翻单杠的孩子,忙不迭地起身、拍灰、转身,一边嬉笑,一边朝着教室的方向奔去,场面壮观。喧闹的学校,变得安静起来。朗朗的读书声,从一间一间的教室,传了出来,在学校里萦绕,在山坡上飘荡,飘荡……唯独那一棵高大的槐树,立在教学楼的红墙之下,静穆无声。

校长也担课。我初一时的数学课,就是他担任的。打完铃,就小碎步地跑到教室上数学课。来到教室门口,有些微微的气喘,一张微胖的脸,带着一些红晕。第一次数学课,上了一大段时间,瞥见他频繁地看手表。起始,我们还疑惑:难道校长也急着下课、放学?后来总算闹明白了,他惦记着打铃,这学校,能打铃的可只有他一个。“同学们,把黑板上的练习做一做!”估摸是下课时间到了。他给我们布置了一些作业,转身,就小碎步地跑出了教室,打铃去了。久了,什么时候要下课,我们都不需听铃声,光看校长看手表的动作,光听校长马上布置作业,光瞥校长的转身,就知道整个学校的下课铃,即将打响了。他上我们的数学课,严肃,不苟言笑,我们都很惧怕,但也觉得幸运,至少,咱们比别的班级早下课一两分钟,也晚上课一两分钟。这,对于孩子来说,是天大的福分了。

只是,我们一直揣测:校长的手表难道也走得准么?手表么,肯定有走得慢的时候,也有走得快的时候?这学校的上课下课的铃声,就真的会一直准确下去么?真的有一天,铃声乱了套。校长正在课室里上课,讲完了一个知识点,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我们松了一口气,以为下课了。等着他布置作业,然后转身,小碎步地跑出教室。没料,他并没有,而是继续让我们翻开书,继续地讲解下一个知识点来。这一节课,漫长而让人焦躁,半个教室的同学,都在扭动脖子,都将眼睛投到了窗外,都魂不守舍、坐立不安。一位尿急的同学解救了我们——“校长,我尿急,想上厕所。”“尿急,下课再上,没两分钟了。”校长抬起了手腕,仔细地看了看表,才知道,手表坏了,大半个小时,一格也没有转动。

“当当当,当当当”,校长终于敲响了大槐树挂着的铁块。“当当当,当当当”,被无数的尿意憋得心烦意乱的同学,第一时间,便向了厕所奔去。只是,很多同学并不知道,这节漫长的课,这累积的尿意,只是一只无辜的手表,一只停摆的手表而制造的。那天的课间休息也特别长,校长特意将下课时间延长了十分钟。上完厕所,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在操场上、山坡上奔跑、玩闹。一群群的孩子,像过节似的,玩着、闹着、追逐着,快乐幸福无比!但谁也不知道,这也是一只停摆的手表所赐予的。

敲钟的铁棍,一直都放在槐树的下面。两头,被磨得透亮。中间,呈天然的铁锈色。我无数次地想端望着他,幻想着自己能做一回敲钟人,敲响挂在槐树上的生铁片,看着在铃声的指挥之下,我的同学一位位慌不择路地奔向教室,或者兴高采烈地奔向操场。这一片生铁片和这一根敲钟的铁棍,在我的心中,有着某种神奇地力量,它指挥着我的同学,号召着我的同学,有些神圣,甚至,成为了一种对我的诱惑、向往。一次体育课,我终究拿起过这一根铁棍。周遭没有人,同学们都在离老槐树很远的地方,我上完厕所,经过这里。天赐良机,我搬来放在槐树下的小木凳,捡起了靠在槐树上的铁棍,正准备轻轻敲一敲这块生铁片。这时,体育老师走了过来。“你这是干嘛?”我急中生智,扯了一个谎。“喔,喔,是是校长让我把这凳子搬过来的!”我匆忙地跳下了凳子,偷偷地将铁棍放了回去。然后,低着头,面红耳赤地跑开了。我边跑边想:体育老师应该是知道我想敲铃的,只是,他没有点破而已。或许,我是托了父亲的福,父亲在学校里,曾做过代课老师,这位老师,就是他曾经的同事。

学校搬教学仪器,点名几位同学周末过来帮忙。我也在这几位同学之中。忙活了半天,我们在老槐树下休息。校园静悄悄的,老槐树也静悄悄的,清晨的阳光撒下来,在那一块生铁片上,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影。或许是光影诱惑了大家的眼睛,或许是我们一直都对这发出“当当”声响的“生铁片”充满好奇,我们瞪大眼睛,瞧着闪亮的生铁片。“诶!你们说,除了校长,谁还敲过铃?”一位同学突然发问,打破了我们的静寂。“没见过!除了校长,谁还敢敲?”大家七嘴八舌起来。“要不,我们试一试?”隔壁村的小胖怂恿道。“要敲,你敲吧?”“就是,看你敢敲不?”大家七嘴八舌,小胖被这些半带嘲讽的话语,憋得面红耳赤。“敲就敲,谁怕谁?豁出去了!”小胖挺直了腰板,朝大槐树下走去。

“生铁片”发出了声音。“当”,清脆,悠远。第一声,他敲得小心翼翼,还四处张望了一番。他这是怕老师呢!叫我们回来的物理老师,就在器材室里忙碌着。“当当当”,铃声明显比第一次大了许多,依旧清脆,但多了一些“嗡嗡”的颤音。这是第一次,我们听到的除校长之外的人,敲响的铃声。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除了力度稍小一些,除了没有我的同学们如风一样奔跑到教室,除了敲铃的人,没有那么地明目张胆。见物理老师没有出来,也没人责骂,其余的同学,一个接着一个,争先恐后登上了凳子,敲响了校长才敢敲响的铃。“当当当……当当当……”铃声在空旷的校园回荡着,惊起了几只藏在校园树林中藏着的鸟雀;“当当当……当当当……”铃声在碧绿的山坡奔跑着。终于,也惊来了一直在器材室忙碌的物理老师。只是奇怪,老师没有责骂我们,他只是从窗口探出了头,朝我们摆了摆手,叮嘱了一声:“别敲得太大声了!”

我们从没想过,敲铃的铁棍会不翼而飞。但铁棍,真的飞了。冬日的清晨,校长踱步到老槐树下,搬凳子,拿铁棍,准备照例敲响一天里的第一道铃声。凳子摆好了,却发现敲铃的铁棍不见了。校长有些束手无策,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他在老槐树下,寻了一块石头,爬上了木凳,敲响了生铁。用力地敲着,但毕竟不是铁棍,发出的声音,有些嘶哑、黯淡。不是清脆的“当当当”,而是低沉的“哐哐哐”。晨会上,校长的脸黑黑的。他问:是谁把敲铃的铁棍拿走了?操场里,鸦雀无声。他继续问:究竟是谁把铁棍拿走了?操场上,没有一个人吱声,除了在杨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他没有追问第三次,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算了,小孩子拿东西,还不算偷吧!我只希望,拿了铁棍的同学,明日个把铁棍放在老槐树底下,就行了!这,似乎在安慰自己,也似乎在安慰我们。

晨会开完。同学们纷纷议论、揣测,也编纂了无数离奇的故事,将这位拿走敲铃铁棍的人,臆想为侠客、小偷。一天,我们都生活在有些快意的幻想中、惊奇中。只是,那一天上下课的铃声,都让我们难受,“哐哐哐”,黯哑,是狗吠一样,让人能起一身的鸡皮疙瘩。第一次,我们才发现,以前上课催命的铃声,并不是那么讨厌,甚至还有些动听、可爱,令人怀念。我们还有有些小小的希冀:那根铁棍,还是能尽快被找回来。可惜,第二天,铁棍依旧没有老槐树下,第三天,铁棍还是没有回到老槐树下。这根握在校长手中长达数十年的铁棍,用作敲铃的铁棍,就这样不翼而飞了。它的不翼而飞,成了一个谜。成了平静校园的一个传奇、故事——校园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茶余饭后,无数次的,编撰这个故事,臆想这个故事,揣测这个故事。它的不翼而飞,也飞成了一幕幕青春年华里难以忘怀的美好、幸福和欢笑。

校长很快地带回了一根粗粗的圆钢筋,代替了敲铃的石头。“哐哐哐”的声响,又变为了清脆的“当当当”。渐渐地,不少的老师戴上了手表。在时代的奔涌前进中,时间,慢慢被普通平凡的人掌控,成为了手腕上的表,摆在书台上上的闹钟,挂在墙上的石英表。渐渐地,校长很少亲自敲铃了,学校的老师,轮班上阵。第二年,每一个教室,都牵了电线,安装上了电铃。那一年,是一九九二年。那一月,是花开荼蘼的五月。靠墙的槐树,正在开花,淡蓝色的花,开得异常地氤氲,茂盛,像浮动的烟雾。“生铁片”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彻底地被人遗忘了,虽然,他依旧挂在那弯曲的树杈上,却长满斑斑的铁锈。孤独、暗哑。第二年,红墙的教室被推倒了,学校,长出了一栋簇新的三层教学楼。

……

一晃,近三十年过去了。我依旧在学校。不过,我做老师,我教学《大青树下的小学》。"当,当当!当,当当!"大青树上的铜钟敲响了。读到这一句,我会想起我小时读书的学校,会想起那站在红墙下的槐树。古老的铜钟,挂在大青树粗壮的枝干上。凤尾竹的影子,在洁白的粉墙上摇晃…读到这一句,我会想起了挂在槐树上的“生铁片”。

当当当……我再也找不到那一棵在五月的阳光下,开花的槐树了。

当当当……槐树上挂着“生铁片”的铃铛。我再也听不到,那清脆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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