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吃斋,却算不上信佛。在她眼里,佛可保一家平安,可让我们家庭和睦,幸福美满。可是放在眼里的东西哪能读懂她的心?她每月初一和十五早起出门,去村里那个一不留神就错过的小庙里吃斋饭,听念经,她未必懂得经文的意思,只是看到别人也这么做。吃斋这件事竟然成了她中年时期第二件坚持不懈的大事儿。
我爸喜欢喝酒,每次喝得不多,却足以麻痹他的神经。他每次抽烟,会顾忌一下旁边的我。看我皱眉,大多数情况,他会把烟放下。我曾见过他的窘态,在自己父亲的数落之下,耸拉着脑袋,默默地喝酒,抽烟。周围一大群叔伯兄弟,三姑六姨,有的会加以劝阻,但不会过多;有的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之态,嘲讽什么呢?是嘲讽身为“家丑”的父亲,还是不分时间场合将“家丑”外扬的爷爷?还有的心性“豁达”之人,表面上不露声色,却将一些看法落实到了实际行动中。当然,别人的看法我们不能左右。我也曾见过他风光满面的样子,神气地拿起酒杯,咂上一口,满面红光地听着周围一群人的夸奖:“你有福喽,你儿子成绩那么好!”不管是真心夸奖还是说客套话,他会用一种带着情绪的眼光看着我,我知道那里面应该包含着欣慰和自豪,但我从来不敢认真去看,我不敢跟他眼神对视,我怕他看出我的自卑。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完全多余。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优秀的人,在大人眼中唯一的标准——成绩,是我唯一达标的一项,却也是彰显着我其他方面的无能的标志。除了读书,我竟然什么都不会。然而有时候我会悲催的发现,我连读书都不会,却依然只能在这条路上行走。我没有其他的路,我不知道其他的路是什么样子,我甚至不知道其他的路是否存在。我不擅长交际,不会表达,我跟一大堆人在一起我会感到浑身不自在。这些我爸从未发现,或者是说他从来不去发现,只是将之简单定义为我害羞。这样,我的笨拙从头到脚,我唯一的尊严除了那几个代表着成绩的数字,在其他地方竟再也无法体现。每一次听到他们说的:“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我的内心就会像遭了一道电击,忍不住颤栗。我因“读书”这个字眼被人夸赞,却也因为这个字眼无数次坠入冰河。但我无法摒弃它,我抓住它,就像抓住一棵救命稻草,我妄图凭着它上岸,却怎么也挣不脱泥沼。我的亲人就在身边,我却要凭着不会说话的分数来拼命找存在感。
可是傻里傻气的我呀,过了很久才明白,没有人会走进我的内心,将我从万般泥泞之中带出去,因为这些泥垢是他们一点一点地注入进来的,并且他们对注入进来的东西是什么都分不清。当我说我想哭的时候,他们会用一种你简直不可理喻的语气说:“为什么要哭?”成功地叫你把泪水一点一点地逼回去;当我说起和朋友之间的矛盾时,他们用漫不经心的态度告诉我:“这样啊,那就别跟他来往就好啦!”以至于后来这真的成为了我处理朋友关系的“准则”;当我告诉他们,学校有什么什么事的时候,他们会说:“我来不了啊,你打电话跟某某说吧,他会帮你处理的。”然后我羡慕地看着别人的父母借着来办事的机会,来看望许久未归的儿女。而我怯懦地打通了某某的电话,用小心翼翼的口吻拜托着,并笨拙地道谢。某某的热情更加让我羞愧,我明明不是他的儿子,他却尽心尽力地帮助我,也不厌其烦地让我有事找他,别客气。然而,我却因为越来越浓的羞愧感渐渐不再找他帮忙,怕打扰也怕辜负他的热心肠。于是,我成为了一个家长永远缺席,万事自己决定的小孩。然而这竟成为他们口中第二个可称赞的地方,说我小小年纪就很“独立”,很有“想法”。
可是我一点都不独立啊,我做的决定,无论结果是好是坏,都由自己承担。我的想法是我硬着头皮一点一点的拼凑出来的。我一边学着凡事靠自己,却依然抱着有人能与我分担的幻想。一旦他们露出一点点让我依靠的倾向,我便会傻傻的靠上去,可我看到的是柱子,靠上去时却是纸板,我将整个身心靠上去,回应我的却是现实冰凉的触感。
再然后,我变得沉默,任他们倒进来的泥垢将我封住,我想,不会再有比这还糟糕的了吧。可我总是犯傻,低估现实的沉重。他们终于觉得应该走近我,也在走近我的同时发现了我的沉默。他们试图去打破我的沉默,却发现他们的试图就像扔进深潭的小小的石头,在激起不可察觉的几圈细小波纹之后,又归于平静。再多丢几次,甚至连波纹都不再有。于是他们恼羞成怒,他们大声地责骂我,在得到我更深的沉默以及逃避后,他们觉得不可置信,痛心疾首地大骂我的冷漠。跟邻居诉苦时,用上一种无奈的语气:“离得久了,都不亲了。”他们放弃了走近我,却知道怎么样利用我内心的柔软。他们开始打温情牌,试图把那个懂事的我给拉回来。他们试图去去软化我的“硬心肠”,却从来不知道我的心软到何种程度。身边的亲戚告诉我要知足,连和我一样遭遇这些的人也在责骂我:“你心眼真小,再怎么样,那还是你亲爹亲妈呢!”可是要再“怎么样”呢?我对其他人全副武装,却赋予了他们无限伤害的权利。我的心确实很小,里面的东西只要走近就能看得见。
“唉,青春期的孩子就这样,等过了这几年就好喽。”他们听着别人的育儿经,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便把这当做信条用在我的身上,更加不来打扰我的内心了。而我如他们所愿用名为“懂事”的标签来包装自己。于是那些传授育儿经的人又反过来想他们求经,竟也忘了这就是他们一本正经说出来的啊!于是“懂事”又成为了我第三个可赞之处。
我活成了他们想要的样子,却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绝望。我的沉默寡言和刻意为之的“懂事”竟成为他们将所有负面东西倾倒给我的理由。他们将内心的沉重分一半给我,他们找到了情感的发泄口,而我却积累着他们的沉重,陷入了莫大的悲哀,我的心再也没有家了,我感觉不到回家的欢快,却在无数次“我不听的话,他们的苦还能说给谁听?”的良心谴责下回到家,生硬地坐在他们身旁,全盘接受他们的苦楚。我不能也不敢把这些东西再说给人听,只有承受过这些的人,才能明白这些东西的可怕。
当流泪成了唯一的情感发泄,整个世界仿佛就离你而去了。哭泣可以让你呐喊,可流泪却只能伴随着沉默。当你活成连情感发泄都只是生怕打搅别人美梦的无声流泪时,那么你的世界何其悲凉。
但路总是要走的,我们总要活着。我无法轻易地割舍这个世界的一切,所以只能继续生活下去,带着沉默,逃离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