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M小姐算是旧识。
自打是认识第一天起,我便一直以M小姐来称呼她。坦白说,她勉强算作是我第一个搭讪的姑娘。想想这年头,对着一个妹子开口就来一句小姐,怕是不被小拳拳捶两下,也至少受一句“有病”的骂。每每回忆起来,我不至于此的原因,似乎是当时我长着一张纯真的脸吧。
相识的过程很俗套,但也不全然像偶像剧里演的那样一般。记得那是在西市我常去的一家书店,正伸手要取一本台版的《解忧杂货店》时被她抄起书转头就走。我愣了一下,只觉她决绝的背影丝毫没有停下的意味,只得喊她,故显郑重地同她讲:“小姐,这本书还有大陆版的…”
话没说完,她倒是大方地掏出手机,屏幕上是微信帐号的二维码。“我借你喽。”她扶了下帽檐,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也这才注意起她来:圆边小巧的爵士帽,栗色的短发。敞开的呢大衣下是一件灰色的高领羊绒衫,常见的黑色修身裤帆布鞋。只是端着手机的手指着实算不上好看,凭着当时还很严重的直男癌眼光,我在心里默默地打了个4分。
不过这当然不影响我之后找她去借书这回事。我想也算经由这本书,我俩的友谊是真的培养起来了。当然,更多的原因还是她的有趣,虽说带着富家小姐的傲娇脾气,但也总够勇敢的去特立独行。
当真是友谊,毕竟干劈情操这种事,同女性朋友总比找个大老爷们要强。
我不记得谁先起的头,也亦不知道后来有多少个假期的晚上,我们坐在江边浪费大把时间去聊了那些形而上的文学东西。从“玉卮无当”说审美、讲“十年一觉”看世界观、“系马高楼”的态度说怎么处世……当然也有青春的荷尔蒙,不过讲来讲去无非也就是早被聊烂掉的村上春树和冯唐,聊天的内容都够有意思,就是她一直不知道我不爱喝啤酒。
后来趁一次寒假,M小姐硬拽着我去了趟婺源,我实在是讨厌人多的地方,但是想到还比较近,我便答应同她去了。倒不是她怕一人独身不安全,而是她觉得与我同去好歹算多个聊得上的伴,顺手也能拎拎东西。也尤是去的那三天,让我产生了日后怕是得了痴呆,估计都忘不掉她这个人的想法。
实话说就是,觉得她真有够酷的。
虽然她常嫌酷这个词一点也不好,提起来就只想到酷热、酷刑、残酷一类的极端和贬义,我以往也只能解释说这是舶来语,别联系中文,如今时代又进一步发展,我发觉如用“稳”来形容,那更是巧妙恰当了。
话说回来,M小姐酷就酷在,感想敢做,有勇气,敢乱来。
去的那天正好下雪,不大不小,比较低矮的树丛上也薄薄地积了一层雪。M小姐刚到了下榻的客栈,放下包,挎上房间里放毛巾的一个篮子,就扯着我往外走:“走,我们去烹雪煮茶。”讲这话的时候,这货两眼放光,令我一点感受不到接下来是要的是做多么诗情画意的事情。
倒是曾读《红楼》,看过宝玉品茶栊翠庵,正是讲以梅雪烹茶的桥段。只是万万没想过我有朝一日就从不知道谁家的几盆红山茶上扫了点雪,偷折了几支,作贼心虚般地跑了回去。我还尝念道人家养花不容易,要在花盆底压下几十块作赔礼,还又被她嘲笑是查道吃枣留钱的迂腐气。
虽说雪肯定不似古时候清洁,茶也不是什么好茶,第二天又双双不出所料的拉了肚子,然随时过境迁,我仍旧还能记得花是殷红的彩,气是山茶芬芳的味。
但M小姐又是充满“地气”的,坐在船上,我笑她看到岸上的帅哥差点把脖子扭了,她说这是因为“陌上人如玉”;怕她玩雪又加重了着凉的肚子,她要狡辩是“莫待无花空折枝”;听不下去她脑袋里产生的一些不着边际的幻想,又要被她骂“多情总被无情恼”。不过这一套说辞在我这似乎没多大用处,好比她嗔怪我多看两眼勺冬酒的姑娘,我若说看的那是“皓腕凝霜雪”,她定会讲我绝对看的是第二性征罢。
拉完肚子的第二天,我从睡眠中醒来,看到M小姐光着脚盘坐在床头,手中夹着一支细长的爱喜,正生发出缓缓上腾的烟雾。天还未完全亮起来,黑暗中M小姐手里的火星随着她的身体起伏忽明忽暗。她感到我醒来,将头转向我这边看我,只是背对着窗外微弱的晨光,我仅能看清她脸庞熟悉的轮廓。
许是刚醒转来,隔着尚存的朦胧睡意,令我联想到了饮酒微醺时的感受,又想趁着旅行结束之前,再随性品尝一番冬酒的酸甜滋味,遂就冲动地带着M小姐去买去了。舀冬酒的姑娘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手腕结实的师傅,他宽厚的身躯看着倒更像个屠户。我们就这样定定地站在一旁等酒温好,M小姐在这始终只拉着我的衫袖不发一言,也难得乖乖地同我回房间里来了。
我不知她是在夜里想了些什么样的事情,亦不知她是否在我睡下后一直这么静静地坐着,独独只记得她坐在床头时光着脚,会不会又受了寒凉。
但我始终没有开口问她片语。见她也没有要说什么的样子,我反倒安下心来,陪她一口一口地抽烟喝酒。天渐渐地亮了,酒也喝到了最后一些,这时再尝起来,早已不见初饮时那猛地要往鼻腔里钻去的刺激的酒气,只宛如喝糖水,吃蜂蜜一般,不知道应说是不解其滋味了,还是更上了一层楼。
正当我欲起身收拾一下碗碟,忽然感到有一个人从侧面环住了我双手,下巴抵在我的大臂上。我愣了一愣,转眼看去,M小姐抬起的脸上没有一丝红晕。我想这次我分明看清了,然又发觉她水汪迷离的眼,和气息里充斥的酒精,一瞬间又怕她会蓦地跌倒下去。
M小姐或许是感到了我起伏的胸口和因不知所措而僵硬的肌肉,不待我先开口拉扯些什么,她抢先把脸埋了下去,一字一顿地用嗫嚅着声音讲:“恐怕以后很难有机会再如今日一般了。”
我一边轻轻将她揽住,脑海里思忖着的,是她或许有我所不知晓的、必须得要如此的理由。正如她尚不知那时的我,也是如何从一段艰难的时光里度过的那般。我想她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在此的,但我也正因此而害怕起来,生怕往后与她的相处,又到了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琐碎与杂乱里去。便生是横下一条心,轻轻地挣开她的手臂,把她轻轻地放回到了床上去。
替她盖上被子,我捧起一杯热茶,氤氲的蒸汽遮挡在我眼前,安静地伴着M小姐再沉沉的睡去。
只是自这以后,我们又像是如同往日般默契地再未提过此事,好像那才是做梦一般。唯一不同的是,M小姐从那时起开始嫌弃我的诗词总不顾得语感的平仄,生生要我写一篇吕渭老撷芳词谱的《蝶恋花》来,好教她指点指点。当时我自知没有这个水平去写,抑或者感到了她此举的另一重含义,却也只得答应下来,到前不久才动笔。
如今和M小姐远隔重洋,微信除了看看朋友圈,主要的联系却还是喜欢用邮件。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并不爱喝那酸甜的冬酒,主要是怕难以控制,易过了量,还是啤酒,不好喝才难醉人,要等到今年春节回来,我俩再痛饮一番。我亦始终未告诉她,啤酒在我喝起来,当真才像是马尿一般难以入喉。
只是今年M小姐还是没有回来,然一想起她,倒忍不住想要再尝尝那马尿的滋味。我便到江边,登上熟悉的二层小亭,依旧放上两罐酒,仅不过是我一人而已。
今天的天气不错,典型的江南暮色。暮色的黄昏笼着轻烟,细细的夕照穿透到江面上,泛起粼粼的光。江面上荡来一阵晚风,吹散掉了我手里没来得及吞落的烟雾。我怕溜走了灵感,赶忙拿起手机,在屏幕上敲道:“重楼外,烟山黛,轻纱薄日天穹矮。”
那棵被我俩想真撬了去的沉香还在,旁边依旧是早春盛开的白木兰,看到这些令我发呆的东西,算真是一知半解了长辈们怀旧的意味。于是便又写道:“沉香树,玉兰露,过往眒倏,思睹如初。忽,忽。”
似是呆坐了好久,天色渐渐的暗下来,风也慢慢狂躁了起来。我向来是喜欢夜晚的,这段时间天还未转暖,因而即使刚刚入夜,身旁也无人会来打扰。或许是我太久没来这里,不远的地方竟有人拉起了胡琴,曲调断续短促,我便识得了那是二胡曲的《汉宫秋月》,这一瞬有很多股电流冲进了我的脑海,推动着我完成了那《蝶恋花》下片。
“疏光曳,春风冽,倚栏语伴玲珑月。琴有曲,泪无珠,欲笺心事,尺素难书。孤,孤。”
凑合着挤好了这篇多年前的应允,不由得想要得瑟一番,发现另一罐啤酒好生的立在那里,这才又想起今日仅独自一个人。很冲动地想要直接把这首词邮给远在千里的M小姐,好讨她几句傲娇的骂。但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只给她发了北岛诗里的一句话:
“你没有如期归来,这正是离别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