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看《刀锋》时,我初二,一度以为这本书是在讲述寻找精神信仰和心灵归宿的过程,那时我很喜欢文章最后关于拉里在印度学习时独处山林的描述:静谧的山峦,流动的空气,浑然忘我,福灵心至。 周煦良是一名优秀的译者,在序言里对作品进行了深刻的剖析,让我这样对英国文学或者说一战文学全然陌生的读者得到了很多帮助。译者考证后认为,《刀锋》的主角真有其人,是以一位有名的大学教授为蓝本而写成,在序言里,译者也提出了让人信服的论证:毛姆说,故事务必要写的让人看不出是谁,以便不打扰活着的人的生活。这使我深信《刀锋》并不是杜撰以消遣的小说,它客观而真实的记录了一个人,或者一群人的生活痕迹,在真实的事件之中以巧妙的构思建造了一座精致的巴别塔,故事中的人们带着各自的梦想不停地往上爬,最后却因为种种原因而坠落下来,得不到的陷入憎恨,失去了的放任自流,坦然面对的迎来安定生活,困惑求索的最终挣脱心灵的阴霾。
但对同一作品重复的阅读常常会让人忘记最初的想法,甚至于因为过于偏爱而产生误差,大概是比较喜欢拉里的缘故吧,我觉得小说的主题并不仅仅反映了欧洲的精神空虚,还描述了青年们对于生命价值和意义的探寻。在我看来,这部以第一人称讲述的故事,用轻重缓急、浓墨淡写的文字透析了一战结束后相当一部分年轻人对生活的选择和妥协,结局里看似一路青云幸福前景的,也许失掉了生命最重的那一部分;看似走遍荆棘最终安定康乐的,那过程也充满了一种豁达的大智慧;看似甘于堕落凄凉结局的,或许是厌倦了没有璀璨星辰的天幕……
很多年后我才顿悟,出场的那么多人,都由“我”穿针引线充当镜子,照印出拉里走过的历程。故事里面的每个人都与拉里或多或少的有关联,作为线索向导的“我”,伊莎贝尔、艾略特舅舅、索菲、苏珊……这些关联,或暗或明的介绍了拉里的成长环境,性格爱好,参军归来之后的变化,以及寻找自我的足迹,仿佛拼图一般,将时间长河中关于拉里的碎片粘连呈现在读者眼前。
年少时的拉里是一个聪明快乐,英俊潇洒的小伙子,无论是玩牌、跳舞还是骑马,各种少年们的娱乐活动他都游刃有余,备受关注。伊莎贝尔深爱着这样的拉里,她甚至可以拒绝家庭富有的格雷痴心的追求,因为拉里符合所有少女梦想中的情人形象。少年拉里率性单纯,对于战争充满了浪漫英雄主义幻想,他瞒着大人谎报了年龄,成为了一名空军。
战争是一个讳忌莫深的话题。这段经历在很久之后才被拉里提起,在那之前,他只是变得沉默,不再爱玩,也不能如伊莎贝拉期望的那样去谋一份远大前程,他日复一日的看书,甚至想到巴黎就这么一直“无所事事”的过下去。
所有人都不理解拉里的选择,尤其伊莎贝拉,她被舅舅艾略特教育得非常实际,她懂得如何成为一个上流社会的优雅女士,懂得如何体现自己的尊贵身份,懂得如何规划有品质的富裕生活,只要拉里能沿着战争英雄的光环走上功成名就的道路。在巴黎,拉里租住的简陋窄小的房间里,伊拉贝拉和拉里之间进行了一次坦诚的交流,面对拉里准备以微薄的利息继续游学生活的规划,伊莎贝尔摘下了珍爱的订婚戒指。
人应该工作而不是追求虚无的意义,这是伊莎贝尔和拉里之间无法逾越的隔阂,也是朋友们对拉里共同的误解。毛姆并不去纠缠人究竟应该怎样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故事中的“我”含蓄指出,拉里被某种东西困住了,他在试图解释或者寻找一种东西,能让他挣脱枷锁,重新投入生活。
当拉里消失在人们的眼中,故事的轨道平铺直叙的顺着时间的河流向前。期间,“我”再度遇见了已经嫁给富豪格雷的伊莎贝拉,遇见了曾经在美国认识的小圈子里的其他人,在谈话的间隙里,拉里的踪迹若隐若现,直到他再次走入“我”的视野。
拉里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尝试着在不同的地方寻找正确的道路。他孑然一身,无所牵挂,随遇而安,超然于世,不与任何人联系,甚至几乎没有再签用过旅行支票。在不知名的村庄给人干农活,与流浪汉们一同喝低劣的啤酒,双手插口袋就可以到另外一个地方继续重头继续看似苦行的生活。
为什么?活着是为了什么?拉里想问的,其实很简单。当他的战友为了掩护他而被敌机击中,几小时前还勾肩搭背的鲜活笑脸就这样覆灭在眼前,他对自己还活着,产生了疑问。内心的不平静逼迫他不断的看书,游走,寻找。
每一次偶遇,他帮助着曾经的朋友或陌生的女子,既不在乎对方的感谢,也不挽留温情的相伴。他象划过水面的石子一般,在周边悄无声息的荡起一层层涟漪,然后又从容自如的消失。
故事的二分之一后,成年的伊莎贝拉和拉里再度相遇,同时出现的还有他们曾经的儿时玩伴索菲。金融危机下的格雷不再富有,却因为对妻子的宠爱而意外的保留了几处田产。此时他们的收入与当年拉里计划游学的利息相差无几,曾经为了富足金贵的生活而放弃了深爱的拉里,却没有想到不到十年,一切回到了与当初相似的原点,格雷对伊莎贝尔由始至终毫无保留的热爱,已经不再是她心中那架天平上有分量的砝码,只是一种理所当然的立场,当仍旧英俊潇洒,甚至更加迷人的拉里站在了原本就有些魁梧笨拙,又因为生活失落而渐渐谢顶肥笨的格雷身边时,在伊莎贝拉的眼里,当初的忍痛割爱,只是因为想给拉里更多的自由,当她得知拉里准备和索菲结婚时,压制不住的愤怒让她第一次歇斯底里起来。是的,拉里仍旧闪耀着当年那独特的魔力,既然不能是她的,那也不能是别的任何人的,尤其,是她蔑视甚至仇视着的“堕落”的索菲。
索菲的经历犹如一张轻薄的彩纸,幸福的婚姻因为车祸中失去了丈夫和孩子而破灭,一同破灭的还有她自己,曾经的彩色有多绚丽,之后的破灭就有多暗沉,她开始酗酒,滥交,过着混乱的生活。在遇到拉里之后,她曾真的相信自己又可以得到幸福,但在伊莎贝拉刻意的诱导下,她克制不住对酒的欲望,自暴自弃再度远走,最后赤裸的死在一个偏僻的港口。
无论伊莎贝拉的理由多么堂而皇之,她的妒忌粉碎了索菲唯一一次得到救赎的机会,而她与拉里之间,已经千山万壑。拉里对她说,他爱索菲,他以前竟从来不知道在索菲沉默而瘦小的身体里,住着那么美丽的灵魂。在拉里的心中,索菲永远是那个编着稀疏的小辫子,穿着白色连衣裙,细声细气的念着自己写的小诗的纯真小女孩。索菲的美丽不同于伊莎贝尔世俗的健美和典雅,而是一种纯粹的追求,失去天堂就宁愿堕入地狱的决绝。
当拉里再次消失在伊莎贝拉的生活之后,他们之间再无任何关联。所有的过去都已经过去,他们不再是当初的少年。作为故事主线索的“我”,因为曾经送过一本签名的诗集给索菲而在她死后被警方询问,断了的线索重新接起,水面上的涟漪仍旧暗暗的涌动。在他们共同认识的苏珊的回忆中,拉里曾经的经历又显露出冰山一角。每个人都忠实的记录了他的一个片段,一如他穿越过他们的生活。
印度是拉里的最后一站,吠陀经哲学给了他寻求已久的答案,他没有告知任何人,平静的遣散所有积蓄,只有曾与他偶遇并共享简单晚餐的“我”猜到他将回到美国,融化在人海之中,再不存一丝痕迹。
当伊莎贝拉哭泣这说自己终于失去了拉里,当她小心的补妆并询问“我”对她的看法,当世俗的好消息冲淡了拉里在他们生活中最后的一次话题,所有的一切,都终于能够平静的被忘记。
题记里面说,刀的锋刃,不易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