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方百姓敬一方神,我们十里八村,敬的最大的神是九天圣母。九天圣母共九个姐妹,分布在山前山后各个村庄,一人庇护一块地方,受万民供奉,佑一方百姓。
奶奶在世的时候,常常给我讲哪儿的是老大,哪儿的是老二,老四老五,老七老八。每位圣母娘娘各有各的传说,各有各的故事,杂七杂八,稀里糊涂,小小的我完全弄不清楚,常常张冠李戴,指鹿为马,混为一谈。九尊圣母娘娘中,老大上屲的最灵验,求签问神去上屲没错,老九南峪的最富裕,庙会最热闹。掐头去尾,剩下的便是些大而无用,德薄望浅的泥胎傀儡了。
南峪的圣母娘娘排行最小,但功德深,佑护着南峪一沟大大小小四十八个村庄。过年过节一村烧一张纸,献一只鸡,敬一炷香,也一年衣食无虞,香烟不绝了。更令其她姐妹羡慕的是南峪圣母娘娘的娘家在川区,并且连龙家口,红沟,史家庄,上下街子等川区大村都在她的辖区内,这是其她没见过世面,蜗居穷村陋乡的姐妹所万万不能比的。
每个圣母娘娘都有自己的庙会日,在这一日要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乡亲们称为“传神”。南峪圣母娘娘的庙会在农历七月十二,中元节前夕,因为富裕,自然最盛,影响大。因为这庙会,久而久之,这天也成了与端午中秋相同的节日。这一天,烈日酷暑中忙碌了一夏的乡亲们停止碾场耕作放牛牧马,穿戴齐整从四面八方聚到南峪村,逛这盛会。
2
这是我们期盼已久的节日!早早起来,洗脸净皮,填饱肚子,灌足肠胃,将白衬衣塞入裤腰里,勒紧扎牢,穿上白秋鞋,揣上盘缠。东瞧瞧,西看看,大人们四平八稳,不急不慌,一拔一拔在村口观望。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车有车道,马有马路,别看大人们嫌我们累赘,我们才不乐意跟大人们一起去呢!
前呼后叫撺掇吆喝,约齐伙伴,伴着欢呼,踏着笑语,浩浩荡荡向南峪村进发。一路小跑,顺着隐没于龙脊梁上蒿草中蜿蜒起伏的羊肠小路下山。到老坟沟口,抬头看见上家坡那棵孤零零的大松树,巨人般伫立在空旷的山谷中。专门爬上山坡去瞻仰一番,手拉手缠到粗壮的树干上仗量仗量粗细,摸摸粗糙的皮,望望戳进白云的树梢,浮在白云上的绿叶。品评一番,继续上路。
金色的阳光暖暖的沐浴着大地,翻耕平整的土地散发着泥土的芬芳。路边地头,各种野花争奇斗艳,野蜂蝴蝶飞来飞去。花丛中各种昆虫歇斯底里地叫着,“哧”地一声,一只惊扰了的蝗虫打着响翅跌入草丛中……
吹着牛皮,讲着故事,唱着歌。脚下一刻也不放慢,连地头水漉漉,鲜嫩香甜的莓子都顾不得摘。转过几条沟,绕过几道坡,店梁梁上那棵长了许多年,依旧那么大的柏树苍翠的身影清晰地映入眼眶,南峪到了。羊皮鼓声,鞭炮声,嘈杂声,叫卖声,隐隐约约地荡来,尤其羊皮鼓的“嘭嘭”声一下一下撞击在山壁上,反弹在心坎上,震得心脏“扑扑”直跳。
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旋风般跑上店梁梁。沸腾的南峪全村尽收眼底,熙熙攘攘的人流乱哄哄地,从大路小巷、麦场小院,及各个分叉出去的枝枝蔓蔓中流来,汇聚在村中的圣母庙中,汇成蓬蓬勃勃汹涌澎湃的一潭。
三步并做两步,连跑带蹿下了坡道,河边树荫下坐着一堆堆人。过了河,大槐树下沿路停着一辆辆三轮车,小四轮,车厢里满是绿的西瓜,红的西红杮,黄的香蕉梨……周围围着各式各样的帽子。卖面皮,田醅子的小摊旁挤满了女人孩子。葵花、麻籽、米花糖等杂物琳琅满目,更有套圈的,打台球的,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喧阗声不绝于耳,甚嚣尘上,汇成一曲欢快的乐曲。
3
小鱼般穿过人流,急吼吼奔向庙院。挤进庙门,鼓声与唱声伴着缭绕的香烟味与弥漫着的羊膻味从密密麻麻的人缝中飘来。到处都是人,院中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满眼尽是圆圆瘪瘪大大小小的屁股。我们如热锅上的蚂蚁,直打转转,可无论怎样踮脚跳跃,看到的依旧是肥硕的屁股及宽大的脊背。万般无奈,只好找个人群稀疏的地方,弯低腰,伸长头,从屁股之间挤钻进去。
挤着挤着,豁然一亮,已经到了人前。场中正在“砸胳膊”。中间一香案,上放钺铲,菜刀,铁锤。案后一大汉,身材魁梧,方脸,浓眉,圆眼,络腮胡子。头戴包头,身穿红绸短褂,下系红裙。枣红脸,竖眼立眉,面色戚然,不怒自威。这便是“武爷”,此公是整个庙会的主角。案前几个司鼓子(以祭祀为职业的人)手执羊皮鼓,边打边抡着马头。羊皮鼓“嘭嘭”作响,亢奋生猛,铿锵有力。随着鼓点,几人摇头晃脑,脖子上似安着一个陀螺,滑溜溜地打转转,长辫子轮成一个个圆圈。武爷对面站着一人,后背微胖,在和武爷对唱,声色俱厉,似在呵斥。武爷也随着鼓点抡着马头,唱声苍凉悲壮,峭拔奇崛,似横七竖八立着的险峰,语调却不卑不亢,大义凛然。
忽然武爷猛抬起头,右手拿起桌上的钺铲,聚全身之力,狠狠向左腕砍去。一铲接一铲,真的砍在手腕上,手腕上出现了一道道血痕。我们心儿提到嗓子口,嘴不敢合拢,气不敢喘,生怕自己嘴一合,气一喘,一不小心,武爷一刀砍断胳膊。武爷边砍边唱,一会换作菜刀,一会又换作铁锤。“烈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连白花花的太阳都失去了威力,只剩下一张惨白的脸。
听旁边的老人讲,武爷本为一尊凶神,脾气暴躁,道行高深而又傑傲不驯。司鼓子便立威,惩罚武爷,这样武爷才能规矩点,替司鼓子去惩恶扬善,降妖除魔,荡清人间污秽。
听着悲戚的吼唱,看着闪光的菜刀,我忽然想到了忍辱负重的孙膑,白发苍苍的伍子胥,卧薪尝胆的勾践,胯下爬行的韩信,染病卖马的秦琼……又想到落在平阳的猛虎,下了架的凤凰,困于泥潭的蛟龙……
这一出唱完,武爷和司鼓子去休息,人群混乱,推着挤着,潮水般涌出庙门。我们身不由己,顺着人流出了庙门。吃根冰棍,压压惊。左看看,右瞧瞧,时时注意,步步留心。给奶奶买几个黄澄澄的香蕉梨,买一个圆溜溜的西瓜,看看打台球的,在河边树荫下乘会凉。
4
下午四点左右,鞭炮炸裂,鼓声脆响,期待已久的“罚武爷”开始了。武爷砸过胳膊,重展雄风,要帮圣母娘娘降妖除魔。这是整个庙会中最精彩的部分,有的地方叫“伐武朝”。
鼓声中,众人抬着圣母娘娘。圣母娘娘久居庙堂深闺,平时难睹其尊容。今日出来,大家夹道瞻仰。圣母娘娘端坐在轿子上,面若中秋之月,色如玉兰之瓣,白皙明净,眉不描而弯,唇不朱而红,虽不施粉黛,却落落娴雅,雍容华贵,笑语盈盈。头戴珠缨宝冠,身披红袍,满身珠光宝气,光彩照人。
每次看着圣母娘娘的轿子经过,那眼睛似乎总在冲我笑,我便不敢看她的脸。这时我会想起奶奶讲的“万旦粮”的故事。奶奶说,南峪村有个老头,每年正月初一都去庙里抢烧头香。有一年他去得太早,推开门,圣母娘娘正在梳头。圣母亲娘娘便嘱咐他千万别将这事传出去,并说只要老人勤俭劳作,信守承诺,年年粮食会过万旦。老人回家,自然不敢说,这样老人一家年年粮食过万旦。连碾麦柴时,碌碡眼里都会哗啦哗啦往外冒粮食。有一次,老人实在憋不住了,便对别人讲了圣母娘娘梳头的事,于是万旦粮也就没有了。奶奶外婆家在南峪村,我想这故事是真的。
小学三年级时,四月间,正是小麦拔节蹿高的时节,不料却大旱,几月无雨,野草生烟。人们无奈,只好循了旧制,抬着圣母娘娘翻山越岭,去很远的南山山麓取雨。所过村庄皆设香案,备馒头,招待大家。沿途大人小孩,自发地加入。连我们学校都不上课,教室里的桌凳摆到操场上,供取雨之人休息。看着白花花的太阳下,人们抬着圣母娘娘,舞着彩旗,敲着羊皮鼓,拿着雨具,穿着泥鞋,满脸虔诚,浩浩荡荡地去取雨,我感到既庄重又滑稽。本想跟着同去,无奈太小,只好作罢。世上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下午人们抬着圣母娘娘回来的时候,真的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夏天的时候,麦山一带三年两头遭冰雹袭击,往往丰收在望,冷不防一场冰雹,结果颗粒无收。南峪一沟很少遭灾,乡亲们都说,是因为有圣母娘娘的庇佑。每当风起云涌,电闪雷鸣,暴雨将来的时候,圣母娘娘袍袖一甩,便烟消云散。我想这也是真的,在我的印象中,家乡只遭过一次灾,那次大概是圣母娘娘上天串门去了。
想起这些,不能不对眼前的圣母娘娘肃然起敬!
5
回过神来,圣母娘娘早已上了店梁梁,到那棵柏树下烧香去了。绕一圈来到打麦场中,麦场上头攒动,黑压压一圈脑袋,周围林中坡上,人山人海。场中早已摆好两张桌子,一张上放把椅子,将圣母娘娘摆放到桌上。
铿锵有力的鼓声又从远处传来,渐响渐近。所到之处人群纷纷让开,唯恐躲之不及。武爷一改砸胳膊时的窘迫狼狈落魄戚然之状,如猛虎钻进山林,蛟龙潜入云天,横扫阴霾,盛装而来。头戴五佛冠,斜穿青丝袍,露出左臂。左手执冲天旗,右手握着一根麻鞭,鞭上红绫黄符飘动。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怒目圆睁,黑须齐胸,凶神恶煞一般,狰狞可怕,威风凛凛,似从地狱最深处放出的恶魔,令人不寒而栗。目光所及之处,人群纷纷逃开。
武爷大步流星,虎虎生威,带着所有人的目光,在司鼓子铿锵鼓声的簇拥下进入场中。绕场两圈,人群自动后缩。到桌前,“呼”一下,跃上桌子,抬脚迈腿,右腿弯曲,踏在椅子上,左腿绷直,蹬在桌上,双手插腰,挺胸抬头,成了一尊雕塑,如鹏踞山巅,纹丝不动。眼不眨,气不喘,估计元神早已出窍,趁着空闲,腾云驾雾,到蓬莱仙境去和神仙道友们喝茶聊天去了。
司鼓子们便对着一白一黑,一阴一阳两尊塑像烧香点烛,耍拳打鼓,唱神曲,抡马头,极尽所能,博取眼球。但我的目光远远的始终集中在武爷身上,那些小丑般滑稽的表演无法吸引我的注意力。
武爷忽然站起,元神入窍,目光横扫一遍全场,大喊几声,念念有词,喊声如雷贯耳,惊天动地,全场肃然。喊完,撸一撸袍袖,跃下高台。先在场中耍拳,步法稳健,疾速,又轻盈。刚在南边,一蹿,闪电般已在北边。猛一回头,目光如电,惊得这边小孩一个马叭,那边妇女的雪糕僵在了空中。忽如一只兔子腾空跃起,又如一片秋叶飘然落下。“啪”地一声脆响,抽在所有人的耳朵上,落在所有人的心里。手中的麻鞭已柔软地抖开,似一条麻蛇,在空中蜿蜒盘旋,腾跃激扬,“啪——啪——啪——”发着脆响,舞着鞭花,抽起满场飞扬的尘土和满山满谷的沸腾欢呼声。突然,武爷蹿出麦场,沿公路狂奔而去。大概是将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邪神恶煞们赶向村外。
待人们如梦初醒,回过神来,早有各村的健壮青年争先恐后,拼尽全力去追武爷,夺他手里的麻鞭。这根麻鞭,传说有无穷的神力,谁得到,可保一生安宁,也为全村赢得荣耀。当然,这根麻鞭,也往往是是非之源,许多人为了安宁而失去了安宁。年年为了夺麻鞭,有人头破血流,腰疼腿断,有时演变成村庄之间的混战。
武爷一跑,人群又炸开,混乱一番,向各个路口涌去。我们已早早地跑上了店梁梁,抱着西瓜,提着香蕉梨,向家的方向走去。天边涌起一片云,我们并不怕,圣母娘娘一甩袍袖的事,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们又有什么担忧的呢!不过还得快走,奶奶一定等不及她的香蕉梨了!
自从会记事开始,每年的七月十二,我都在南峪的庙会场上度过。如今参加工作,庙会就近在咫尺,可阴差阳错,十几年来,我却很少再踏出校门。前几年去了一次,庙会上人流稀稀疏疏,卖货的比看庙会的多,路上尽是些老弱病残。一时兴致尽无,走马观花转了一圈便悻悻而归。
归来后,我反复问自己,人呢?为什么庙会上不见了当年的盛况?人都到哪儿去了?想了很久我才明白,人都进城了,他们如我一样,坐在钢筋混凝土的森林里,在每年的七月十二,念叨着南峪的庙会。